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田弘毅
第七大道
文 _ 田弘毅

女神雕塑坐北朝南,她望著臺階下面紅磚鋪地、綠草如茵的廣場,遠處圖書館矗立,先哲的名字鐫刻在立柱上,荷馬、柏拉圖、莎士比亞……太陽簇新的光輝灑落,欄桿上的銅綠泛出金色。我站在哥倫比亞大學校園的中央,抖落十幾個小時的顛簸勞頓,像是探險家遠航出海歷盡艱險后終于到達。
學習編劇專業的3年里必須有至少兩次的實習經歷。我打算第一學期就開始實習,一來能盡快熟悉環境,積累些實際工作經驗,二來誰知道下學期的課業壓力會有多大。我又有些發慌,自己完全不知道實習機會將從何而來,我甚至想,別人是不是已經通過面試一切準備妥當,明天就能提著包去公司了。我總是有這種顧慮,而且常常將顧慮不斷發展擴大,直到我自己也覺得荒唐時才會停止。事后十有八九證明這麻煩的家伙是個多余的客人,但我還是保持了慷慨,頻繁地邀請它來做客。
離正式上課還有3天時,我收到系里發來的郵件,一家公司正在招實習生。我送走了腦袋里的那個聲音,立馬開始準備申請材料。兩天后我接到面試通知,于是轉頭跳上地鐵1號線朝34街晃蕩而去。
這是一家不大的公司,在一幢寫字樓的8層,他們出版新的話劇劇本,主要客戶是高中和社區小劇場。兩位面試官都很和善,一個主管人力資源,一個是出版部門的頭兒。除了叫什么、從哪兒來的這些基本問題之外,他們還問了我的工作經歷、電腦技能。慶幸的是,他們沒有用網上傳得神乎其神、被人們視作能否進入“微軟”“谷歌”“哈佛”“耶魯”的衡量標準的面試題,例如“下水道的蓋子為什么是圓的”“為什么在任何旅館里你擰開水龍頭,熱水都會瞬間傾瀉而出”之類的問題。之后我做了打字速度測試,就是把一段文字敲進一個空白文檔里,合格成績是每分鐘60個詞,我的成績是70個詞,如果不是因為那個縫隙里灰塵滿布、空格鍵底下躺著半張糖紙的鍵盤,我的分數興許還能再高點。我向面試官道謝后走出大樓。
又過了兩天,我收到了一封題為“祝賀”的郵件,知道實習的事情基本妥當,心里踏實了。
我被分到了營銷部門,上司蕾妮30歲出頭,微胖。我敲門的時候她正坐在一個銀灰色的健身球上,左手拿著的塑料杯子上,麥當勞黃色的“M”就像外面廣告牌上的一樣巨大,右手食指在小鍵盤區上空盤旋,把一串串數字敲進面前的表格。她手上的動作在全身引起一種有規律的運動,健身球也跟著一縮一脹,給人造成一種假象,好像“人球一體”地在原地以很小的幅度跳動。蕾妮的笑容是典型的美國笑容:大,陽光,不惜用料,飽滿充實。我甚至有預感,如果我當時用手去捏她的臉頰,她的熱情友好能濺我一手。
蕾妮似乎對我的到來準備不足,她有些尷尬地告訴我今天沒什么事做,如果我不介意的話可以在會議室里看看他們出版的劇本。幸運的是我沒有真的在那個玻璃房子里坐上4個小時。蕾妮說公司的一臺筆記本電腦出了點毛病,他們修不好,維護人員要到下周末才能過來,問我能不能試試。我想,我幾個月前花150美元考的電腦技師資格總算有了用武之地,立刻捋起袖子插上電源準備診斷一番。問題十分簡單,只是有一處設置隱藏挺深,只要熟悉其中門道即可大功告成。修好電腦后,蕾妮激動得幾乎跳了起來,我轉向角落用極低沉又有些滑稽的聲音對自己說:“老田,干得不錯。”
過了一會兒,公司總經理杰森聞訊趕來,他想知道我是怎么把電腦修好的。蕾妮忙著介紹,臉上的熱情友好這回不用捏自己也要溢出來了,她好像對我這個新來的實習生挺滿意。
“杰森折騰了一個禮拜都沒修好,你第一天上班就搞定了!”蕾妮嗓子挺亮。杰森站在門口,激動程度比起蕾妮差遠了。事實上,他看上去一點兒也不激動。我在心里對蕾妮的話狠狠皺起了眉頭。
“你是怎么弄好的?”
我詳細但又不是過分詳細地解釋了問題的所在。可能因為有些緊張,我用了一兩個縮寫名詞,我仿佛看到杰森頭上蒙了一層霧水。
“哦,怪不得我修不好呢。”杰森轉身回了自己的辦公室。
第二天一早,我開始有了正式的活兒。蕾妮讓我做了些數據的比對和錄入,偶爾編輯廣告郵件,其實模板早已做好,只等我把新劇本的題目、作者、內容、提要復制粘貼進去即可。這樣的重復工作占據了我實習時間的絕大部分,直到今天。
我每周的工資是30美元,剛剛夠來回的地鐵花銷,但是考慮到大多數實習干脆沒有任何補助,我也算是走運的了。我拿到第一周的工資時有點蒙,有種淡淡的失望。我不是指錢,而是回想起開學時找實習機會的急迫,感覺有些好笑。現在找到了,就是這樣,它似乎已不再是什么具有重大意義的事情了。
大概兩周之前,快要下班的時候,蕾妮照例跟我說了“周末愉快,下周再見”。我走出寫字樓,把剛拿到的30美元在錢包里安頓好。我并沒有像往常一樣徑直走進地鐵,好像有什么東西止住了我的腳步。我呆立在大街上,身邊來往的人們像魚兒一樣從容熟練地繞過我向前走去,在這個瘋子數量傲居世界第一的城市里,我這樣一個傻乎乎堵在路中間的家伙輕易就被原諒了。
我所在的第七大道又叫“時尚大道”,商場林立,物質膨脹,消費瘋狂,游客雀躍,連櫥窗里的模特都顯露兩三分額外的風采。恍惚間我聽到一個聲音:“去活吧!這就是世界!”去活吧,并不是說我在過去的21年里都像吸血鬼一樣躺在古堡里,今天終于醒了過來。而是我感到伴隨著年齡的增長,少了很多教條和規定,我自己能,或者說必須學著支配的空間陡然增大了。就像小孩的自行車卸掉了輔助輪,他慢慢會習慣,慢慢會喜歡,但剛剛擁有這種自由的那一小段時間還是有些茫然,甚至有點驚恐。
我一直相信成長是個極復雜的、被許許多多因素共同影響著的過程。如果把這個過程切開,你多半會看到一個五色雜陳的橫截面。把耳朵湊上去,鋼镚兒一樣叮當作響的是笑語歡歌和涕淚泣訴。我曾發瘋一樣地想,要是我能回到過去的某一個特定時刻,看看自己的樣子該多好。我不奢求改變已經發生的事情,我也沒有心思處理因改變過去而不可避免的時空混亂。我只想挑個好位置,做個投入其中又置身其外的安靜的觀眾。當然有那么一兩個時刻我會涕淚橫流,會羞愧不已,會青筋暴起怒而揮拳,但我想大多數時候我的臉上應該有微笑,尤其是我對某個關于生活的問題茫然不知所措的時候。我覺得那是一個人很可愛的時候。
我像魚兒一樣潛入第七大道上嘈雜涌動的人潮。男人們的襯衫有輕微的褶皺,像水波一樣輕輕柔柔裹在身體上,隨著肩頭或腰肢抖動;女人們的平底鞋露出像海一樣寬闊的腳面,深深淺淺地顯出腳趾之間的縫隙;流浪漢們的惺忪睡眼也斜著,昨天的夢做完了,今天做個什么樣的夢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