李 偉
(山東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山東濟南 250100)
魯迅先生曾說:“我深惡先前的稱小說為‘閑書’,而且將‘為藝術的藝術’(最早由十九世紀法國作家戈蒂葉提出的一種資產階級文藝觀點(見《莫班小姐序》)。他認為藝術應該超越一切功利而存在,創作的目的在于藝術本身,與俗政治無關。看做不過是消閑的新式的別號,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態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意思是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1]魯迅小說中的批判意識不僅表現于受苦受難的貧苦農民,而且更顯現受精神壓迫的知識分子。批判的同時,他把知識分子的反叛意識塑造的淋漓盡致,以《孤獨者》中魏連殳為代表者。柔石小說也突顯知識分反叛意識,以《舊時代之死》中朱勝禹為代表。下面就從兩部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來探析兩位作家所展現出知識分子反叛意識的相異。
一
魏連殳在孤獨一生中不斷地進行沉思著,他反傳統,反現實社會,走著與眾不同的道路。雖然他在眾人眼里做事說話非常矛盾,但是矛盾中看出魏連殳對舊社會封建壓迫,表現出徹底的反抗和反叛精神。魏連殳沖破封建家族制度濃厚社會氛圍中的重重阻力,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反叛這種舊制度。在祖母死后,他把家產送給侍奉祖母的女工,房屋也無租金和租期地借給她。魏連殳早已看透族人為爭奪房產所表現的虛偽,寧愿將來沒有人來為他送終哭泣也不愿意把房產留給族人。因此本家不惜路遠找到魏連殳,尋問可有存款,他卻一聲不響。他識破族人的意識圖,并不是因為病重而來探望他,其實質是知道魏連殳交運,很可能會積下一些富足的產業,是為這點產業而來。魏連殳受封建社會家族制度無情地迫害,他卻完強地靠自己活下來,他看到了封建社會人與人之間虛偽,看清其背后的實質,不需要族人的同情和為他留下虛假的眼淚,這是魏連殳反叛舊社會徹底的表現。
從魏連殳交運后一系列的反常行為中可窺見其反抗性。魏連殳位于最困難沒有活路的時期,堅強地硬撐著活下去,可闊綽后反而不讓自己活下去,本完全可以娶妻生子過上常幸福的生活,也完全可以找醫生把病醫好繼續生活,可是他并沒有這樣做,從中表現出一種異樣的反叛精神。從魏連殳終身未娶,表現出打破封建傳統觀念意識中“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清規戒律。當“我”問他為何沒有結婚,“他詫異地看著我,過了一會,眼光便移到他自己的膝髁上去了,于是就吸煙,沒有回答。”[2]這種詫異和沉默蘊含兩層意義,一是表明他不愿意表白自己的內心;二是沒想到做朋友“我”是這樣的不了解他。他不屈從舊傳統保住那份家業,更不會為保住房產而結婚生子,他憎恨族人,拒絕過繼堂兄的兒子繼承祖業,甚至把房屋無租期給予無毫關系的女工也不愿意讓給堂兄。他身受封建舊傳統的壓迫,不愿意自己的妻兒也為此家產,像族人那樣爭奪的你死我活,交運后身處痛苦,而世人難以理解,自己都不想多活幾天,因此拒絕舊傳統的縛束,娶妻生子完成祖訓。魏連殳交運后,不肯存積蓄,在房東老太太看來有錢應該成家,過正常人的生活而不應該胡鬧,亂浪費錢,如果結了親,至少在死的時候有親人來為他哭喪,她哪里知道魏連殳內心的痛苦,他厭惡世人的虛偽,他愛管閑事,親近失意的人,可當他失意的時候,世人卻棄他而去;他不滿社會現實,替世人說話,發表不滿的言論,但世人卻攻擊他;他愛孩子,但他失業一無所有時連孩子都不理采他。世間的一切痛苦讓他精神上已經承擔了巨大的壓迫,所以他要打破封建傳統,他輕視傳統觀念上留下的一切,比如傳承祖業,光宗耀祖,從魏連殳這些方面可以看出他反叛精神的徹底性。
魏連殳以異樣反抗方式來堅守知識分子的啟蒙精神。面對殘酷的社會現實,他拼命地反抗外界的壓迫,無路可尋中走向絕望。人在絕望中會走兩條路:一條是自我毀滅,另一條是投入舊俗的深淵。可魏連殳并未選擇這兩條路,表面投入舊俗的污流,實質是用反叛方式來玩弄舊俗勢力。“小說主人公魏連殳是懷著這樣的仇恨,選擇了‘以毒攻毒’的‘報復’:首先使自己成為‘毒’(軍閥杜師長的顧問),然后利用由此獲得的權勢,對壓迫(自己)者以壓迫,凌辱(自己)者以凌辱,即所謂‘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3]魏連殳面對社會邪惡勢力的重重重壓下,找不到更積極的反叛道路,絕望中又不甘心束手無策,于是他憤然改變先前的生活道路,做了杜師長的顧問,在信中向友人“我”寫到他的客廳“你大約還記得我舊時的客廳罷,我們在城中初見和將別時候的客廳。現在我還用著這客廳。這里有新的賓客,新的饋贈,新的頌揚,新的鉆營,新的磕頭和打拱,新的打牌和猜拳,新的冷眼和惡心,新的失眠和吐血……。”[4]在這里魏連殳要讓以前的敵人向他磕頭和打拱,讓先前的壓迫者向他饋贈和頌揚,說明他在用最惡劣的手段來打擊和報復舊社會的統治者。魏連殳與先前的變化,把房東老太太改叫“老家伙”,對孩子們也沒有以前那樣熱愛,其實質是他并非變得惡劣,魏連殳是在警告他們看清楚封建壓迫者的虛偽性,先前一貧如洗的魏連殳才是他們真誠的同胞。“在他被社會的冷冽空氣凍冰了自己的熱情的心的時候,他開始壓抑著內心的痛苦,抱著自己所不愿有的冷酷心情和玩世不恭的態度,向社會復仇了。”[5]從中不乏看到魏連殳身為知識分子的一種啟蒙精神,但結果以失敗而告,人有思想受舊封建勢力和傳統道德麻痹太深。
魏連殳借同流合污的假象,倔強不屈地同敵人做斗爭,靈魂深處充滿正義感和強烈的責任感。房東老太太并不覺得魏連殳稱其“老家伙”是一種侮辱,她只看到魏連殳今日的風光,甚至更多地充滿崇敬。孩子們也并不因魏連殳讓其學狗叫而感到羞恥,甚至認為魏連殳在抬舉他們。先前失意的時,拿著花生米追到門口,他們卻不理不采,現在卻為一雙鞋,學一聲狗叫,磕三個響頭,可見人的麻木不仁行為。從中孩子幼小心靈受摧殘的可悲行為中,魏連殳采取投入舊勢力中心去徹底粉粹統治的陰謀。周圍人麻木太深,已讓他找不到共同聯合反抗的力量。“他親見自身的身子是在豬圈的污泥中打滾,可他的內心是如此高尚潔白,象在蔚藍的云端里看著自己的身子在腐爛。”[6]從不吃奉承者送他的仙居術,鄙視饋贈并摔于院中,體現他內心的高潔,他真正意圖是走入敵人的內部做最徹底的反叛斗爭。于是他說又有“新的冷眼和惡心,新的失眠和吐血”。意味著做了杜師長顧問后意志并沒有消沉,是和敵人內部的冷眼,做徹底的斗爭,內心痛苦才會失眠,壓力太大才會吐血,此方式發泄對現實黑暗勢力的不滿。如果像許多評論者所說魏連殳是叛徒,那么不會冷眼、惡心、失眠、吐血。
魏連殳并沒有向這個黑暗社會低頭,“我已經躬行我先前所憎惡,所反對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張的一切。我已經真的失敗,—然而我勝利了。”[7]在無路可走,無計可實的情況下走向敵人,違背自己的反抗形式是失敗,但內心追求和信仰并沒有投進封建舊制度的冰冷陰暗深淵是勝利。作家在文本中通過《流言即事實論》文章事件,點示出“公正士紳”對魏連殳走入他們內部去報復行為已有察覺。文本中關于小說結尾處“月光”景色的描寫,濃云散去露出清冷的月光,對“我”觀完魏連殳入殮后,心情的格外好轉,充分顯示出“我”已消除對朋友走向頹廢之路的誤會,認其死的光榮,理解其戰斗方式的正確。“我”從其死中悟到自己應該走的道路及追求的方向。無論別人不讓他活著的時候他堅強地活下來,還是無路可走時采取異樣的反抗,都是說明魏連殳不是一個懦弱者而是一個徹底的反抗者。
二
相對于魯迅《孤獨者》中魏連殳反叛意識及行為方式的徹底,柔石小說《舊時代之死》中朱勝禹反叛意識相對軟弱,缺少魏連殳的強烈。朱勝禹不滿現實社會的黑暗,認為社會充滿污濁,自己不應該融于當時的同僚,不知道自己應該怎樣反叛這個社會。“禹認定社會是一切罪惡的淵藪,始終不肯與之妥協,但是他沒有斗爭的決心和勇氣,他在憤慨中除了說一通不著邊際的空談,沒有改革的打算,沒有忍耐和刻苦,更沒有腳踏實地的堅韌的戰斗。”[8]既便是找到反抗方式也只是讓別人為他完成,想自殺又認為自殺是弱者的行為,想堅強而又堅強不起。在城里不滿社會現實的黑暗而失業,失業后沒有找到更好的求生方法而整日沉迷于酒中,不想拖累朋友,但又總是爬不起來,精神上的壓迫,身患病重,消磨自己的生命是一種消極的表現。不想回鄉,寧愿客死他鄉,又拗不過朋友們的勸告,回到故鄉還是找不到解脫精神痛苦的方法,整天說些瘋話尋死覓活。甚至連朋友清在旁聽的時候都容忍不住,急得喘不過氣來。
朱勝禹所表現出反抗意識中更多與性格的懦弱和前途的迷茫相關聯。二十剛出頭的青年人對母親表現為尋死覓活,不僅沒盡孝道,反而加倍地折磨母親。他能認識到自己總是生活在矛盾之中,希望改變環境來改變自己,因在家中找不到精神寄托就搬于妙相庵居住,寄托于佛教,想做個隱士,忘掉不滿和痛苦,這種逃離一切世俗的做法,表現其反叛的軟弱性。這種尋找新生之路方式,只能讓他暫時解脫,并沒有從根本上解決他痛苦的根源。他甚至把所有的生存光線寄托于妙相庵的一位師太,這本身就是一個反叛失敗。雖然他在師太的勸說下有了生存的光芒,甚至把以前墮落看成上升,但對于先前的墮落并沒有采取新的挽救方式,只過不以墮落悲吊自己。在走入佛化后,精神上找到一點寄托,好像又重新振作,但當他再次遇到挫折時,又經受不住地倒下去。因他再次獲得生存愿望破滅,寄托佛教來解脫精神痛苦失敗。朱勝禹從始至終反抗行動就是空喊口號,號召青年朋友要站起來去戰斗,自己卻倒下,希望別人不要做俘虜,自己卻先做起俘虜,也曾想反叛但缺少一定的毅力。朱勝禹反抗的方式是逃到沙漠中去,逃到沒有人煙的地方去,獨自生活,希望朋友們發揚人格沖向世界未來,自己卻想法設逃避眼前世界,這是一種消極的反抗方式。
朱勝禹反抗方式中充滿著矛盾與困惑,不能反抗舊勢力的壓迫與欺侮,又不能接近新生力的引誘和招呼。如果說朱勝禹完全沒有反叛意識,好似不是很合理,但缺乏魏連殳那股強烈的韌性。同樣面對婚姻問題,朱勝禹也像魏連殳一樣終生未娶,也表出對封建傳統婚姻的反抗,憎恨這場封建舊式婚姻制度摧殘人的幸福。從言語中可以看出朱勝禹不滿社會黑暗,用言語攻擊敵人同鄉兼婚姻介紹人王家叔,不向封建制度低頭。朱勝禹處事態度和方法方面有些欠缺,不滿封建傳統為他操辦的這樁婚姻,但應該與未婚妻謝家姑娘雙方見面說明退姻原因,向雙方父母說清楚其真正想法。也許雙方見面后,不一定和謝家小姐無緣,她未必像朱勝禹想像的,是一個老古董,很可能造就一樁美滿婚姻。朱勝禹思想行為中只顧反封建、反舊思想,卻沒有搞明白未婚妻真正在怎樣的人,在王家叔面前斷然拒婚,帶來謝家小姐自認為不夠優秀而自縊身亡的悲劇。從作家對謝家小姐的言語描寫中,見出她思想中既有封建思想殘余成份又有現代開朗的性格,如果朱勝禹真的去見到未婚妻,并且進行溝通,或許可勉此悲劇發生,可見朱勝禹反抗方式存在很大問題,造成他封建壓迫者和受害者的雙重身份。正如“看清了舊時代是‘發昏的世界’,不愿和舊世界同流合污,更不愿做舊世界‘奴隸的死囚’,卻始終找不到出路;也想振作起來為社會作一番事業,但又意志薄弱,沒有反抗的決心和勇氣;于是他們的反抗與掙扎、憎惡與詛咒只流于自卑自賤與自戕,最終為舊制度所吞噬。”[9]
柔石在文本中有意安排出朱勝禹與未婚妻合葬情節,充分顯示作家追求小說結局的完美性,給朱勝禹補罪機會,希望給讀者留下一個完美愿意,現實中沒有團圓,死后可以結成美滿姻緣。從側面作家對佛教思想的寄托,也反映出他對封建舊制度的批判不夠徹底,給人們留下更多地空虛,絕望和感傷的美好。相對于魯迅先生的筆調要比柔石要略顯格外冷峻,魏連殳用異樣的方式反抗封建舊勢力,體現出魯迅對封反抗建制度抨擊的徹底性,這與柔石的年青及人生的閱歷密切相關,但他也表現出思想及創作方面的個性實力與進取精神。從在文學史的價值來看,魯迅的輝煌成就是柔石無法比擬,但不應該做此比較,柔石為文學革命而獻出了自己的生命,他的這種文學創作的努力奮進精神讓人們永記于心。
[1]魯迅.南腔北調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104.
[2]魯迅.魯迅小說[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07:215.
[3]錢理群.走進當代的魯迅[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147.
[4]魯迅.魯迅小說[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07:223.
[5]王富仁.魯迅前期小說與俄羅斯文學[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83:155.
[6]范伯群,曾華鵬.魯迅小說新論[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343.
[7]魯迅.魯迅小說[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07:222.
[8]鄭擇魁.柔石的生平和創作[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85:142.
[9]蔣明玳.探索者的足跡——略論柔石的知識分子題材小說創作[J].南京經濟區域廣播電視大學學報,1997(Z1).
[10]柔石.柔石小說全集[M].北京:中國文聯出版公司出版,1995:2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