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碧薇
(海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海南海口571158)
作為蕭紅晚期的重要文本,《呼蘭河傳》的死亡意識較之早期的《生死場》而言,還有待研究者的更多發現?!渡缊觥分袑Α氨狈饺嗣駥τ谏膱詮?,對于死的掙扎”的“力透紙背”的死亡描寫深入人心,某種程度上掩蓋了對《呼蘭河傳》死亡意識的開掘。而《呼蘭河傳》在死亡意識的表現上,的確呈現出諸多與《生死場》不同的面貌。格非就曾指出,“《生死場》里面寫到的生死是非常難、非常猙獰的,但是《呼蘭河傳》里面的生死就變成了日?;??!盵1]確實,《呼蘭河傳》中在憶鄉模式統攝下的死亡意識更為自覺,也更為成熟。
鄉土記憶是現代作家割舍不去的精神食糧,“對于漂泊的中國作家而言,鄉關之戀已是深入骨髓的情感?!盵2]作為一名逃離故鄉的現代游子,蕭紅的鄉土情結既具有與東北作家群相通的共性,又深含在經歷人世冷暖沉浮之后的個人化體驗。在《呼蘭河傳》中,鄉土記憶的高度釋放,重現了作家曾生活過的東北故鄉的地域文化,也與蕭紅的死亡意識互相指涉,構成了一個有機的統一體。作為表現死亡意識的承載體,《呼蘭河傳》的鄉土記憶至少有如下幾個方面的呈現。
與《生死場》的開篇描寫了格調較為緩和的麥場自然景觀不同,《呼蘭河傳》的開篇第一章,作者就通過車夫、賣豆腐的人、賣饅頭的老頭等人在寒冬里的語言和行為,著力介紹了呼蘭縣城特殊的自然環境——嚴酷的天氣:“嚴寒把大地凍裂了”、[3]347“天空是灰色的……而且整天飛著清雪”、[3]348“遠望出去是一片白”。[3]349第一章末,又對這樣的自然環境作了對應的渲染:“冬天,凍掉了人的耳朵,……破了人的鼻子……裂了人的手和腳”,[3]376這種極具沖擊力的描寫手法,將呼蘭縣城的寒冷與荒涼像潑墨一樣一覽無余地淋漓渲染,由此展開了故鄉呼蘭獨特的表征:在這個極為寒冷的場域里,自然生命的生存面臨著嚴峻的挑戰。這是東北大地區別于中國其他地區的最明顯的地域特征,離鄉若干年后,蕭紅對故鄉的回憶仍然是被“寒冷”首當其沖地充滿。隱去了明確的時間敘述,仿佛她的回憶是順著“寒冷”的線索而展開,“寒冷”便是故鄉留給她的最為強烈的印象。
這樣寒冷的回憶,也影響了蕭紅晚期的死亡意識。當她的回憶被大片的嚴寒所占據,生活在背井離鄉之中,忍受著顛沛流離的痛苦之時,人的生存以及對死亡的思考,便作為首要的話題,以嚴肅而自覺的形態呈現在文本中。
另外一筆濃墨重彩的自然景觀描寫,出現在第一章第八節。這一節主要回憶了故鄉的火燒云。與別的地方火燒云不同,“這地方的火燒云變化極多”,[3]373蕭紅的回憶很細致,不管是火燒云的顏色,還是火燒云的形狀,甚至是人們在吃過了晚飯后的日?;顒?,均活靈活現,有聲有色。如果說,東北大地的嚴寒氣候映襯的是小說“生的殘酷”的情感基調,隱喻了死亡的悲苦,那么,回憶火燒云這一自然景觀則映襯了《呼蘭河傳》中的另一條情感基調,即“生的快樂”?!吧臍埧帷迸c“生的快樂”,又構成了生命形態的兩個方面,在對立而統一的生命形態中,死亡意識的內涵得以更深化的挖掘與擴展。
在第一章里,作者便以扎彩鋪如何扎紙人作為起點,展開了對呼蘭河地域民俗風情的回憶。這樣的回憶,在第二章里最為密集:跳大神、唱秧歌、放河燈、野臺子戲、娘娘廟大會……其中,對“跳大神”這一民俗活動的回憶首先重現?!按笊袷菚尾〉摹?,[3]377大神若被二神沖犯便會打鼓亂罵,大神天黑起跳等等。在對跳大神活動的回憶中,作者有意無意地呈現出一種對人類“集體無意識”的思考:跳大神活動往往吸引眾多男女,“若是夏天,就屋里屋外都擠滿了人”,[3]378“跳到了夜靜時分,又是送神回山。”[3]379這種民間狂歡性質的眾人看熱鬧,是對正在進行著的“生”的選擇性遺忘;在無意識的狂歡......之中,也隱含了民間對死亡的恐懼:大神若被沖犯,便會降災于人,人們必得燒香點酒、掛紅布殺雞消災,以避免不愿面對的死亡。這種對東北跳大神儀式的回憶,“被置放在所有儀式書寫的首要位置,即可看出跳大神在本書中所隱含的重要性,很有綱紀的作用”,[4]它對應了第一章里對自然環境的描寫,立足于民俗人文的角度,進一步揭示了超越于人類自然肉體死亡威脅之上的
故而,這種回憶對蕭紅而言并不是快樂的,她已經從中洞察到了故鄉人對死的認知狀態:一方面,死亡在這個東北小城里是容易被人們所遺忘的,人們往往在跳大神、放河燈這樣的集體活動中消磨自己的生命,就像一代代人習慣了忍受酷寒的天氣一樣,死亡烙印在呼蘭人民的集體無意識之中;另一方面,死亡又會不時激起人們的恐懼,這些東北民間薩滿教儀式給人們帶來直觀的死亡表演,他們借助各種消災彌禍的辦法,對自身懼死的心理進行形式上的安慰。由此可見,故鄉這些為鬼而做的民俗,給蕭紅留下了異常深刻的印象,在她對故鄉的回憶中,諸多隱含死亡意義的民俗活動就占據了一整章筆墨。在童年時就親歷了這些民俗活動的蕭紅,死亡意識也在她的心里根深蒂固。為此,回憶起故鄉的往事時,蕭紅一再說“人生何如,為什么這么悲涼”。[3]379
在《呼蘭河傳》這幅浩繁的東北畫卷中,人事是作者描寫的重頭戲。小說集中塑造了“我”、祖父、小團圓媳婦、有二伯、馮歪嘴子、王大姑娘等人物形象。這些人物莫不與死亡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我”和祖父都在見證著呼蘭河人民的死亡,后來,“祖父一過了八十,祖父就死了”;[3]528小團圓媳婦被婆家迫害致死;有二伯既怕死,又多次尋死,最后“聽說有二伯死了”;[3]529馮歪嘴子則經歷了妻子王大姑娘的死。因為這般諸多的死亡,《呼蘭河傳》的格調從整體上來說,注定不是活潑明快的——盡管蕭紅在回憶自己的童年時也展現出兒童的天真無邪;呼蘭縣城的種種人事莫不統攝在死亡的陰影下,死亡使《呼蘭河傳》具備了深沉的重量。
所以,在蕭紅對故鄉的回憶中,死亡是一個繞不開的重大主題,“目睹死亡,是童年的蕭紅成長過程中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甚至可以說是她人生啟蒙重要的一課?!盵5]面對東北故鄉人們的無知與麻木、殘虐與冷酷,蕭紅在回憶時已顯克制,童年的她親歷了這一出出死亡的鬧劇與死亡的悲劇,但當她回頭審視時,卻又與她的回憶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這種距離,使得她在對故鄉漫無邊際的深切回憶中,又秉持了一種清醒的理性,由此她才能透過回憶的表象,觸摸到震撼人心的生與死。
小說第五章寫了團圓媳婦遭婆家迫害致死的故事。這個事件在蕭紅的回憶中應是頗具分量的,所以她才不惜花了整整一章的筆墨來懷念這位小團圓媳婦。其中,她所能回憶起的,更多的不是小團圓媳婦這個人的所作所為,而是她遭受迫害走向死亡的這一過程。如果說祖母的死只給蕭紅留下一個粗淺的喪事的印象,“等人家把我抱了起來……屋子里的人,……都穿了白衣裳”、“家里繼續著來了許多親戚……請了和尚道士來,一鬧鬧到半夜”,[3]417那么,到了小團圓媳婦這里,蕭紅所目睹的死亡,已不再是一個簡單的死亡結局,而是驚心動魄的死亡過程。
12歲的小團圓媳婦,本有著孩子的純真天性,初到老胡家時,她笑呵呵的,吃飯就吃三碗。但是隨著婆家的逼迫,她天天挨打,“一直哭了很久,到了冬天,這哭聲才算沒有了”,[3]447被折騰出了病,于是老胡家又開始了跳大神,在一群瞎出主意的鄉民的建議中,孤立無援的小團圓媳婦逐漸被推向死亡邊緣。最后,她被迫接受了開水沐浴消災,而滾燙的開水卻奪去了她生命光景的最后一絲希望。她“燙一次,昏一次”,[3]474不久以后就死了。在團圓媳婦死亡的過程中,蕭紅作為一名見證者,親自目睹了團圓媳婦的婆婆對她的虐待、呼蘭河人民充當愚昧的不自覺的幫兇的種種行徑。人們的這些行為與東北地域文化傳統是分不開的。在20世紀初,日本、沙俄開始侵略東北,東北長期處于戰亂與動蕩之中,與此同時,蕭紅的故鄉呼蘭縣仍然封閉、保守、落后,雖然曾有“北滿谷倉”、“江省鄒魯”之稱,但是文化教育與現代文明的動力仍然匱乏,人們依然生活在麻木愚昧之中。①參見包天亮:《流亡者的鄉土敘事——論蕭紅小說中的鄉土世界》,汕頭大學2007年碩士論文。同時,在嚴酷的自然環境與兇險的外界壓力的雙重脅迫下,人們喪失了對生命的基本尊重,他們對生活無動于衷,對死亡又懷著超乎尋常的淡漠。呼蘭人民的這種在地域浸染與封建束縛中長期積累起來的“集體無意識”,無形中充當了逼死小團圓媳婦的幫兇。在小團圓媳婦事件的整個過程中,人們一方面樂于充當看客,“大家都想去開開眼界……只是不能夠前來看老胡家團圓媳婦大規模地洗澡,真是一生的不幸”,[3]470另一方面,在滿足了觀看的好奇心的同時,卻沒有誰真正意識到老胡家的做法是在無情地戕害一位年僅12歲的小女孩,沒有誰站出來幫助解救小團圓媳婦,甚至是說一句公道話。小團圓媳婦的慘劇給蕭紅留下的印象是刻骨銘心的,對于蕭紅來說,這一事件給她造成的深刻記憶,既來自于小團圓媳婦本身的死,也來自于樂意觀賞并不自覺地推動其死亡的看客。這種記憶,使得蕭紅的憶鄉與同時期的一些鄉土作家有所不同,當他人在通過追憶故鄉的美好而試圖躲避塵世之時,蕭紅的憶鄉卻注定不是對純粹的美好的感懷,她站在“五四”啟蒙者的角度,反觀東北老家愚昧落后的方方面面,描寫前現代時期的人世環境,在諷刺與揭露的同時展現出一種悲憫的人間情懷,因而更顯高度。
小說第六章則具體塑造了有二伯這一人物形象。作為一名普通的家傭,有二伯的身上卻有著比別人更為明顯的死亡意識。蕭紅回憶了有二伯上吊、跳井的種種瑣事,上吊的導火索是有二伯遭到主人的責打,他感到委屈與無望,“先是罵著,后是哭著,到后來也不哭也不罵了”;[3]499跳井,卻“在那柴堆上安安穩穩地坐著”。[3]499作者對有二伯這一人物是灌注了充分的同情的,他身份低微,對生與死卻比一般人敏感。當呼蘭縣城里別的人時刻處于遺忘死亡的狀態中時,有二伯卻通過他樸素的話表達了對死亡的思考:“到陰間,陰間陽間一樣,活著是個窮人,死了是條窮鬼”,“死,死不了,你別看我窮。窮人還有個窮活頭”。[3]497因為生的艱難,有二伯產生了死的念頭;而面對死亡時,他卻又眷戀起生。他既忍受著生的煎熬,又懼怕著死后的萬事皆空,最后,他選擇了活。這種矛盾構成了有二伯的死亡意識,也貫穿在蕭紅的回憶中,成為《呼蘭河傳》死亡意識的一部分。其中,“生存的艱難和生命的漠視依然是最底層的人們苦苦掙扎而沒能擺脫的命運之網?!盵5]
比起《生死場》中劇烈的死亡描寫來說,《呼蘭河傳》中對王大姑娘的死,卻處理得異常平靜。這個時候的蕭紅,已經能從年輕時激進的控訴中抽身出來,站在更為理性與更為超脫的位置上,去看待人的死亡。如果說以《生死場》為代表的《王阿嫂的死》、《啞老人》等小說都更多地把死亡的表達集中在死亡場景的描摹上的話,那么《呼蘭河傳》中王大姑娘的死,卻是一種去場景化的寫法,小說規避了對王大姑娘的死時場景的介紹,只簡單地提到“馮歪嘴子的女人是產后死的”,[3]525將記憶的重心放到馮歪嘴子身上,從王大姑娘在世時馮歪嘴子的奮斗寫到王大姑娘去世后馮歪嘴子的頑強生活。在馮歪嘴子這一人物的塑造上,蕭紅逐漸隱匿了激憤的態度,情感趨于內斂,雖然這片古老封閉的東北大地上的人性是病態扭曲的,但民族的生命力卻在馮歪嘴子的身上出現了復蘇的閃光點:面對艱辛的生存與至親的人的死亡,馮歪嘴子并沒有消極逃避,他“并不像旁觀者眼中的那樣地絕望”,[3]526在凜冽的死亡氣息中,他仍然對生活懷抱希望?!八粘5鼗钤谑澜缟希粘5刎撝哪欠葚熑巍!盵3]526馮歪嘴子是蕭紅故鄉回憶中的亮點,這個時期的蕭紅已經遠離了中國大陸戰火的硝煙,輾轉到了香港,經歷了幾次情變,她的抗死精神中增添了更深沉的力量。故而在處理王大姑娘的死亡這一題材時,蕭紅已經站在了超越封建批判與階級批判的高度,對人生進行了人本主義的深層觀照,表達了對死亡意識的深度思考,同時,也在死亡的光景中看到了人的力量,贊美了人性的溫暖與堅韌。
“在外漂泊多年的蕭紅已經在時空尤其在心理上和故土產生了距離感,所以關于故鄉的記憶都是零碎的、片斷的?!盵6]抗婚出逃的蕭紅在早年并沒有在文本中呈現出濃重的思鄉情結,她曾說“那塊土地在沒有成為日本的之前,‘家’在我就等于沒有了”。[7]但隨著閱歷的增長與人世的浮沉,旅居香港的蕭紅更多地感受到了孤獨與寂寞,生活的困擾、感情的傷害、國家的危亡都折磨著她,這個時候,家鄉成了她情感釋放的一個載體,她開始了對故鄉的綿綿不盡的思念與回憶,完成了不朽的《呼蘭河傳》。
總的來說,《呼蘭河傳》中的憶鄉模式是循著以上三條明顯的線索展開的:一是對家鄉自然景觀的回憶,二是對家鄉民俗習慣的回憶,三是對家鄉人事活動的回憶。這三條線索凝聚了蕭紅對故鄉的深切回憶,互相聯系、互相佐證,展現了區別于其他作家的東北地域文化特色,構成了一個完整的憶鄉模式體系。在這一基礎上,蕭紅晚期的死亡意識得以展開。
《呼蘭河傳》在憶鄉模式下死亡意識的呈現過程,應是從直觀感受入手,再深入到理性思考,最后進入到對死亡價值的評價中。故這里采取“死亡情感(對死亡的直觀體悟)—死亡本質(從直觀體悟進入到對死亡的本質思考)—死亡價值(通過本質思考,完成對死亡的價值判斷,并以價值判斷指導人生)”的研究線索,以感性與理性相結合的研究方式,細致梳理《呼蘭河傳》的死亡意識,以期對蕭紅晚期死亡意識的發現與超越有更為深入的認識。
陳思和認為,凡高與蕭紅的創作,“都不是預設一個藝術形式,他們的創作完全是為了給自己的感情世界尋找一個表達存在的方式?!雹俎D引自文貴良:《〈呼蘭河傳〉的文學漢語及其意義生成》,《文藝爭鳴》2007年第7期。感情,是人類最基本的一種心理特征,在蕭紅淡遠的文字中,隱藏著無數情感的沖創,她對故鄉的回憶是為了給自己的感情世界尋找存在的方式。而童年時目睹的故鄉人民的樁樁死亡事件,帶給她最初的情感體驗,也給她的生命蒙上了揮之不去的死亡影像。
在回憶故鄉人的死亡時,蕭紅是帶著情感的;她對不同人物的死亡的書寫,帶有不同的情感體驗。蕭紅的祖母不像她的祖父一樣,給過她深厚的愛,相反,她用大針去扎5歲的蕭紅,這種生理上的疼痛體驗使蕭紅記憶猶新,“從此,我就記住了,我不喜歡她?!盵3]404所以,對祖母的死,蕭紅并沒有太多痛苦的感覺,“在她臨死之前,病重的時候,我還會嚇了她一跳”,[3]404蕭紅并沒有寫到祖母死時她是否流下眼淚,只是說喪事讓她覺得好玩,“所以就特別高興起來”,[3]417之后便再無閑筆。由此可見,祖母的死給蕭紅帶來的是一種解放,因為從此后,她不再被人用針扎,在行為習慣上也少了諸多束縛,兒童的自由貪玩的天性得以釋放。
對于團圓媳婦的死,蕭紅也未用過多的筆墨去宣泄自己的情感,但是從占據整整一章篇幅的文字中,可以看出她對團圓媳婦的死是抱有強烈的同情心的。章末用大白兔的意象來隱喻團圓媳婦的冤屈,字里行間透露出強烈的凄涼感。可以說,團圓媳婦的死真正地震動了蕭紅幼小的心靈,在這整個事件中,鄉人鄰里的“無事者”的看客行徑也給她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占據了她對故鄉的人事記憶的一角。這一死亡事件讓蕭紅過早地目睹了東北老家人民腐朽、無意識、殘忍而麻木的精神世界,由此,“她更多地感受到東北大地的沉滯、災難和人生的悲苦苦難與溫情?!盵8]
如果說,團圓媳婦的死直觀地沖擊了蕭紅的心靈,使她對社會弱勢群體產生了同情心的話,那么,馮歪嘴子夫婦形象,則促使蕭紅對活在麻木愚昧中的人民產生更深刻的同情心與敬佩心。她既對王大姑娘的死感到悲哀,同情他們一家不幸的遭遇,又敬佩鰥居的馮歪嘴子堅強生活的勇氣。由此,同情與敬佩構成了蕭紅的死亡情感的兩個方面。在她成年后對馮歪嘴子夫婦的追憶中,包含著無盡的唏噓與深深的敬意,同時,也暗含著對馮歪嘴子及其孩子的美好祝福。
由此可見,在寫作《呼蘭河傳》并對故鄉進行回憶時,蕭紅的死亡情感是復雜的。其中,既有對祖母之死的近乎無動于衷,又有對團圓媳婦及王大姑娘之死的哀嘆與同情,更有對敢于直面死之慘淡的馮歪嘴子的堅強意志的贊美。死,在呼蘭縣城已經成了日常的事,但是當死亡真正發生在身邊的人身上時,這種死亡又會激起人對自己命運的同情。蕭紅對他人死亡的同情與觀照,也是對自身生命的同情與觀照,從中流露出對死的無奈與抗拒。
在祖母去世時,蕭紅年僅5歲,她對祖母的感情停留在片斷式的、以肉體疼痛(被針扎)為核心的印象上,也就不難理解她的“無動于衷”。而對團圓媳婦及王大姑娘之死,她則采用了不同的筆調,灌注了深厚的情感,與對祖母的情感形成了鮮明的對照。這種對照,某種程度上來說是作者的一種寫作策略,目的在于抑制惡的事物,褒揚美好的事物,由此,在憶鄉模式下,蕭紅表達了自己獨有的死亡情感。
作為人與文化的一個重要命題,在不同作家的筆下,死亡呈現出不同的面貌。而作為一位對生命有著高度自覺的作家來說,蕭紅沒有停止過對死亡本質的追問,她對故鄉的回憶,莫不被種種死亡所充滿?!澳曀劳觥⒆穯査劳龀蔀槭捈t小說的的基本主題;也可以說,死亡是蕭紅藝術地把握世界、認識生活的一種獨特方式,是蕭紅小說切入現實、品評人生的一個獨特視角”。[9]從死亡情感的表達到死亡本質的追問,蕭紅實現了由童年時的感性情緒到成年后的理性思考的飛躍。她在早期的創作中,便把生命的體驗推向死亡的極致,但到了晚期創作中,不管是《小城三月》還是《呼蘭河傳》,死亡都不再聚焦于“非常態”的狀態,而是趨向常態的死。這契合了蕭紅死亡意識的一個轉向,也體現了她創作的一個轉向:她不再通過驚心動魄的肉體死亡來表述“死亡”這一主題,而是通過日常生活中隨時發生的死亡事件,去表達死亡情感、思考死亡本質?!逗籼m河傳》中,對小團圓媳婦和王大姑娘走向死亡的過程的揭示是生動而豐富的,而她們死亡的結局,蕭紅卻只幾筆帶過,在言不盡意的散淡筆觸之外,凝結了蕭紅對死亡本質的具有存在主義性質的思考。
首先,在蕭紅看來,生老病死是每個人都無法避免的,它甚至隨時都可能發生在我們身上,由此蕭紅對死亡懷有一種深刻的憂患感。正如海德格爾所說,“死亡不是尚未現成的東西,不是縮減到極小值的最后虧欠或懸欠,它毋寧說是一種懸臨?!盵10]這種“懸臨”,也是蕭紅生存狀態的一個真實寫照:她既要躲避戰爭,又要經歷生育之苦,還要承受感情上精神上的熬煉與社會的白眼冷遇。“懸臨”就是死亡的無處不在,就是死亡的隨時隨地發生的可能。
其次,人對死亡有著本能的恐懼與躲避,蕭紅也不例外。在懼死本能中,蕭紅卻試圖戰勝恐懼,以儒家式的人生努力對抗死亡。面對死亡,她并不認為人生是毫無意義的,相反,人生的意義在于以積極的態度應對生活,以無悔的姿態應對死亡。蕭紅不停地在求生、在抗死,這種死亡意識也貫穿到了她對故鄉的回憶中,傾瀉在了她的作品里。
最后,個人可以選擇對待死亡的態度。出于時代條件的限制,蕭紅并沒有提出“死亡不是人生終極”的命題,未對死亡之后的生命問題展開思考。但是,她對死亡之前的人生選擇卻有著深入的探索,她自己的生命歷程就是一部抗爭史。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人們可以選擇逃避與消極,也可以選擇對人生持有高度自覺。面對死亡,人們可以選擇蒙昧、軟弱的生活,也可以選擇明智、堅強的生活。
總之,《呼蘭河傳》在憶鄉、表達思鄉情懷的同時,也熔鑄了蕭紅對死亡本質的思考:死亡的本質就在于它是不可避免的,是懸置于人生的;每個人都無法對死亡說“不”,卻可以選擇對死亡持有不同的態度。
死亡的價值,根本上在于不可避免的死亡的完結性與毀滅性能對人生產生影響與指導。除卻舍生取義的少數個體,死亡對普通人的價值正在于此。正如海德格爾所說,“人在活著時就在領會著死,就從自己的所作所為,表現了他將如何對待自己的死亡?!雹俎D引自陸揚:《中西死亡美學》,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32頁。
在《呼蘭河傳》中,死亡成為人生常態。小團圓媳婦的死與王大姑娘的死,都給蕭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充斥她回憶的同時,也驅使她對死亡價值進行主動的思考。
死亡的第一個價值,即促使人從“死”的境地來反觀“生”的狀態,審視“生”的選擇。《呼蘭河傳》第一章第五節回憶了一群死去了親人的人,“他們心中的悲哀,也不過是隨著當地的風俗的大流逢年過節的到墳上去觀望一回”,[3]366這樣的人群,對死亡是缺乏深刻的認識的。而對蕭紅這位接受了“五四”教育的作家而言,一個重要職責就是促進現代思想的傳播,以期人們對“生”與“死”產生更自覺的認識。當“死”的恐懼與悲哀真正深入人心后,人們對自身“生”的狀態的審視才能更徹底、更清晰,從而檢驗自己對“生”所做出的選擇是否合理,是否有價值。
死亡的第二個價值,在于敦促人珍惜生命、把握生命。在《呼蘭河傳》的時代,東北大地上人的生存還是極不自覺的,人們活在為生而生的生中,寧愿做唱大戲的看客消磨日常時間,卻對個體生命的寶貴缺乏基本的認識。而死亡能將生命帶入虛無的境地,由于生命的盡頭有了死亡的存在,所以人更應該珍惜生命、把握生命,以清醒的人生態度,過好短暫的生命中的每一天。
死亡的第三個價值,在于反抗死亡中產生的悲劇力量?!逗籼m河傳》中,有二伯意識到了自己身份的低微,搞出了自殺的鬧劇,卻依然頑強地活著;馮歪嘴子雖然經歷了喪妻之痛,卻能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有盼望地生活著。人固有一死,意識到應該珍惜生命的人,總是在與死亡進行著抗爭?!八劳鼋o生者帶來更大的生存勇氣”,[9]這種向死而生的生存哲學所體現的,是一種明知固有一死卻不愿輕易向命運妥協的人生態度。人生因為有了死亡才顯得可貴,人也因為有了對死亡的抗爭才顯得可敬。個人反抗死亡的行為,往往會成為強大的精神力量,鼓舞他人自覺地活著、頑強地生存。在人必將死亡的宿命中,反抗死亡始終作為一股強大的悲劇力量而存在。這就是死亡對人的最大啟示。
總之,《呼蘭河傳》在對具有東北地域特征的故鄉的回憶中,以人對死亡的直觀情感切入死亡意識,通過對死亡本質的,彰顯死亡的價值,從而實現人的精神對人生的。以死亡情感、死亡本質、死亡價值構成的死亡意識,其意義的展現最根本的是建立在回憶的基礎上的。《呼蘭河傳》帶入了作者童年時期自我體驗的回憶,凝聚了作者豐沛的情感與現代性的理性,通過感情抒發與理性判斷,蕭紅完成了對死亡意識的探討,表達了對死亡意識的態度。文中也暗暗匯貫著一股堅強的求生力量,留下了對美好的生之期待的闡釋空間。
《呼蘭河傳》是一部以回憶為源而展開的小說,而小說中莫不充滿了死亡意識。其中,“憶鄉”的獨特性在于對東北老家呼蘭縣城特有的自然景觀、民俗人事的挖掘,而死亡意識的獨特性則在于建立在特定的鄉土景象之上,使得對死亡意識的思考具有更多的地域文化色彩。憶鄉模式下的死亡意識建構主要有三點值得注意。
第一,憶鄉模式是死亡意識賴以展開的文本環境,是承載小說織體的基礎?,F代作家中,魯迅、沈從文、廢名、王魯彥、許杰、臺靜農、梁遇春等都寫過回憶故鄉的鄉土文學作品,他們在憶鄉的模式中展開敘述,主題通常是懷念故鄉、揭露故鄉的愚昧落后,表達對傳統文明失落的哀嘆、表現在現代生活中的失落感、現代人精神生活的困境、知識分子復雜矛盾的心態等等。其中雖有涉及到死亡主題,卻往往處理有限,極少有像蕭紅《呼蘭河傳》這樣大面積地觀照人的死亡、精細而復雜地呈現死亡意識的作品。而蕭紅將死亡意識作為一個重要的主題置放于憶鄉模式的統攝下,使憶鄉模式成為統領死亡意識之展現的情感環境與文化環境。這種以憶鄉模式來承載并完善死亡意識的手法,在現代文學中并不多見,頗具開創性。
第二,憶鄉模式是隱去了時間敘述的。《呼蘭河傳》的第一章寫自然地理;第二章寫民俗;第三章寫“我”與祖父的后園生活;第四章寫“我”家的荒涼、我的玩耍活動;第五章寫團圓媳婦;第六章寫有二伯;第七章寫馮歪嘴子一家。作者的回憶是一種散點透視,她抓住了記憶中最鮮明的七個點,整合成七章,每一章都可以獨立成書,章與章、故事與故事之間并沒有嚴格的時間先后順序。讀者無法斷定文中各事件發生的時間順序,這些事件不是以時間而是以概念而呈現的。時間意義上的含混是《呼蘭河傳》敘事的一大特色,在隱去了時間敘述的憶鄉模式中,團圓媳婦、王大姑娘死亡事件的概念能得以集中的呈現,死亡意識得以突出的彰顯。
第三,憶鄉模式承載死亡意識的同時,死亡意識也拓展了憶鄉模式的書寫空間與意義空間,使文本獲得了更多的闡釋的可能。死亡意識的深度挖掘與思考,增添了憶鄉模式的書寫厚度,使《呼蘭河傳》不再停留于簡單的故鄉抒懷層面,它超越了同時代甚至后面時代的一些文本,通過對死亡意識的思考,體現出一種終極關懷下的永恒鄉愁與文學張力。
總的來說,憶鄉模式下的死亡意識建構,使《呼蘭河傳》表現出與其他現代鄉土小說不同的特質,這一建立在獨特的東北記憶的憶鄉模式上的文本,凝結了蕭紅個體人生經歷中的現代性死亡思考,感智交融。就這樣,死亡意識通過憶鄉模式,在《呼蘭河傳》中獲得了較為完整的建構;憶鄉模式也因死亡意識的探討而更具意義?!逗籼m河傳》文本的這一層闡釋空間無疑是巨大的,其文化意義的含量也不容輕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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