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揚志
(暨南大學文學院,廣東廣州510632)
由于特定語境形成的女性主義內涵與當下女性詩歌觀念之間出現(xiàn)的實際齟齬,“女性詩歌”正在成為一個曖昧不明的能指。以女性表述為基本發(fā)生學前提的性別詩學,旨在探討女性的文學表達權利及其可能,因此其合法性建立在尊重兩性差異的基礎上,追求共屬于兩性的文學理想。從梳理“女性詩歌”發(fā)生及其演變出發(fā),揭示概念內涵局限形成的內在根源,對于女性詩歌研究和創(chuàng)作都有現(xiàn)實意義。筆者認為,只有理性看待女性詩歌的新方向與新趨勢,并且在性別基礎上追求必要的超越,才能確立與男性詩歌平等的地位。
女性文學在集體回歸個體、抽象回歸具象的思想洪流中浮現(xiàn),80年代的“性別尋找”仍然是一個常講常新的故事。從中國當代文學史角度考察,“女性詩歌”作為構成女性文學的一部分,經歷了平等地位吁求、性別身份重新書寫、話語尊嚴和獨立自我表達等若干階段。①西渡將新時期以來的女性詩歌分為三個階段:以舒婷為代表的朦朧詩時期;以翟永明、唐亞平等為代表的第三代詩人時期;90年代以來以周瓚、藍藍等為代表的新一代女詩人。見《黑暗詩學的嬗變,或化蝶的美麗——以翟永明和池凌云為中心,論新時期女性詩歌意識》,《江漢大學學報》2010年第4期。如果說舒婷表達愛情平等的詩歌植根于對女性獨立性的向往,在性別模糊的歷史背景中,這種想象作為重塑女性詩歌起點而寫入文學史自有其深遠意義,《致橡樹》、《神女峰》等作品通過積極、陽剛、爽朗風格激發(fā)人們對女性主體性進行歷史反思,也從一個側面證明了此前文學雄性敘事的泛濫和性別消解的嚴重后果。真正呈現(xiàn)出“女性詩歌”的內在特征,或者形成一種與男性視野相區(qū)別的修辭,應歸功于后朦朧詩之后代言姿態(tài)下調、個人話語彰顯的詩歌方式變化,理想主義的崩潰加速了現(xiàn)實主義的回歸,女詩人獲得了獨立思考所必須的“一間屬于自己的屋子”,在相對自足的思想空間里,女性得以審視自身?!霸谝雇?,我感到/我們的房間危機四伏/貓和老鼠都醒著/我們去睡,在夢中尋找陌生的/門牌號碼,在夜晚/我們是瓜熟蒂落的女人/顛鸞倒鳳,如此等等”,像翟永明在這首《黑房間》(《詩刊》1986年第11期)里表達出來的狂放一樣,與女性相關的空間仍然被世俗的眼光層層包圍。伊蕾從“獨身女人的臥室”(《人民文學》1987年第1—2期)里向世人掀起了神秘的簾子:“我是我自己的模特/我創(chuàng)造了藝術,藝術創(chuàng)造了我”(《土耳其浴室》),在鏡子前發(fā)現(xiàn)女性身體之美,也發(fā)現(xiàn)了“具有創(chuàng)造力的精神實體”(《鏡子的魔術》),伊蕾“對受壓抑、禁錮的女性的內心情緒、渴望的宣泄,使她的作品具有率直、誠摯的素質?!盵1]當然,這種自我宣泄在當時注定要遭受非議,①爭議可參見夏日閑人:《毀譽不一的〈獨身女人的臥室〉》,《作品與爭鳴》1990年第9期。如肖卒就認為《獨身女人的臥室》是“主題荒唐、格調低下、赤裸裸地宣揚‘獨身女人’性渴望、性瘋狂的色情‘詩’”。②肖卒:《文學的歧路——試評〈更自由地扇動文學的翅膀〉及其影響》,《文藝界通訊》1989年第12期。按:《更自由地扇動文學的翅膀》是《人民文學》1987年第1、2期合刊號的文章。和針對新時期先鋒色彩強烈的作品發(fā)出的絕大部分非議一樣,憂慮社會秩序的混亂先于作品本身的思想價值和審美價值,這種倫理批評不屬于詩歌范疇,也與詩學本體無關。我在這里想說的是,特定時空里的“女性詩歌”對大眾觀念產生沖擊,客觀上超越了女性權利訴求的內涵,具有思想啟蒙和美學啟蒙的雙重價值。
80年代女性文學在個人獨立空間進行的性別私密表達,不僅滿足了“他們”對“她們”的身體想象,女詩人從自身鏡像發(fā)現(xiàn)了欲望之軀飽含的內在潛能,看與被看都成為人的正當需要。與此前嚴重去性別化的歷史生存境況相比,獨立空間合理性與合法性建立,為女性書寫自我性別體驗提供了極大便利。黑夜意象之于女詩人不可抗拒,大抵由于它體現(xiàn)了想象空間與書寫空間的重合。德國漢學家顧彬指出,黑夜折射出現(xiàn)代性和矛盾性的時代交織,從中國文學譜系角度梳理黑夜意象的詩性張力及其現(xiàn)代性形成過程,女性詩歌的黑夜意識既是對抗主流思想的一種方式,也是女性生命體驗的自然結果,黑夜與女性內心的深淵相互關聯(lián)。[2]的確,黑夜是生命時間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中國傳統(tǒng)觀念中卻常常與墮落、邪惡聯(lián)系在一起。翟永明80年代的詩歌創(chuàng)作被視為書寫女性的一個標志,重新賦予黑夜新的內涵,并在女性與黑夜之間建立起一種緣于生命感性的關系。她曾說:“對女性來說,在個人與黑夜本體之間有著一種變幻的直覺。我們從一生下來就與黑夜維系著一種神秘的關系,一種從身體到精神都貫穿著的包容在感覺之內和感覺之外的隱形語言,像天體中凝固的云懸掛在內部,隨著我們的成長,它也成長著。對于我們來說,它是黑暗,也是無聲地燃燒著的欲念,它是人類最初同時也是最后的本性。就是它,周身體現(xiàn)出整個世界的女性美,最終成為全體生命的一個契合?!盵3]翟永明是黑夜書寫的先行者,《黑夜的意識》一文也被視為當代中國女性主義文學誕生的重要標志,有學者這樣概括其文學史意義:“這可以看作是當代中國女性主義文學(詩歌)誕生的宣言或標志。千百年來,女性的存在在男性中心的話語世界里從未走出過被遮蔽的黑暗,她的存在仿佛是一個巨大的黑夜,而這黑夜中的人現(xiàn)在將要以自己的話語來言說自己了?!盵4]在張清華看來,從男性中心的話語世界里走出來并以女性自己的話語言說自己,意味著習慣以對抗為主題的文學史必須增加新的維度。
當我們重審八九十年代女性詩人寫作,這一延續(xù)翟永明們表達女性生存?zhèn)鹘y(tǒng)的詩歌浪潮顯得后繼乏力。陸憶敏在80年代末的一篇《誰能理解弗吉尼亞·伍爾芙》中對女性作者進行批評,她指出大多數(shù)女詩人仍然沉浸在中世紀的騎士文學中,渴望溫情繚繞和女士優(yōu)先,以寫出閉月羞花的佳句為最大奢望,她們實際上是全盤接受了由男性決定的附屬地位,沒有對此感到委屈和疑惑,“在一點上,從女人開始寫詩到現(xiàn)在,確實并沒有什么進步可言?!盵5]陸憶敏認為女性詩人受窄小的觀念格局影響,詩歌內容單一,形式簡陋,手法低劣:“出現(xiàn)在詩里的,是無窮無盡的表白、解釋,以及私下里的推斷和怨言。很多人持有苦衷,一吐為快。在形式上,因其單純、簡陋和直率,多半拋卻形骸,不刻意追求形式,除了鋪敘、引伸和沖淡,往往將眼淚、乳汁、血和其它汁液直接注入詩歌。”[5]陸憶敏之所以重提伍爾芙,希望以女性自身歷史境況為清晰參照的思想視域中尋求豐富和深刻的寫作方向,她強調義務承擔與權利訴求一樣,同屬于女性書寫體系中不可分割的內容。
“女性詩歌”的權利訴求無疑是我們分析女性詩歌觀念書寫嬗變的知識前提。言說自身意味著女性詩歌找到了一種對抗男性中心主義的方式,而90年代形成的模式化傾向,一方面是強大的文學惰性導致的結果,一方面與女性主義的終極目標不清晰亦存在內在關聯(lián)。批量復制的女性詩歌在話語上表現(xiàn)出自我反抗的激烈姿態(tài),用唐曉渡在80年代的一句話說,這些女性詩歌追求一種與性別并不契合的男性氣質,是按照某種男性設計的價值法則行事,恰恰表明女性未能擺脫現(xiàn)象和文化的歷史性附庸地位。[6]姿態(tài)并非文學的全部,當特定歷史場域中的問題獲得認知共識,觀念思考必須走向深入,其中包括“女性詩歌”的詩學本體建構,它是否具備性別詩學的區(qū)域性和一般詩學呈現(xiàn)于語言承傳層面的歷史性,是“女性詩歌”在合法性建構過程中必須面對和回答的問題。
翟永明對于早期觀念的反省似乎寓示了一種來自“書寫女性”的矛盾:“我稱之為‘黑暗意識’的正是一種來自內心的個人掙扎,以及對‘女性價值’的形而上的極端的抗爭。10年后的今天回頭再讀這篇文章,我發(fā)現(xiàn)它充滿了混亂的激情、矯飾的語言,以及一種不成熟的自信?!盵7]盡管這樣一種表態(tài)與詩人的心境、經歷密切相關,未必與銘刻于歷史中的處境相契合,仍然需要我們認真看待。換句話說,翟永明意在闡明批判并非“女性詩歌”本身的目的,而是通過寫作去獲得屬于女性的文學史地位,在進入等級森嚴的文學史序列時,不會因為“女性”而受到影響,這種影響既包括性別壓抑,也可能涉及性別照顧:“我們期待這種時刻:‘女性詩歌’不僅僅是憑借‘女性’這個理由在文學史中占據(jù)地位,但也不僅僅因為‘女性’這個理由就無法與男性詩人并駕齊驅,站在最杰出詩人之列?!盵8]233道理看起來不言自明,足以成為女性主義者或女權主義者為之奮斗的終極目標,申訴雖然心平氣和,但事關男女之間的權力重組,注定要面臨來自男權中心這一現(xiàn)實和觀念的雙重挑戰(zhàn)。埃萊娜·西蘇曾經說:“婦女必須把自己寫進本文——就像通過自己的奮斗嵌入世界和歷史一樣?!盵9]這句話包含了豐富的語義,婦女被驅逐出寫作領域是被驅離出身體的結果,追索返回的權利是女性寫作的第一使命;只有通過婦女自身的奮斗才能夠在歷史光榮冊打上不可磨滅的標記。
不過在我看來,西蘇談論的“寫作”從“工作”角度理解更為恰當,即,婦女寫進歷史本文不止文學一種渠道,包括所有能夠(必須)呈現(xiàn)出主體間性的話語建構。通過主體間性實踐,“寫作”即“參與”,意味著女性在性別歧視的歷史中獲得行動權,就是西蘇所說的“書寫權利”,她們對歷史的貢獻要被如實書寫,惟有如此方能實現(xiàn)對歷史本文的“嵌入”。如所周知,“女性詩歌”與女性主義或女權主義運動屬于指向不同的兩個問題,但是人們通常將“女性詩歌”與“女性主義詩歌”或“女權主義詩歌”相提并論,賦予某種本質主義色彩,從認知角度來看,確實有點令人匪夷所思。
在中國“女性詩歌”的發(fā)生學譜系中,“始作俑者”唐曉渡無疑是一位重要批評家,他在80年代中后期提出“女性詩歌”這一概念,顯示出將話語權力觀念納入女性書寫與批評體系的意圖,“并不是女性詩人所寫的詩歌便是‘女性詩歌’”,表明“女性詩歌”并非一般意義上的性別歸類,而是希望通過理論立法來支撐一種全新的詩歌內涵想象:“女性詩人所先天居于的這種劣勢構成了其命運的一部分。而真正的‘女性詩歌’正是在反抗和應對這種命運的過程中形成的。追求個性解放以打破傳統(tǒng)的女性道德規(guī)范,摒棄社會所長期分派的某種既定角色,只是其初步的意識形態(tài);回到與深入女性自身,基于獨特的生命體驗所獲具的人性深度而建立起全面的自主意識才是其充分實現(xiàn)。真正的‘女性詩歌’不僅意味著對被男性成見所長期遮蔽的別一世界的揭示,而且意味著已成的世界秩序被重新闡釋和重新創(chuàng)造的可能。”[6]自于女性的“新闡釋”與“新創(chuàng)造”,是否在潛意識里暗示著對女性邊緣化的一種確證?“女性詩歌”從命名開始即面臨著被誤讀的風險,翟永明敏感地意識到這一點:“‘女性詩歌’這個提法也許會使女詩人尷尬,似乎她的創(chuàng)作僅屬旁支末流,始終未真正進入純粹的詩歌領域。如果確有‘女性詩歌’存在,那么,真正重要的純正的文化標準是否應以性別這個偶然因素影響對女詩人的作品進行鑒定和評價?事實上,仍然存在著一種對女作者居高臨下寬宏大量和實際上的輕視態(tài)度,盡管現(xiàn)在有時是以對‘女性詩歌’報以贊賞的形式出現(xiàn)。”[8]232翟永明對性別詩學的警惕一直延續(xù)到當下,她一再聲稱自己不是女權主義者,對何時擺脫“女性詩歌”評價模式亦充滿期待。①翟永明在《再談“黑暗意識”與“女性詩歌”》中說:“什么時候我們才能擺脫‘女性詩歌’即‘女權宣言’的簡單粗暴的和帶政治含義的批評模式,而真正進入一種嚴肅公正的文本含義上的批評呢?事實上,這亦是女詩人再度面臨的‘自己的深淵’?!陛d《詩探索》1995年第1期。翟氏的詩歌才華無可置疑,她強調評價話語的“去性別化”,很大程度上是基于藝術自信而渴望獲得超越性別的客觀評估。
在具體批評實踐中,其他女性詩人同樣不希望自己被貼上女性/女權主義的標簽,一方面由于女權主義本身屬于政治學范疇,激進的思想與行為方式令人難以接受,也不完全是女性從事寫作的初衷;另一方面,女權主義的狹窄內涵不能概括一個詩人全部作品的真實面貌。因此,“女性詩歌”面臨著名與實的悖論:捍衛(wèi)女性權利無疑是正義社會必須具備的基本美德,在可以預見的將來仍然是一項需要持續(xù)努力的事業(yè),這項事業(yè)只能指望女性來承擔,但是大多數(shù)女詩人今天拒絕成為女權主義代理人。
悖論并不能證明女詩人缺乏擔當精神。90年代以降,女詩人陸續(xù)寫出了一批關注女性生存狀況、探討女性情感的優(yōu)秀之作,它們立足于女性,又不止于女性。如阿毛《當哥哥有了外遇》:“……這是一個嚴重的事件/嚴重到成為一個災難/我并不想當一個道德的裁判/只想當一個殺手”,殺死哥哥?這個聽起來非常糟糕的主意,不僅是對男性不負責任行為的徹底批判,還有對女性同類遭遇的深刻憐憫。如果這首詩是典型的“女性詩歌”,那么同時期以反諷為基調的《愛情教育詩》是否應該排除在“女性詩歌”之外?林雪早期的愛情詩具有濃郁的女性意味,90年代的詩歌顯示出一種鮮明的女性主義傾向,觸及女性社會分工、性別角色等問題,比如《微火》、《紫色》等被稱為女性主義的代表作。幾年前獲得魯迅文學獎的《大地葵花》對苦難深重的原鄉(xiāng)世界傾注著深情,關注“現(xiàn)實和社會轉型期更多生命的生存與尊嚴”的詩歌是否仍然屬于“女性詩歌”?路也的愛情詩刻畫的是一個唯美的女性世界,但很少涉及女性權利追問,它們是否屬于“女性詩歌”?如此等等,可以看出“女性詩歌”這一建立在性別話語(權利)基礎之上的詩歌概念正在成為一個空洞的能指。
其實,“女性詩歌”的內涵與外延在90年代就引發(fā)了不少爭論。1995年由《詩探索》編輯部召開的“當代女性詩歌:態(tài)勢與展望”會議,被視為學術界全面關注當代女性詩歌現(xiàn)象與問題的開始。該會議話題之一便是關于“女性詩歌”內涵及其命名的討論,雖然吳思敬、鄭敏、崔衛(wèi)平、李小雨等人不贊成從女性主義的角度為“女性詩歌”命名,①詳情見陳旭光:《凝望世紀之交的前夜——“當代女性詩歌:態(tài)勢與展望”研討會述要》,《詩探索》1995年第3期。他們認為類似于畫地為牢的做法排斥了不注重主義的詩人詩作。但是在此后的學術研究中,“女性詩歌”這一歧義叢生的批評術語還是被延用下來,像所有發(fā)明會遭遇難以預料的情況一樣,“女性詩歌”如今面臨著同樣糟糕的處境,一方面它不再適合當成“女性主義詩歌”縮略詞被啟用,另一方面,作為一個使用越來越頻繁的批評術語,其公共性已經無法從批評家詞典中移除。有鑒于此,有必要對其概念重新表述。
“女性詩歌”的出現(xiàn)與命名,是書寫女性自身與權利訴求在特定歷史語境中同構性的產物,時過境遷,二者出現(xiàn)能指與所指的偏移,這種情況應當歸結為詩歌寫作不斷豐富、裂變的結果。概念生產受到歷史語境制約,命名必須堅持概括現(xiàn)象與功能實用主義模式嚴格區(qū)分的原則,否則會導致現(xiàn)象描述和批評實踐陷入標簽式的觀念陳規(guī)。在女性主義詩歌研究中,警惕“主義”對批評實踐造成某種話語遮蔽,首先必須反省概念的依賴機制,因為女性詩歌的寫作意義已經通過男性他者而獲取,甚至將其視為無需證明的“常識”,這是非常危險的。詩歌寫作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問題,“主義”的提煉必須警惕本質主義式的先入為主,充分考慮西方理論與中國問題的歷史/現(xiàn)實差異,遷就主義、以詩為證的做法,將使文學研究徹底陷入形式主義圈套。
美國著名文學理論家艾布拉姆斯曾指出,藝術品涉及作品、作者、世界、讀者四個要點,幾乎所有力求周密的理論都會對這四個要素加以區(qū)辨,使人一目了然。[10]也就是說,作品、作者、世界、讀者之間相互關聯(lián),構成一個有效的文學關系網,詩歌寫作正是實現(xiàn)這種綜合關聯(lián)的具體實踐,“世界”只是來自該網絡的一個參照。這意味著,從多重角度考察“女性詩歌”不僅是可能,并且應該成為必要。如前所述,“女性詩歌”在80年代發(fā)生得益于西方女權主義思潮譯介的啟蒙作用,但是不能完全歸結為對女性主義理論的回應。實際上,“女性詩歌”具有中國的現(xiàn)實與歷史土壤,我們在思考“女性詩歌”與世界構成文本對話時,首先要意識到它是一部經歷漫長歷史與文化困境而表達女性覺醒、權利維護、社會參與的生活史和民族志。早在與西方理論對話之前,更加主動的對話已在中國語境率先展開,畢竟和西方相對遙遠的地理場域相比,女性生存與中國歷史、文化、政治具有尤為密切的現(xiàn)實相關性。“世界”應該從生存境況的寬泛層面理解,由現(xiàn)實相關性帶來的問題內在地包含其中。此外,社會學角度的人類性別具有雙重屬性,既有生物屬性也有社會屬性,當我們在話語權力范疇討論性別問題,目的在于聲討一種社會性別體制——“社會性別并非是簡單的人們通過某些文化象征來識別男女的事情,而是一整套確定兩性社會地位和社會角色的社會制度,它通過文化、政治和經濟的作用,使女性處于社會中的從屬地位,這一整套制度稱為社會性別體制?!盵11]女性詩歌在批判這套背離人性的野蠻機制時,實際也在重建一種文明社會的文學理想。必須意識到的是,文學無法也不應該替代政治和行動去實現(xiàn)社會變革,亦即是說,強調對“世界”的作用不能成為忽視詩歌本體內涵的措辭,由作品本身構成的自洽世界無疑是文學關系網最為重要的考察對象。
廣東女詩人林馥娜曾經指出,詩是追索存在本質、體驗心靈澄明的語言藝術,因此必須超脫性別局限:“無論男女作者,如要寫出更好的作品,首先要超脫性別觸覺和一己的局限,努力拓展無性別、無界限的寬闊視野,使作品在所指與能指中有更多維度的呈現(xiàn)而釋放出動人的生機。放眼寬闊的世界,吸蓄厚實的學養(yǎng),創(chuàng)作才能有渾厚的底氣,文本就像一個人體,沒有心靈力量這股氣貫穿其中,那就只是空有其殼的行尸走肉了?!盵12]這和90年代《女子詩報》主編曉音提出的看法相類:“以堅決否定‘女性意識對女人筆下詩歌的糾纏’。極力主張‘詩歌一旦進入高層次的藝術領域,性別意識即自動消失’。”[13]需要注意的是,性別消失與超脫性別觸覺不是刻意壓制性別身份,更非重返單一性別的歷史老路,而是在尊重生物性別事實和面對社會性別機制造成一系列不公正處境的前提下,將藝術追求視為詩歌創(chuàng)作的首要任務。既然如此,如果要使“女性詩歌”成為一個有效的理論術語,有必要去掉沉重的歷史語義包袱,縮小其概念內涵。從這個角度說,女性詩歌就是一種由女性書寫并且表達女性生存狀況的詩歌。
有批評家將過去10年的文學稱之為“新世紀文學”,不論這個命名是否籠罩著某種簡單進化的色彩,文學在此期間確實展現(xiàn)出了新面貌。一個時代的文學總是離不開時代氛圍的培植,大量出現(xiàn)的優(yōu)秀文本又反過來證明甚至提升其效果,成為記錄歲月變遷、社會發(fā)展的精神傳記。女性詩歌在過去的10年中取得了豐碩的成績,除中青年詩人保持持續(xù)創(chuàng)作的激情之外,還出現(xiàn)了大批起點很高、出手不俗的年輕詩人,寫作疆域已經大為擴展,生命感悟也更加豐富。詩歌必須以自身生命感悟為基點,從細微之處開掘詩意,避免陷入90年代的觀念牢籠。
關于女性詩歌書寫題材多樣化,青年學者霍俊明認為當下女性詩歌表現(xiàn)出與自然之物的接近,這在很大程度上折射出工業(yè)化、城市化進程中自然和人所經歷的前所未有的孤獨與惆悵,因此表現(xiàn)出生命本能和哲學、文化、語言上的“返鄉(xiāng)”沖動?!霸姼鑼懽饔绕涫顷P注自然萬有的詩歌寫作能夠成為消除時間的焦慮、生存的痛苦、死亡的宿命的抗爭手段。換言之,在植物這些卑微的生命身上,女性詩人得以不斷地確證自身、返觀自我。”[14]確證自身意味著女性詩歌開始突破性別政治話語的框架,朝更加寬闊的客觀世界敞開主體心靈。主體之思上升到哲學之思,從王小妮、藍藍、李輕松、林雪、李小洛、宇向、周瓚、曉音等詩人身上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無庸諱言,受到浮躁的外部環(huán)境影響,一些女詩人也表現(xiàn)出以名利追求為目的的不良傾向,諸如花錢買版面、有償?shù)南闼u論、自演自導的低劣評獎以及其他名目繁多的詩歌運動,時刻提醒人們這是個繁華與騷動并存的喧囂時代,判斷女性詩歌進入了發(fā)展的黃金時期,為時過早。
從女性詩歌書寫的可能性來看,如果說社會性別是女性詩歌不言自明的一個書寫內容,那么身體寫作以肉身自主的姿態(tài)對抗其性別從屬地位,則包含了更多的曖昧。也許我們需要區(qū)分不同歷史語境中的性渴求與性暗示,雖然性壓抑總是以常態(tài)出現(xiàn),但是已不同于集體話語中的性禁忌。從詩歌藝術角度來說,身體只是題材的一方面,它既不能代替技藝發(fā)言,也無法涵蓋女性關切的全部內容。通過詩歌反思兩性不平等的狀況,不能停留于日常化的表面現(xiàn)象,隱性的不平等不僅更加難以被發(fā)現(xiàn),而且它們必須借助女性自身的主動配合得以完成。根據(jù)男性喜好主動追求脂粉氣的詩歌風格,或者借用女性外在容貌為噱頭去表達一種似是而非的詩歌觀念,是當下普遍蔓延的急功近利、浮躁心態(tài)的真實反映,女性詩人保持自我澄明的智慧,也就顯得尤為關鍵。
總而言之,社會性別與生物性別并非相互剝離,它們彼此交融,互為對象,啟用性別詩學概念首先基于對兩性差異的尊重,最終實現(xiàn)共屬于兩性的文學理想。在這個因為工作變遷導致流動性成為生命常態(tài)的時代,女性詩歌關注現(xiàn)實生存,保持對遷移、守望、家庭、情愛、生命、自然的獨特警覺,以相對穩(wěn)定的書寫內涵抵抗彌散的人之存在,時刻提醒我們何為文學之根,無論是女性詩歌研究還是女性詩歌創(chuàng)作,都應該以此為基本知識前提。在我看來,為兌取男女平等承諾而出發(fā)的女性詩歌已經超越政治意義上的平等范疇,它發(fā)出的優(yōu)美雌聲,使人的基本權利和身心發(fā)展的平等機會追求更具動力。
[1] 洪子誠,劉登翰.中國當代新詩史(修訂版)[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299.
[2] 沃爾夫岡·顧彬.黑夜意識和女性的(自我)毀滅——評現(xiàn)代中國的黑暗理論[J].清華大學學報(社科版),2005(4).
[3] 翟永明.黑夜的意識[C].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6:71.
[4] 張清華.復活的女媧長歌當哭——當代中國女性主義的誕生與女性主義詩歌[C].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2:186.
[5] 陸憶敏.誰能理解弗吉尼亞·伍爾芙[J].詩刊,1989(6).
[6] 唐曉渡.女性詩歌:從黑夜到白晝――讀翟永明的組詩《女人》[J].詩刊,1987(2).
[7] 翟永明.再談“黑暗意識”與女性詩歌[J].詩探索,1995(1).
[8] 翟永明.“女性詩歌”與詩歌中的女性意識[C].上海:東方出版中心,1997.
[9] 西蘇·埃萊娜.美杜莎的笑聲[C].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188.
[10] 艾布拉姆斯.鏡與燈——浪漫主義文論及批評傳統(tǒng)[M].酈稚牛,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4.
[11] 佟新.社會性別研究導論——兩性不平等的社會機制分析[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4.
[12] 林馥娜.無性別的視野[J].詩刊(下半月),2011(3).
[13] 曉音.意識的空間:新詩潮中的女性詩歌[J].詩歌報月刊,1994(4).
[14] 霍俊明.變奏的風景:新世紀十年女性詩歌[J].理論與創(chuàng)作,20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