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自我認同與讀者接受——解讀“路遙現(xiàn)象”

張立群

(遼寧大學 文學院，遼寧沈陽110036;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山東濟南250014)

為了能夠全面、深入地解讀近年來的“路遙熱”及其相關問題，本文所言的“路遙現(xiàn)象”除了包括學界普遍注意到的文學史書寫以及先鋒批評家對路遙小說的漠視與大眾對路遙小說持久閱讀之間形成的“兩極對比”，還將其作為一個融合作家創(chuàng)作心理、讀者接受以及隨時代發(fā)展而呈現(xiàn)某種變化的問題加以審視。結合近年來為數(shù)眾多的研究者大有通過文章為路遙“正名”的態(tài)勢，筆者以為，只有從更為廣闊的文學史視野來看待“路遙現(xiàn)象”，并具體涉及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方法、文學批評標準的變遷以及近年來文學的創(chuàng)作現(xiàn)狀等問題，才能在還原路遙及其創(chuàng)作的同時，得出合理的解釋。

一 現(xiàn)實主義的“資源構成”與“歷史書寫”

關于路遙是現(xiàn)實主義作家的歷史定位，自路遙創(chuàng)作被關注之日起，就成為一個共識性的話題。結合路遙的創(chuàng)作、言論，人們可以清楚地看到現(xiàn)實主義對于路遙創(chuàng)作的深刻影響。然而，就研究的角度而言，路遙創(chuàng)作中現(xiàn)實主義的資源構成及其合理展開至今似乎還并未得到全面地梳理，這一點，顯然會影響到對路遙創(chuàng)作的準確定位。如果對路遙的現(xiàn)實主義資源進行一次“歷史的描述”，那么，中國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巨著和19世紀歐洲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可以首先成為其資源構成的一個重要方面:通過路遙多次介紹自己喜愛的中外名著以及熟練引用其代表作家的言論，我們不難感受到《紅樓夢》和以列夫·托爾斯泰、巴爾扎克為代表的現(xiàn)實主義大師對其創(chuàng)作產生的影響。①關于路遙對這些作家、作品的喜愛以及言論引用，可參見路遙《答〈延河〉編輯部問》，《路遙全集·早晨從中午開始》，第34頁，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早晨從中午開始——〈平凡的世界〉創(chuàng)作隨筆》，《路遙全集·早晨從中午開始》，第86、94 頁。而作為一種“延伸”，路遙自覺繼承我國革命現(xiàn)實主義的傳統(tǒng)，特別是以柳青《創(chuàng)業(yè)史》為代表的創(chuàng)作，又可以作為其現(xiàn)實主義資源的“當代構成”的重要方面。這一點，可以從路遙強調嚴肅繼承《講話》的“寶貴遺產”，②路遙:《嚴肅地繼承這份寶貴的遺產》，《路遙全集·早晨從中午開始》，第27—29頁，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高度贊揚前輩作家柳青、將其作為文學“教父”以及癡迷于《創(chuàng)業(yè)史》的行為等就可得到證明。①這些言論可見路遙的《病危中的柳青》、《柳青的遺產》兩篇文章以及《早晨從中午開始——〈平凡的世界〉創(chuàng)作隨筆》等文章。其中，在《病危中的柳青》、《柳青的遺產》中，路遙高度贊揚柳青及《創(chuàng)業(yè)史》，稱柳青為“嚴肅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杰出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在《早晨從中午開始——〈平凡的世界〉創(chuàng)作隨筆》中，路遙將柳青稱之為文學的“教父”，具體見《路遙全集·早晨從中午開始》，第5、24、26、119頁。此外，他還在《關于〈人生〉和閻綱的通信》、《漫談小說創(chuàng)作》中多次涉及對柳青的崇拜。而其癡迷于《創(chuàng)業(yè)史》，除上述文章外，還可以從后來的回憶文章，如聞頻的《雨雪紛飛話路遙》等加以佐證，具體見申曉主編:《守望路遙》，太白文藝出版社，2007年版。當然，作為一個有著豐富閱讀經驗的作家，路遙自然懂得現(xiàn)實主義在不同時代會因生活的變化而豐富、發(fā)展的道理。正如他在《平凡的世界》的創(chuàng)作隨筆中指出:“現(xiàn)實主義在文學中的表現(xiàn)，決不僅僅是一個創(chuàng)作方法問題，而主要應該是一種精神。從這樣的高度縱觀我們的當代文學，就不難看出，許多用所謂現(xiàn)實主義方法創(chuàng)作的作品，實際上和文學要求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大相徑庭。幾十年的作品我們不必一一指出，僅就‘大躍進’前后乃至‘文革’十年中的作品就足以說明問題。許多標榜‘現(xiàn)實主義’的文學，實際上對現(xiàn)實生活做了根本性的歪曲。……‘文革’以后，具備現(xiàn)實主義品格的作品逐漸出現(xiàn)了一些，但根本談不到總體意義上的成熟，更沒有多少容量巨大的作品。尤其是初期一些轟動社會的作品，雖然力圖真實地反映出社會生活的面貌，可是仍然存在簡單化的傾向。……和真正現(xiàn)實主義要求對人和人與人關系的深刻揭示相去甚遠?！盵1]89顯然，在路遙看來，現(xiàn)實主義不僅是一個創(chuàng)作方法的問題，還是一種深刻表現(xiàn)時代生活的寫作精神;這種精神應當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而發(fā)展，并在日新月異的當代生活中呈現(xiàn)“新的內容”。由此結合路遙在80年代創(chuàng)作的《人生》、《平凡的世界》，所謂現(xiàn)實主義“發(fā)展”的一個重要方面就是路遙以高加林、孫少平的形象為代表，寫出了這一時期青年一代的成長主題以及潛藏于主人公身上的個人主義的東西。不但如此，與以往現(xiàn)實主義題材的創(chuàng)作相比，路遙還敏銳地注意到了所謂“城鄉(xiāng)交叉地帶”的豐富內涵?！度松分栽诎l(fā)表之后產生全國性的“轟動”、高加林的形象之所以在當時評論界被反復追問“是什么樣的人”，其根本原因就在于路遙“改寫”了五六十年代文學中青年一代簡單的“返鄉(xiāng)模式”，塑造出一個既真實可信又性格復雜的典型形象。除此之外，在對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改寫”的過程中，路遙還發(fā)現(xiàn)小說形式的某種更新同樣可以改變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手法。比如，在創(chuàng)作《平凡的世界》的過程中，路遙就注意到了“從我國當代現(xiàn)實主義長篇小說的結構看，大都采用封閉式的結構，因此作品對社會生活的概括和描述都受到相當大的約束。某些點不敢連接為線，而一些線又不敢作廣大的延伸，其實，現(xiàn)實主義作品的結構，尤其是大規(guī)模的作品，完全可能作開放式結構而未必就‘散架’。問題在于結構的中心點或主線應具有強大的‘磁場’效應。從某種意義上說，現(xiàn)實主義長篇小說就是結構的藝術，它要求作家的魄力、想象力和洞察力;要求作家既敢恣肆汪洋又能細針密線，以使作品最終借助一磚一瓦而造成磅礴之勢。”[1]98－99應當說，路遙對于現(xiàn)實主義的深刻認識已成為影響其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方面，而事實上，結合其創(chuàng)作也不難發(fā)現(xiàn)這也正是其最終敢于選擇以“類似《人生》式的已被宣布為過時的創(chuàng)作手法完成這部作品”[1]86的重要原因之一。

盡管，歷史地看，路遙對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的倚重，客觀上僅取決于自身的成長道路和閱讀經驗的汲取與轉化等因素，但這種在80年代已遭遇嚴峻“挑戰(zhàn)”的方法依然使路遙的創(chuàng)作在當時產生了重大的影響。相對于《人生》、《平凡的世界》在發(fā)表后，相繼被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制作成廣播劇全國熱播，后又分別被改編成電影(《人生》1984)、電視劇(《平凡的世界》1989)的局面，路遙筆下的“現(xiàn)實主義”除了可以全景式、真實地再現(xiàn)社會生活場景之外，切中特定時代的生活主題、深度把握當時人們的心靈世界、揭示傳統(tǒng)與當下價值觀的矛盾沖突，也成為其獲得成功的決定性因素。以路遙在隨筆、創(chuàng)作談中反復提到的“城鄉(xiāng)交叉地帶”為例，路遙本人的生活經歷無疑使其最熟悉和最適合展現(xiàn)這塊連接于農村和城市之間的“交叉地帶”，進而揭示其在整個社會生活中所具有的“深刻而巨大的意義”:②關于“城鄉(xiāng)交叉地帶”，可參見路遙的《致〈中篇小說選刊〉》、《〈路遙小說選〉自序》、《路遙自傳》、《關于〈人生〉和閻綱的通信》等文章，后均收入《路遙全集·早晨從中午開始》。由于其文字大同小異，這里就不一一具體注明。隨著城市和農村本身在80年代的變化與發(fā)展，“城市生活對農村生活的沖擊”，“農村生活城市化的追求傾向”，“城鄉(xiāng)交叉地帶”中的生活現(xiàn)象與矛盾沖突，越來越具有重要的社會價值——它不但可以生動再現(xiàn)新舊兩種價值觀念的沖突，還可以以空間隱喻的方式揭示年青一代的成長焦慮乃至人格的分裂，而建國以來人們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變遷史就這樣在路遙筆下得到了全新而集中的表達。

如果將路遙對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的“繼承”與“改寫”作為其創(chuàng)作觀念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那么，堅持文學現(xiàn)實性與現(xiàn)代性相統(tǒng)一的原則則儼然成為路遙上述創(chuàng)作觀念的一個顯著特征。然而，在這一觀念呈現(xiàn)的過程中，如何達到熱播、熱讀甚至大有經久不衰的態(tài)勢，卻不能不說是一個耐人尋味的問題。按照有些論者在闡釋路遙小說時所持有的“通俗性”的觀點，[2]我們確實可以從路遙小說的閱讀難度以及《人生》、《姐姐》、《平凡的世界》中的主人公戀愛模式(“城/鄉(xiāng)”、“失敗”式的)中看到蛛絲馬跡，但這個就路遙本人來說恐怕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評價“字眼兒”，卻更多應當歸結為革命現(xiàn)實主義的傳統(tǒng)及其潛移默化的“規(guī)訓效果”。既然路遙已然將“整合”后的現(xiàn)實主義帶進一個全新的空間地帶，那么，或許只有從現(xiàn)實主義的生命力、作家的創(chuàng)作心理和讀者接受的角度加以全面的考察，才能得出潛藏于“路遙現(xiàn)象”背后的復雜內容。

按照路遙“實際上，我并不排斥現(xiàn)代派作品。我十分留心閱讀和思考現(xiàn)實主義以外的各種流派。其間許多大師的作品我十分崇敬。我的精神常如火如荼地沉浸于從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卡夫卡開始直至歐美及偉大的拉丁美洲當代文學之中，他們都極其深刻地影響了我”的說法，人們似乎不難明白在《平凡的世界》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路遙為什么要強調“我當時并非不可以用不同于《人生》式的現(xiàn)實主義手法結構這部作品，而是我對這些問題和許多人有完全不同的看法”。[1]86－87任何一種新文學流派和樣式的產生，都不可能脫離特定的人文歷史和社會環(huán)境，所以，在路遙看來，當時所謂的“現(xiàn)實主義過時論”自然更值得商榷。懷著對于當時中國文壇現(xiàn)狀和現(xiàn)實主義生命力的認識，路遙自然會采用一種對比后的“選擇”以及針對讀者的“考量”:

此外，考察一種文學現(xiàn)象是否“過時”，目光應該投向讀者大眾。一般情況下，讀者仍然接受和歡迎的東西，就說明它有理由繼續(xù)存在。當然，我國的讀者層次比較復雜。這就更有必要以多種文學形式滿足社會的需要，何況大多數(shù)讀者群更容易接受這種文學樣式?！艾F(xiàn)代派”作品的讀者群小，這在當前的中國是事實;這種文學樣式應該存在和發(fā)展，這也毋庸置疑;只是我們不能因此而不負責任地棄大多數(shù)讀者不顧，只滿足少數(shù)人。更重要的是，出色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甚至可以滿足各個層面的讀者，而新潮作品至少在目前的中國還做不到這一點。

至于一定要在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和現(xiàn)代派創(chuàng)作方法之間分出優(yōu)劣高下，實際上是一種批評的荒唐。從根本上說，任何手法都可能寫出高水平的作品，也可能寫出低下的作品。問題不在于用什么方法創(chuàng)作，而在于作家如何克服思想和藝術的平庸。[1]89－90

顯然，路遙對于現(xiàn)實主義同時也包括現(xiàn)代派創(chuàng)作的客觀認識，構成了他最終使用此手法進行《平凡的世界》創(chuàng)作的前提。當然，與此同時，路遙也坦然承認對于這樣一部耗時數(shù)年的作品，在創(chuàng)作時絕不能“盲目而任性”，它需要自己熟悉的和可以把握的方式進行。這樣，路遙所持有的“冥頑而不識時務的態(tài)度”，也就在成為其創(chuàng)作基本心理動機的同時，具有了某種“挑戰(zhàn)”意識。[1]91

二 作家的責任及其心理探析

對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的一貫性認同，自然也影響到了路遙小說的藝術特征與接受層面。正如所有閱讀過路遙作品的人，都注意到了路遙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始終保持著圣徒般的品格、高度的責任感、嚴肅的現(xiàn)實精神以及強烈的讀者意識。這一特點，事實上也成為路遙作品頗受大眾讀者喜愛的重要原因。當然，若將本文所言的“路遙現(xiàn)象”作為一個閱讀接受的問題，那么，其具體展開及有效分析的途徑無疑是“反方向的”。

早在寫于80年代初期的一些隨筆中，路遙就強調面對現(xiàn)實生活的變化，作家應當有義務用“一種折光來投射”現(xiàn)實生活，進而使讀者在欣賞的過程中，“獲得認識方面的價值”。[3]出于對自己農民身份的無意識認同和對土地、人民的摯愛，路遙深知“勞動人民的斗爭，他們的痛苦與歡樂，幸福與不幸，成功與失敗，矛盾和沖突，前途和命運，永遠應該是作家全神貫注所關注的。不關心勞動人民的生活，而一味地躲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喃喃自語，結果只能使讀者失望，也使自己失望”。[4]為此，對于自己的創(chuàng)作，路遙首先強調藝術的真誠，“真正的藝術作品的魅力，正在于作家用生活的真情實感去打動讀者的心?！盵5]其次，則是作家進行創(chuàng)作活動時，必須對社會抱有的高度的責任感，“歸根結蒂，我們勞動的全部目的，都是為了人類生活更加美好”;“一個熱愛人民的藝術家，有責任提高公眾的審美水平?！盵6]由于對于作品接受與鑒賞層次的關注，路遙十分尊重讀者的接受，“我深切地體會到，如果作品只是順從了某種藝術風潮而博得少數(shù)人的叫好但并不被廣大的讀者理睬，那才是真正令人痛苦的。大多數(shù)作品只有經得住當代人的檢驗，也才有可能經得住歷史的檢驗。那種藐視當代讀者總體智力而宣稱作品只等未來才大發(fā)光輝的清高，是很難令人信服的。因此，寫作過程中與當代廣大的讀者群眾保持心靈的息息相通，是我一貫所珍視的。這樣寫或那樣寫，顧及的不是專家們會怎樣看怎樣說，而是全心全意地揣摩普通讀者的感應?！盵7]“只要讀者不遺棄你，就證明你能夠存在?！x者永遠是真正的上帝?！盵1]86而這種追求的最終結果，是使路遙的創(chuàng)作上升為某種倫理意識，“我以為，在寫作的過程中，應當保持一種最純潔、最健康的心理狀態(tài)，就是要為一個明確的目的而付出，哪怕是燃燒自己。這樣，可能會使身體累垮，有可能讓你喪失許多生活中美好的東西，但作家必須這樣做?！盵8]直至成為“心靈的需要”。

追本溯源，路遙在其創(chuàng)作中呈現(xiàn)的上述特點，與其成長經歷密切相關。路遙，原名王衛(wèi)國，1949年出生于陜北山區(qū)的一個貧苦家庭，7歲時因為家里困難被過繼給延川縣農村的伯父?！拔母铩睍r期，出于對政治的熱情，路遙當上了延川中學紅衛(wèi)兵組織的首領，不久，年僅18歲的路遙又以群眾代表的身份成為延川縣革委會副主任。就在路遙逐步走向政治巔峰的時候，由于某種原因突然被宣布免職，遣回鄉(xiāng)下重新成為農民，他的知青戀人也在此時提出分手。仕途失意，愛情受挫，使年輕的路遙非常痛苦，他曾當著后來成為其文學啟蒙老師的曹谷溪的面，失聲痛哭。盡管，路遙在回鄉(xiāng)之后不久被轉為民辦教師，但從政之路顯然離他已經相當遙遠了。后來，路遙幸得詩人曹谷溪的提攜，開始一步步走上文學之路，并憑借自己在文學上的才能脫穎而出。至1973年，路遙經推薦幸運地進入延安大學中文系學習，并開始轉向小說創(chuàng)作。①關于路遙早年的經歷，本文主要參考了曹谷溪的《關于路遙的談話》，高歌的《困難的日子紀事——上大學前的路遙》，后均收入李建軍編:《路遙十五年祭》，新世界出版社，2007年版。從路遙這一時期的創(chuàng)作情況來看，《基石》(1973)、《優(yōu)勝紅旗》(1973)、《父子倆》(1976)在主題上依然顯示了作家本身對社會生活的關注，具有鮮明的政治焦慮傾向;而作為一種潛在的主體意識，上述作品與年輕一代渴望繼承革命傳統(tǒng)、渴慕英雄的思維同樣密不可分。路遙在1975年大學還未畢業(yè)時，就被借調到《延河》(原名為《陜西文藝》)編輯部，后成為小說編輯，完全走上文學之路。從路遙70年代的生活經歷可知:文學之路對于當時尚處青年階段的路遙來說，既有無奈之后的選擇，也有不幸中的幸運。文學創(chuàng)作改變了路遙的人生之路，撫平了由于政治挫折留下的心靈創(chuàng)傷，從這樣的獨特經歷分析路遙早年的創(chuàng)作心理，“棄政從文”很容易隱含著一種焦慮的轉移，②關于這些論斷，本文主要參考了張紅秋的文章《路遙:文學戰(zhàn)場的“紅衛(wèi)兵”》，《蘭州大學學報》，2007年第2期;李遇春的文章《焦慮的蹤跡——論路遙小說創(chuàng)作心理的嬗變》，《文學評論》，2011年第2期。而作為一種結果，這種心理一方面使路遙的創(chuàng)作能夠敏銳地觸及時代的主題，另一方面，則使路遙通過創(chuàng)作緩解內心的焦慮，直至在不斷獲得成功的過程中將創(chuàng)作化為一種精神的需要，全身心地投入其中。關于這一潛在的心理軌跡及其外在呈現(xiàn)，人們完全可以通過路遙在《平凡的世界》的創(chuàng)作隨筆《早晨從中午開始》中那種渴望超越自己、近乎圣徒殉道而又不失自虐傾向的文字記錄，如“應該認識到，如果不能重新投入嚴峻的牛馬般的勞動，無論作為作家還是作為一個人，你真正的生命也就將終結”、“寫作整個地進入狂熱狀態(tài)。身體幾乎不存在;生命似乎就是一種純粹的精神形式。日常生活變?yōu)闄C器人性質”等，加以感受。

從路遙的成長經歷看待其創(chuàng)作，苦難、青春勵志、積極向上、正義感、道德、悲劇英雄以及平民關懷、大眾意識直至生活、生命哲理的探尋，很容易會成為路遙鐘愛的主題及其創(chuàng)作的特點。而這些在充滿理想、渴望成功、懼怕失敗的80年代，又恰恰可以作為引起廣大讀者關心的創(chuàng)作題材。正如有的研究者在比較路遙、陳忠實、賈平凹的創(chuàng)作之后指出的:“在三位作家中，路遙作品對現(xiàn)實的參與性最強。路遙作品因其苦難意識、底層立場、青春氣息、溫暖人情和進取精神而具有持久打動人心的魅力和‘勵志’效果。對道德的不倦關懷和對完美的道德倫理的呼喚，使路遙作品洋溢著一種道德理想主義的光輝和令人服膺的崇高感以及對生命意義不懈追問的價值關懷，這是它能夠穿越歷史時空葆有永恒魅力的最重要力量源泉?！盵9]這種可以被稱為“人民性”的內容，基本概括出了路遙創(chuàng)作的生命力和多年后依然受到讀者“熱讀”的奧秘，至于那種源于讀者閱讀需求的“考量”以及地域性(方言、文化、民俗等)的呈現(xiàn)，更會使路遙的作品帶有雅俗共賞的特點。

三 傳播、接受與批評標準的嬗變

在先后探究與“路遙現(xiàn)象”有關的創(chuàng)作方法、作家責任等方面的問題后，“路遙現(xiàn)象”的解析最終回到了傳播、接受與批評標準的層面上來，然而，這一方面顯然比前者更為復雜，不僅如此，就實際展開來看，它還因文學史的今昔對比等而涉及更多方面的內容。

首先，就路遙作品傳播的角度來說，至少包括以下三個主要方面。其一，是路遙作品在80年代因獲得榮譽而產生的影響:中篇小說《驚心動魄的一幕》(《當代》1980年3期)，獲1979—1981年度《當代》文學榮譽獎、1981年《文藝報》中篇小說獎、第一屆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中篇小說《在困難的日子里》(《當代》1982年5期)，獲1982年《當代》文學中長篇小說獎;中篇小說《人生》(《收獲》1982年3期)，獲1983年第二屆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在80年代初期，新時期文學起步的年代，路遙3年3篇作品發(fā)表于文學大刊并獲獎，這在文學可以產生轟動的年份，自然為路遙的聲名及其作品傳播產生了影響，奠定了堅實的基礎。至于后來的《平凡的世界》在1991年獲第三屆茅盾文學獎，更為路遙作品的傳播增加了“砝碼”。其二，是路遙作品在80年代獲得了傳播媒介的良性資助。《人生》、《平凡的世界》相繼被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制作成廣播劇全國熱播，后又分別被改編成電影，顯然為路遙的作品特別是這兩部作品的傳播拓展了渠道、增加了受眾面?！皬V播劇是一種留有巨大空間的藝術，很能激發(fā)人的想象力”;“在那些無比艱難的日子里，每天歡欣的一瞬間就是在桌面那臺破爛收音機上收聽半小時自己的作品。對我來說，等于每天為自己注射一直強心劑”;來到北京后，路遙在中央臺演播室發(fā)現(xiàn)了已堆積在這里“近兩千封熱情的聽眾來信”而“非常感謝先聲奪人的廣播”，因為它使自己的“勞動成果及時地走到了大眾之中”以及由衷地發(fā)出“文學借用這兩雙翅膀(筆者注:廣播和電視)，能作更廣闊的飛翔。我將以更親近的感情走向它們”[10]的感慨，已從路遙本人的角度，證明了意義和價值。上述兩方面如果再以當時文學的地位、傳播媒介匱乏作為側證，那么，路遙作品在80年代的影響力自然是不言而喻的。其三，是路遙的作品在當下仍然具有大量的讀者及其問題探源，這一點因當下已脫離了路遙作品的“生成語境”，其實已切近“路遙現(xiàn)象”的實質部分。關于路遙作品在90年代和新世紀之初的熱讀現(xiàn)象，以往許多文章已經提及，至于像邵燕君在《〈平凡的世界〉不平凡——“現(xiàn)實主義常銷書”的生產模式分析》一文中更是列出了“幾份令人震動的調查報告”及其包括的十分詳細的數(shù)據。[11]對此，筆者以為，“調查報告”由于種種原因，雖有某些誤差，不過，它倒確實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路遙作品的接受情況，何況還有許多文章持有這樣的看法。在路遙的代表作《人生》、《平凡的世界》形成文本之后的20年間，時間的流逝、語境的轉換、文學主潮的變遷并沒有“遮蔽”這些因時間短暫等因素、尚不能稱其為“經典作品”的“形象”，其生命力、穿透力由此可見一斑。

其次，從讀者接受的方面看，同樣應當堅持歷史和當下結合的作法。由80年代路遙作品產生的“熱讀”，看待當下的“路遙熱”，所謂代際構成、懷舊意識以及閱讀旨趣、閱讀水平等，不乏隱藏著內在的傳承性和某種閱讀期待的問題。當然，這種可以感知但卻不能精確的“客觀事實”，同樣應當從更為全面的視野加以審視:如果只是偏重于路遙作品的讀者數(shù)量，那么，姚斯所言的“文學史的更新要求建立一種接受和影響美學，擯棄歷史客觀主義的偏見和傳統(tǒng)的生產美學與再現(xiàn)美學的基礎。文學的歷史性并不在于一種事后建立的‘文學事實’的編組，而在于讀者對文學作品的先在經驗”，[12]自然可以作為路遙作品被寫入文學史和以消費為標準持續(xù)產生影響的重要依據。然而，在閱讀大量有關路遙創(chuàng)作的評價性文章之余，我們會發(fā)現(xiàn)指責90年代以來大批量生產的當代文學史沒有記錄路遙儼然已是一個“普遍性的論調”，而像某位論者在其文章中以不點名的方式記錄的“一個‘新’字號的‘小說家’在文章里攻擊完托爾斯泰‘矯情’之后，氣宇軒昂地宣布:路遙的小說，讀一頁給五十元錢，他也不干!”以及“我經常聽到一些‘純文學’批評家貶低路遙的作品，說路遙缺乏‘才華’，說他的作品‘文學價值’不高，不是‘真正的文學’”，①可分別見李建軍:《文學寫作的諸問題——為紀念路遙逝世十周年而作》，《南方文壇》，2002年6期;李建軍:《真正的文學與優(yōu)秀的作家——論幾種文學偏見以及路遙的經驗》，收入李建軍編:《路遙十五年祭》，新世界出版社，2007年版，第239頁。似乎更容易使研究立場在鮮明化的同時流露出“矯枉過正”的傾向。上述援引的內容在很大程度上再次證明“路遙現(xiàn)象”從不是一個簡單、孤立的問題。

第三，是“路遙現(xiàn)象”與文學批評、文學史寫作諸問題的歷史再思。對于90年代之后出版的較有影響的當代文學史關于路遙的寫作情況，比如:洪子誠著的《中國當代文學史》(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8月版;2007年2版修訂);楊匡漢、孟繁華主編的《共和國文學50年》(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版);朱棟霖、丁帆、朱曉進主編的“面向21世紀課程教材”《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1917～1997)》“下冊”(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都沒有提到路遙的創(chuàng)作。由陳思和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復旦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設有“人生道路的選擇與思考:《人生》”一節(jié)，但沒有提及《平凡的世界》。世紀初10年由孟繁華、程光煒著的《中國當代文學發(fā)展史》(第二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在“第十五章1985年后的小說(一)”的“第一節(jié)小說界的變化”，談及路遙;由董健、丁帆、王彬彬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新稿》(修訂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在第十七章第五節(jié)“找尋深入寫‘人’的新路子”中提及路遙;由陳曉明著的《中國當代文學主潮》(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在“第十二章 歷史選擇中的改革文學與知青文學”的“二現(xiàn)實的期望:改革攻堅戰(zhàn)”中談到路遙的《人生》，等等。我們可以看到，隨著對路遙研究的重視，2005年之后的“路遙現(xiàn)象”研究已有所好轉。當然，文學史家不在自己的著作中評價某位作家從不是評價文學史版本成就的惟一原因，正如以上提到的沒有或未充分書寫路遙的文學史同樣成績斐然、好評如云，文學史的永恒流動與具體文學史家的評價標準其實是兩個層次的問題。不過，從路遙作品在80年代的影響、上述許多在90年代之后頗具影響的文學史沒有記錄直至新世紀初幾本文學史的“路遙再現(xiàn)”，我們倒可以察覺其中潛在的變化過程。從路遙在著手《平凡的世界》時進行的現(xiàn)實主義與現(xiàn)代主義的對比，和其感受到的“最大的壓力還是來自文學形勢。我知道，我國文學正到了一個花樣翻新的高潮時刻。其變化之日新月異前所未有”，[1]130現(xiàn)代主義以及后現(xiàn)代主義、先鋒派在80年代中期之后漸成聲勢，確實構成了當時文學創(chuàng)作中最為引人注目的風景，而其影響至今、成為20余年來中國文壇的熱門話題在今天看來也是可以成立的。按照文學創(chuàng)作的超越機制和對文學批評會產生重要影響的邏輯，路遙的創(chuàng)作不被先鋒或曰前衛(wèi)、新潮批評家認可，其實在于一種審美的“錯位”。靠“吃生活”、與時代共振而非天才和技藝進行創(chuàng)作、且個性化的意識嚴重匱乏的路遙，當然不在現(xiàn)代派、后現(xiàn)代以及先鋒的視野之內，而其堅持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強調成長、個性的主題，又很難被簡單歸類(如“改革文學”、“知青文學”的范疇)并與“重寫文學史”的審美指向相去甚遠。因此，閱讀路遙就與評價路遙之間呈現(xiàn)出了所謂“大眾/精英”之間的“接受斷層”。此外，對于2005年之后路遙受到文學史的關注，還應從追崇路遙的批評家不斷努力、爭奪文學史權力，特別是90年代以來文學創(chuàng)作的精神普遍匱乏，“底層文學”、書寫苦難在新世紀之初的文學中成為主潮的角度加以思考，而作為某種啟示，“從今天的匱乏來對應性地尋找路遙或以路遙為代表的當年有的東西。一方面我覺得這可能是必要的，另一方面我覺得這可能是無效的”[2]所包含的“警惕”與“提防”，更成為“路遙現(xiàn)象”研究發(fā)展的一個新的動向。

至此，在“路遙現(xiàn)象”的溯源與述析的過程中，我們不難察覺到:所謂呈現(xiàn)于文學史、批評與讀者之間的“兩極對比”，自確立之日起便成為另一重意義上的“傳播”與“接受”的問題。關于“路遙現(xiàn)象”可以引申的問題，如路遙創(chuàng)作與近30年代意識形態(tài)的關系、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的當代認識及評估等等，當然還有很多。但就其“現(xiàn)象”的本質來看，正是由于路遙以嚴肅的文學實踐，獲得了讀者參與同時也是自身作品持久傳播的權利，證明了文學創(chuàng)作方法從無高低之分、只有時代之辨，因而，繼續(xù)以歷史、發(fā)展的視野審視這一現(xiàn)象，必將為深入認識路遙的作品以及當代文學史的發(fā)展與轉型提供生動的個案，而這也正是本文最終將其視為一個動態(tài)過程的前提與結論。

[1] 路遙．早晨從中午開始——《平凡的世界》創(chuàng)作隨筆[M]//路遙全集·早晨從中午開始．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0．

[2] 張書群．“80年代”文學:歷史對話的可能性——“路遙與‘80年代’文學的展開”國際學術研討會紀要[J]．文藝爭鳴，2011(10)．

[3] 路遙．這束淡弱的折光——關于《在困難的日子里》[M]//路遙全集·早晨從中午開始．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0:15－16．

[4] 路遙．不喪失普通勞動者的感覺[M]//路遙全集·早晨從中午開始．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0:18．

[5] 路遙．答《延河》編輯部問[M]//路遙全集·早晨從中午開始．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0:33．

[6] 路遙．關注建筑中的新生活大廈[M]//路遙全集·早晨從中午開始．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0:177．

[7] 路遙．生活的大樹萬古常青[M]//路遙全集·早晨從中午開始．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0:57－58．

[8] 路遙．寫作是心靈的需要[M]//路遙全集·早晨從中午開始．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0:59－60．

[9] 梁穎．三個人的文學風景——多維視鏡下的路遙、陳忠實、賈平凹比較論[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184．

[10] 路遙．我與廣播電視[M]//路遙全集·早晨從中午開始．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0:69－70．

[11] 邵燕君．《平凡的世界》不平凡——“現(xiàn)實主義常銷書”的生產模式分析[J]．小說評論，2003(1)．

[12] H·R·姚斯，等．接受美學與接受理論[M]．沈陽:遼寧大學出版社，1987: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