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洋鬼子的假獎狀

文 _ 押沙龍

真洋鬼子的假獎狀

文 _ 押沙龍

我還在上大學的時候，曾經在某個陌生縣城里見過兩個騙子。一個長相憨厚，打扮得土里土氣，看上去老實得簡直像塊磚頭。他背著一個蛇皮袋子，怯生生地向一個墨鏡男打聽周圍哪里有銀行，說袋子里是兒子從美國寄來的外幣，他要去兌換。墨鏡男要求看看他的外幣，看了一眼就像被蝎子蜇了似的，尖著嗓子喊：“這是……這是英鎊啊！英鎊！你知道嗎？”但人家磚頭男是個老實人，哪里認識英鎊、美元這等洋貨幣？他就覺得人民幣花起來方便，想1∶1地換成人民幣。墨鏡男馬上拍板，全部拿下！但是很遺憾，他手上的現金不夠，萬般無奈只好在街頭拉人合伙買。為了煽動大家的購買熱情，墨鏡男即興發表了街頭演說，向大家普及外幣知識。

他說世界上有三大偉人：羅斯福、丘吉爾、希特勒。為什么美元、英鎊、馬克最值錢？因為它們上頭就印著這三大偉人。其中最偉大的是誰？是丘吉爾！所以，英鎊是世界上最值錢的貨幣。我看了看那張世界上最值錢的貨幣，上面的“世界第一偉人”丘吉爾留著神氣的小胡子，瘦小精干，相貌清奇。

當時我急著趕車，沒看到大家的反應。我記得自己當時還挺感慨：這么弱智的騙術怎么可能騙到人？騙子也要做好功課，干一行鉆一行嘛，像這樣怎么能吃飽飯？對他倆還忍不住有點同情。

前些天，網上爆出一個大新聞：《紅樓夢》的后二十八回手稿由于遭到中國皇帝的迫害，在中國早已銷聲匿跡，但它并沒真的消失，而是在異國輾轉流傳，最后被英國科學家收藏，后又將它贈給中國學者。遵照英國科學家的提議，中國學者重新改寫了《紅樓夢》的后二十八回，并將其帶回祖國，使之重見天日。我對《紅樓夢》一直頗有興趣，看過十幾遍，所以這個新聞一下子就吸引了我。

我岳父曾在我們小區買過一塊高檔手表，里頭鑲嵌著12粒南非天然鉆石，表盤上還有一大顆紅寶石，原價9800元，打完折150元。這塊手表的背后還刻著一行字：MADE IN NANFEI。我覺得，這個英國手稿比我岳父那個NANFEI手表還假，任何稍具常識的人都應該能看出這個新聞漏洞百出。但是讓我吃驚的是，好多媒體和網站都毫不懷疑地轉發了這條新聞，更讓我驚訝的是，新聞下面的跟帖大多都是“激動！”“好期待！”“國寶！”數量之大很難讓人相信都是水軍所為。

雖然紅學界肯定不會買賬，但是“中國學者”還是完全有可能靠“英國科學家”忽悠住一批人的。可惜的是，“中國學者”迫不及待地亮出了他改寫的后二十八回《紅樓夢》的目錄，這一下真是見光死了。這個書稿不愧是英國科學家收藏的，目錄帶有濃厚的維多利亞地下文學的風格：“榮華富貴憋死元春，猛遭蹂躪奸死迎春”“長春大帝同性戀愛，門衙子破解石頭記”……這要是從美國科學家手里得來的，就得是“瀟湘妃子臨危受命，銀河艦隊掛帆遠征”，要是從日本科學家手里得來的……那我簡直不敢想象了。

其實這種新聞是有模板的。美國一家公司愿花500億人民幣求購我國一張中藥藥方，遭婉拒。XX歌舞團在奧地利金色大廳演出火爆，一票難求，著名指揮家熱淚盈眶緊握演員的手說：“你們讓我見識到了中國藝術的美妙！”看到中國科學家的水變油方案后，埃克森美孚石油公司總裁驚呼“末日到了”。

外國的科學家、藝術家、教授、官員們為了中國的事情忙碌著，而且他們的身份還經常變化。我就曾見過一個單頁廣告：一臉睿智的摩根·弗里曼（在廣告上他不再是演員，而是一位大學教授）用他榮獲諾貝爾醫學獎的發明，幫助施瓦辛格（在廣告上他是無名氏）解決了生理困擾。

中國騙子喜歡用外國人當道具，借力使力，隔山打牛，這當然也是有原因的。一方面是因為有國界和語言的阻隔，大家較難查證；另一方面也跟外國人在中國的形象有關。國內專家的誠信狀況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相比較之下，外國專家深目高鼻，個個看著都像沒喝過地溝油，多少讓大家感覺可靠一些。

說到這里，我想起了法國比較文學大師讓·瑪麗·卡雷關于“形象學”的一種說法。卡雷認為，“他者”的形象從來都不是對方的真實反映，而是被主體構建出來的。主體依靠“他者”的形象來界定自己、理解自己。所以我們心目中的“外國人”從來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外國人，而是我們理解自己的一種工具。

因為寫作的原因，最近我一直在查閱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舊報刊。我發現外國人作為“他者”的形象在過去的幾十年里發生了某些變化。總體來說，20世紀80年代主流文化中的外國人形象，比現在的外國人更正面一些。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這一形象開始矮化，但其中的某些特點還是保留了下來。

他們往往感情脆弱，而且有點大驚小怪。他們特別喜歡“熱淚盈眶”，喜歡“感動”，喜歡“驚呼”，他們隨時準備為中國人的藝術表演而流淚，為中國人的愛國熱情而感動，為中國人民的科技發明而驚呼。他們特別渴望用高薪來挽留中國人才，可惜每次都慘遭拒絕。如果你只看這類文章的話，你會認為幾十億外國人最喜歡的戲劇是京劇，最信賴的醫學是中醫，最崇拜的人是周總理。

一般來說他們都是誠實善良的，萬一他們是頑固的、歧視中國的，那么他們最后一定會因中國人的卓越表現而改變看法。這個時候他們喜歡走上去，拍著主人公的肩膀說：“我為自己說過的話向你道歉。”然后豎起大拇指說，“中國人是好樣的！”

我曾經讀過一篇文章，據說收錄在小學課本里。里面的主人公在國外漂流時遇險，身上一無所有，只剩下系在脖子上的一面五星紅旗。他走進一家面包店，準備用身上新買的大衣換面包，老板拒絕了。他拍著主人公的肩膀（外國人特別喜歡拍肩膀）說：“你可以用五星紅旗換面包。”主人公“凝視著手中的五星紅旗”，斷然拒絕。老板抬高價碼，仍然被拒。主人公離開面包店的時候昏了過去。等他醒來，發現自己躺在病房里。面包店老板豎起大拇指（外國人也特別喜歡豎大拇指）說：“安心養病，費用我來付！”這時主人公發現，床頭的花瓶里有一束鮮花，“花叢中插著那面心愛的五星紅旗”。

既然收錄在語文課本里，我當然不能說這個故事是杜撰的，而且它也確實符合官方主流文化里外國人的“他者”形象。

人在成長中總會碰到自我認同的問題，這個時候，王后就會問魔鏡：誰是世界上最美麗的人？小明就會問湯姆：誰是世界上最可敬的人？從那以后，小明出門就忘不了帶上湯姆了。

圖/廖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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