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凋謝的丁香花

聞慧斌

在南京雨花臺烈士陵園烈士就義群雕的西側，有一片紅楓林，林間有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路邊的一株丁香樹枝繁葉茂，青翠欲滴。每當四五月份鮮花盛開的時候，丁香樹嬌嫩的綠葉間一朵朵紫色的丁香花星星點點，悄然綻放在枝丫，寧靜、淡雅，仿佛在向人們訴說著一段如詩如畫、浪漫而美麗的愛情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就是犧牲在雨花臺的一位女革命者，名字就叫丁香。丁香是江蘇蘇州人，本是一名棄嬰，當時，她的襁褓中留有寫有她的乳名和生辰年月的字條：“丁貞，宣統二年庚戌年二月十五日（即公元1910年4月4日）午時出生。”這名棄嬰后來被蘇州基督教監理會美籍牧師白美麗小姐（Miss Beauty White）收養。因為丁香花擁有“天國之花”的稱號，傳說受到這種花祝福而生的人，會受到天神的祝福，所以白美麗小姐將這個棄嬰改名為白丁香，希望她從此忘掉不幸的身世，過上全新的生活。丁香天生麗質，聰慧過人，惹人喜愛。白美麗視如掌上明珠，投入很多精力來培養和教育她，希望她能成為一名出類拔萃的人才。白小姐有位教友姓吳，是江蘇吳縣人，教友們都尊稱她為吳媽媽。吳媽媽不但勤儉節約，操理家務，而且勤奮好學，知書會算。白小姐對她很是器重，便將丁香托付給她哺育和撫養。吳媽媽把丁香視為己出，諄諄教誨，耐心啟迪。在她的教育和影響下，丁香身上也具備了勤勞質樸、堅毅勇敢的品質，并且善于獨立思考、觸類旁通。吳媽媽還請在牧師、教友中有專長的人，分別為丁香講授國語、英語、圣經、史地、鋼琴等課程，要求很嚴。

為了給丁香補習生物和代數，1925年，吳媽媽將丁香送到蘇州東吳大學（蘇州大學前身）。在那里，丁香認識了樂于泓（人稱“阿樂”）。阿樂是江蘇太倉人，其母親也是基督教監理會的教徒，和白小姐友情至深。阿樂原來就讀于常熟的誠一中學，1925年畢業后，因考試成績優異被半費保送進入上海圣約翰大學學習。在五卅運動中，圣約翰大學校長諾頓撕毀中國國旗，遭到全校學生的抗議。激于愛國義憤，阿樂憤而離開圣約翰大學，改入蘇州東吳大學。

阿樂和丁香結識之后，每當上課之余或假日期間，兩人常到望星橋殷師母家，和殷師母的兩個女兒一起討論、學習功課。殷師母是白美麗小姐的教徒，也是阿樂媽媽的教友，白小姐托她照顧丁香，阿樂的母親也托她照顧阿樂。丁香熱情開朗，活潑大方，她經常陪阿樂進行英文的聽力和讀寫練習，對他英語水平的提高幫助很大。隨著阿樂和丁香的相知日深，兩人也常在一起談論時事，接受進步思想。當時正值風起云涌的大革命時期，兩人志同道合，共同參加愛國革命活動。據阿樂回憶，他和丁香一起聽過蕭楚女的演講，一起進行過愛國募捐，參加罷課聲援工人罷工。在東吳大學的那段日子里，兩個年輕人的心貼得更近了。1930年4月，丁香加入共青團，1931年轉為中共黨員。

1929年，阿樂因家庭困難，被迫中途輟學，到上海去謀生。他后來在上海無線電臺（后改為上海無線電總臺）做公報員工作，并于1931年加入共青團，1932年轉為中共黨員。阿樂所在的電臺黨支部是特別支部，由中共江蘇省委直接領導。支部書記是季煥麟，阿樂任宣傳委員。后來，丁香也來到上海，一邊在復旦大學旁聽，一邊從事黨的秘密工作。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她積極參加上海各界的抗日救亡活動。

1932年4月，經黨組織批準，阿樂和丁香在上海結婚。他們租了一個閣樓，白天分頭出去工作，晚上在一起研讀進步書籍，雖然物質生活十分匱乏，但他們生命活力卻總是飽滿的。丁香彈得一手好鋼琴，阿樂胡琴也拉得非常棒。學習工作之余，他們琴瑟相和。在他們租住的閣樓窗口，時常傳出《圣母頌》的琴聲，這就是互報平安的信號。共同的理想和志趣將兩人緊緊聯系在一起。

1932年8月1日，阿樂和丁香參加了紀念八一建軍節的游行活動。8月3日晚上，丁香從外面回來得特別早，準備了一桌豐盛的晚飯，還買回來一瓶白蘭地酒。阿樂回來的時候，丁香愉快地說：“我們今晚喝點酒吧！”丁香平時不大能喝酒，可是那天晚上她一反常態，興奮地一盅連一盅地暢飲。喝到半醉的時候，她舉起酒杯，笑著向阿樂說：“你看到你愛人在什么時候心里最愉快的？”阿樂頑皮地說：“我看到我愛人最服從我的時候心里頂愉快的。”丁香搖了搖頭。阿樂反問：“那么你呢？”丁香說道：“我看到我愛人的工作超過我估計的時候，心里是最愉快的。”阿樂回答道：“那么我怕不會使你有愉快的時候了。”丁香說：“不，今天晚上我這么高興，便是一個例子。在八一節游行時，你負責領導的那條街，是全上海成績最好的，你的工作超過了我的估計。”阿樂聽后摸了摸自己的腦勺，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在燭光下，妻子那清澈如水的大眼睛、那緋紅的笑臉，都讓阿樂陶醉不已。

可是幸福太過短暫，不久，新婚不滿5個月的丁香就被上海黨組織派去北平參加一個秘密會議，沒想到這一別竟是兩人的永訣。丁香剛到北平不久，就不幸因叛徒出賣被國民黨憲兵三團逮捕，旋即被押解到南京。雖然敵人對丁香用盡了酷刑，但仍舊得不到他們想要的東西。敵人無計可施，就對丁香下了毒手。12月3日，當丁香被押到雨花臺刑場時，特務們仍無恥地誘惑著：“你現在是離死不遠了，看，只要我這個指頭一動，你就沒命了。你這么年輕，這么漂亮，難道就不怕死么？哈哈，小傻瓜，生命對你只有一次啊！”丁香昂起頭來，蓬亂的頭發上沾著稻草，蒼白的面頰上一塊塊地泛紫，“呸，不要臉的東西，我一輩子沒受過卑污的憐惜，我更不要階級敵人的同情，這對我是莫大的恥辱！”她尖銳而洪亮的聲音，響徹雨花臺的上空……敵人的槍響了，一個22歲的年輕生命從此結束！一朵尚未綻放的丁香花就此凋零！更讓人痛心扼腕的是，當時她已懷有3個月的身孕，母子一同遇難。

阿樂得知丁香遇難的消息后，悲痛萬分。第二天，他不顧自己暴露被捕的危險，趕到雨花臺。當時天空正下著雨，阿樂披著蓑衣，佇立在雨花臺丁香就義處痛哭，立下“情眷眷，唯將不息斗爭，兼人勞作，鞠躬盡瘁，償汝遺愿”的誓言。那一夜，含悲凝咽的琴聲一直在雨花臺回蕩……第二天，阿樂的身份就暴露了，組織上通知他轉移到青島繼續開展工作。在青島無線總臺工作時，阿樂因支援上海總臺罷工而被開除。1934年2月，他因喪父回到上海，轉入秘密工作，和家庭也斷絕了關系。1935年，他在青島開展革命工作時被捕，被關押在青州監獄，1937年解送到南京首都反省院。全面抗戰爆發后，國共第二次合作，在8月18日周恩來、葉劍英到反省院講話后，阿樂被無條件釋放。1938年，他被派往新四軍四師工作。

丁香犧牲后，她為黨為人民英勇獻身的精神一直激勵著阿樂。對丁香的思念也一直緊緊圍繞著阿樂。抗戰期間，阿樂在新四軍四師主編《拂曉報》。四師師長彭雪楓注意到，在行軍或戰斗間隙，阿樂總是獨自一人在村頭或者小河邊拉二胡，那深情凄婉的琴聲寄托他對丁香的思念。對妻子的思念還流淌在他的文字間：“畫角霜天，佇立曉風前，銀漢迢迢，心懷耿耿，吳山點點，空回首，多少悲歡離全，似水流年，痛血染鬢云，雨花臺畔，忠心赤膽，光照人間；堪笑，琴寂香消，青衫濕遍，斷云幽夢，碧海青天！”這種歷久彌新的思念，感動了身邊的許多人。1941年10月，彭雪楓為樂于泓寫下平生少見的一首自由體詩：“長子，一個單薄的朋友，十年前失去他的愛人……如今啊，何所寄托？寄托在悠揚的琴聲里頭，寄托在階級斗爭里頭……”

對丁香的思念，一念就是18年。1950年10月，時任中國人民解放軍十八軍宣傳部部長的阿樂，在部隊進軍西藏的途中，遇到一個與丁香十分相像、名叫時鐘曼的姑娘，他緊閉18年的情感大門打開了。當阿樂的宿舍里再次響起琴聲時，軍長張國華明白了他的心思，就讓一位參謀去說媒。時鐘曼當時有點猶豫，因為樂于泓已經42歲了，足足比自己大了23歲。沒想到時鐘曼見到阿樂后，阿樂也和她說：“你和丁香有點像，我確實挺喜歡你，但是我比你大那么多，不想把我的幸福建立在你的痛苦之上。”了解了阿樂和丁香的愛情故事后，時鐘曼被深深地打動了，她后來回憶說：“就憑他對丁香的一往情深，我覺得這個有責任感的男人值得托付終身。”

婚后，他們家中始終擺放著一盆五彩的雨花石和一枝淡雅的丁香花，還為他們的第一個女兒取名為樂丁香。

1982年，在丁香犧牲50周年的紀念日里，阿樂在親人的陪同下來到雨花臺，在丁香就義的地方，親手種下了一棵丁香樹。12月3日，是丁香的忌日，阿樂重回上海，尋訪了原來的寓所，不禁觸景生情，淚沾衣巾，他奮筆寫下《青玉案》詞一首：“歌凝圣母樓空滅，弦聲咽，霜天月，睫潤明眸轉飛疾，丹心虎窟，雨花碧血，腸斷人南北。春秋五十吞聲別，淮北藏遼征衣裂，魂夢歸來今非昔，四化創新，九州鼎革，笑撫頭盈雪。”

每年在丁香的誕辰和忌日，阿樂都會在日記中寫下對她的無盡思念。在1985年4月4日的日記中，阿樂寫道：

5點起床，聽新聞。

7點早飯，大便正常。

今天是RioLilac（丁香的英文名）的誕辰。

Unless a kernel of wheat falls to the ground and dies， it remain only a single seed. But if it dies，it produces many seeds.

——John ch.12.par.24

“生命，如果跟時代的崇高的責任聯系在一起，你就會感到它是永恒的！”

車爾尼雪夫斯基

劍膽琴心，柔情如水；

忠魂碧血，日月經天。

RioLilac，安息吧！

1992年，在丁香犧牲60年后，阿樂在沈陽病逝。第二年清明節，根據他的遺愿，時鐘曼領著孩子們不遠千里來到雨花臺，將阿樂的骨灰，深埋于丁香樹下。以后的清明節，樂丁香和妹妹樂邁時常會陪著母親到雨花臺，來祭拜她們的丁香媽媽。后來，時鐘曼年歲越來越大，清明到雨花臺來憑吊已很困難，就在每年的清明節，委托雨花臺烈士紀念館的工作人員，在阿樂親手種的那棵丁香樹上，采摘一把丁香花，遙寄到沈陽他們家。

這個故事經過雨花臺烈士紀念館工作人員的深入挖掘后，在社會上引起了很大的反響。2011年，為迎接建黨90周年，南京市越劇團創作了大型現代越劇《丁香》，編劇羅周是復旦大學文學博士，導演翁國生是國家一級導演和演員，兩位主要角色扮演者李旭丹、徐標新都是來自上海越劇院出色的年輕演員。越劇《丁香》再現了丁香烈士在生命的最后一天如何忠誠于黨的事業、忠貞于純潔的愛情，以及如何面對同胞敵友關系等，這一部既充滿革命激情、又富有人性特征的浪漫主義作品，感動著每一個觀眾的心靈。越劇《丁香》一演再演，觀眾如潮，好評如潮。

2011年6月29日，經過兩年多的努力，雨花臺烈士紀念館新一輪陳列改造順利竣工，并向社會開放。在這一輪改造中，丁香烈士的展區不再是過去“一張照片或畫像、一塊展板”的展示形式，而是增加了實物和照片，豐富了陳列內容。尤其是丁香烈士的頭像，不再是過去的畫像，而改成照片了。說來也巧，這張照片是阿樂的姐姐搬家時，在箱底找到的，當時還不知道照片中的主人公是誰。照片中一位風姿綽約的年輕女性正在彈著鋼琴，其后有一張阿樂戴帽子的照片相框，家人由此推斷出照片中的女性可能是阿樂的妻子丁香。當照片被送到雨花臺紀念館后，工作人員發現照片中的女主人公長得與雨花臺烈士展廳中丁香的畫像十分相像，由此確定此為丁香的照片無疑。此外，展廳還增加了阿樂的日記等實物。最引人注目的是，展廳里制作了場景“永不凋謝的丁香花”，它采用透雕的形式，將盛開的丁香花與逝去的年輕生命形成了強烈對比，著重表現了丁香烈士堅貞不屈的革命精神和氣節。阿樂的寫實雕塑矗立在展線上，滄桑的老人微微有些駝背，他久久地注視著丁香。經過講解員娓娓動聽的講述，阿樂與丁香的故事深入觀眾的腦海，印在了人們的心底。

為了讓更多的人了解丁香，雨花臺烈士陵園管理局決定在景區內建設丁香廣場，廣植丁香花，成為象征青年情侶忠貞愛情的一景，該景觀由東南大學設計院教授成玉寧設計。成教授聽管理局局長徐雪琴講阿樂為丁香守身18年的純美愛情故事后，連聲動情地說：“不簡單，真的不簡單！一定要將這段愛情通過園林景觀表現出來。”在感動之余，成教授擔負起設計方案，最終確定在紀念館的東南角、忠魂廣場的東側，建立丁香廣場。這一園林景觀于2011年底動工，2012年年清明前建成，成了雨花臺紅色旅游的又一新景。

短短的幾年，丁香的故事被改編成廣播劇、戲曲、舞蹈等多種文藝形式。為喜迎黨的十八大召開，中共南京市委宣傳部、南京文化投資集團等多家單位決定聯合攝制電影《丁香》。2011年12月27日，電影《丁香》的開機儀式在雨花臺烈士就義群雕前隆重舉行。據制片人印星林介紹，此次拍成電影，并沒有刻意塑造傳統的英雄高大全的形象，而是從人性出發，從母愛出發，講述了一段革命烈士鮮為人知的斗爭歷史。影片由曾執導過電影《平民大總統》、《第一次親密接觸》的馮新民執導，李悅溪、杜春擔任主角。

雖然丁香的生命被定格在22歲，但她與阿樂的戀歌卻被人們一再在傳唱，這棵永不凋謝的丁香花，留下了一段永不褪色的丁香情。（題圖為南京雨花臺紀念館丁香廣場和丁香烈士像）

（責任編輯：張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