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說文·禾部》所反映的農業文化

于正安

(許昌學院 文學院，許昌 河南461000)

中國的漢字和古埃及的圣書字、古蘇美爾的圖畫文字、古巴比倫的楔形文字并稱為世界最古老的文字，但是漢字卻是唯一今天還在廣泛使用的文字。漢字是一種音、形、義結合的方塊字，它不僅僅是先民記錄語言的符號系統，而且還負載著中國幾千年的文化。漢字的創制不僅是先民們認識自然、認識社會的結果，也是先民智慧的結晶，可以說，漢字是漢民族傳統文化的活化石。《說文》是中國第一部字典，全書將9353 字分為540 部，開創了部首編排字典辭書的先河。它不僅是一部字典，更是一本包羅萬象的百科全書，正如許慎之子許沖在《上〈說文解字表》中說:“天地鬼神、山川草木、鳥獸昆蟲、雜物奇怪、王制禮儀、世間人事，莫不畢載。”“正因為如此，所以中國古人常常在談話中或文章中借分析漢字的形體結構來傳遞、領會或說明積淀在字形中的生活經驗、人生哲理和文化心態。”［1］145所以，我們可以從《說文》的各個部類，認識它所反映的中國文化，如農業文化、飲食文化、玉文化等等。本文就從《說文》的禾部來探討其所反映出的中國農業文化。

《說文》中有許多部的字，都能直接或間接地反映關于農業生產中的農作物、灌溉、土地、農具等方面的內容。所以《說文》中有關農業生產的字的部類很多，本文主要通過禾部的87 個字來看中國的農業文化。雖然禾部的字不能完全涵蓋農業文化的方方面面，但也能從幾個側面來反映中國的農業文化，看到中國農業文化的悠久歷史和它的光輝燦爛。我們把這87 個字作了分類，主要從在農業生產中的農作物、農作物的耕種與田間管理、農作物的收獲與儲藏、農業生產中的經濟形式和農業生活中所涉及到的計量單位五個方面進行說明。

一、《說文》中反映農作物的字

禾部的字都和糧食作物有關。《說文》中有關農作物的字有52 個，禾部的字占了大部分。這些字中不僅有表示農作物名稱的字，而且還有表示農作物構造以及有關農作物狀貌的字。下面逐一進行說明。

1.表示農作物名稱的字

首先，表示農作物品種的字，例如:“禾”、“穀”，都泛指各種糧食作物，是泛稱，而在它們之下又可分為黍、稷、稻等，黍、稷、稻之下分別又有不同的品種，如黍下又有穈、穄、秠等品種，稻下又有稬、秔、秏等。可見，當時的農作物的品種已經相當多了，而且先民大部分給予命名，不能不說當時的先民對于可種植的農作物已經相當熟悉了。

《說文》:“禾，嘉谷也……凡禾之屬皆從禾。”段玉裁注:“嘉穀亦謂禾，民食莫重于禾，故謂之嘉穀，嘉穀之連稿者曰禾，實曰粟，粟之人曰米，米曰粱，今俗云小米是也。”“禾”字是個象形字，非常形象地表現了谷穗下垂的樣子。禾在古代指粟，即今天的小米，《尚書·微子之命》:“唐叔得禾，異畝同穎，獻諸天子。”孫星衍疏:“禾，即今之小米也。”后來作為糧食作物的總稱。同屬禾屬的還有稷、黍、移、秦、私、穆、稻等品種。

中國封建社會以農業為基礎，種植的糧食作物種類繁多。這一點在《說文》禾部中有具體體現，除了“禾”、“榖”，還有眾多有細微差別的作物。

黍，“禾屬而黏者也，以大暑而種，故謂之黍。從禾雨省聲。”段玉裁注:“禾屬而黏者黍，禾屬而不黏者曰穈”。《孟子·告子下》:“夫貉，五榖不生，惟黍生之。”焦循正義:“禾屬之黏者黍，禾屬而不黏者穈，散之則通。”

稷，“齊也，五穀之長。從禾畟聲。”《急就篇》卷二“稻黍秫稷粟麻秔。”顏師古注:“稷，粟，一種二名耳，亦謂之粢。”《爾雅·釋草》“粢，稷。”邵晉涵正義:“今北方呼稷為穀子，其米為小米，是猶古人以稷為粟也。”以上認為“稷”就是今之小米，還有人認為是高粱，《廣雅·釋草》“稷穰謂之”，王念孫疏證引程瑤田《九穀考》:“稷，今人謂之高粱。”古代“社”和“稷”常連用代表國家，班固在《白虎通·社稷》中:“王者所以有社稷何?為天下求福報功，人非土不立，非穀不食。土地廣博，不可遍敬也;五谷眾多，不可一一祭也。故封土立社，示有土也;稷，五穀之長，故立稷而祭也。”稷指的是古帝王祭祀的谷神。古代以農業立國，所以谷物是否豐收直接關系到能否國泰民安。

稻，“稌也。從禾舀聲。”稻的品種在《說文》中還有稬、稊、秔、稌、秈、穎、秜、稴、稗、稊。古代稻有黏和不黏的區別，段玉裁注:“今俗概謂黏者不黏者未去穅曰稻。稬稻、秈稻、秔稻皆未去穅之稱也。既去穅則曰稬米，曰秈米，曰秔米。古謂黏者為稻，謂黏米為稻。”稴是稻之不黏者。還有類禾的野生稻種，如秜、稗。《說文》:“秜，稻今年落來年自生謂之秜。”段玉裁注:“謂不種而自生者也。”“稗，禾別也。”段玉裁注:“謂禾類而別于禾也。”《左傳·定公十年》:“若其不具，用秕稗也。”杜預注:“稗，草之似穀者。”

古代“五穀”——稻、黍、稷、麥、菽中，《說文》禾部就有稻、黍、稷、麥四種，可見禾部反映的農作物品種之豐富。

《說文》中農作物不僅根據品種的不同而有不同的名稱，而且還根據農作物生長期的不同有不同的叫法。如:稙，“早種也”，段注:“此謂凡穀皆有早種者。《魯頌》傳曰:‘先種曰稙。’謂先種先孰也。《釋名》曰:‘青徐人謂長婦曰稙長。’禾苗先生者曰稙，取名于此也。”說明“稙”是谷物中早種早熟的一種;種，“先種后熟也”，段注:“此謂凡穀有如此者。《邠風》傳曰:‘后孰曰重。’《周禮·內宰》注鄭司農云:‘先種后孰謂之穜。’”說明“種”是早種晚熟的谷物;稑，“疾熟也”，段注:“謂凡穀有如此者。《邠風》傳曰:‘先孰曰穋。’《周禮·內宰》注鄭司農云:‘后種先孰謂之稑。’”說明“稑”是晚種早熟的谷。可見，先民對農時已有相當深刻的認識，并且還把不同農時的農作物詳細地分了類。

2.表示農作物結構名稱的字

我國封建社會以農業為根本，農作物品種繁多，從《說文》禾部可見一斑。同時，對于農作物結構，先民也有較為豐富的認識，《說文》禾部中就有很多表示農作物各部分名稱的字。如秒，是指禾芒;穎，是指禾末;(即穗)，指聚生于莖的開花結實部分;穅、、稭是禾皮的名稱;秸、稾、、、穰、稈，是指稱禾莖。

3.表示農作物不同生長階段的字

穉，“幼禾也”，段注:“《魯頌》毛傳曰:‘后種曰穉。’許不言后種者，后種固小于先種，即先種者當其未長亦穉也，先種而中有遲長者亦穉也。”表示剛出土的禾苗，或者說早種的但是生長較慢的矮小的禾苗。

稍，“出物有漸者”，段注:“稍之言小也，少也。”表示禾苗緩慢生長的過程。

稼，“禾之秀實為稼。從禾家聲。”段注:“既言秀又言實者，《論語》說也，謂禾之成曰稼也。”說的是禾穗已經飽滿，可以收獲的狀態。

以上都是《說文》禾部中表示農作物的字，通過這些字我們了解了古代糧食作物的品種，對古代農作物有了大概的認識。民以食為天，禾部中大部分字都是關于農作物的，從中可以看出糧食在農業中的主體地位。

二、《說文》中有關耕種與田間管理的字

《說文》禾部中，提到農作物種植的字是“穜”，《說文》:“藝也。從禾童聲。”段注:“種者以穀播于土，因之名穀可種者曰種。”“藝”就是播種。《說文》:“‘種也’或作藝。”農民把種子播種在地里，開始只是隨意播撒，并不講究成行成列，然后任其自然生長，所以糧食產量非常有限。后來隨著農業經驗的積累，以及播種方法的改進和田間管理手段的精密，如間苗、鋤草、培土等，先民的農業生產知識逐漸豐富起來，如《呂氏春秋·辨土》:“慎其種，勿使數，亦無使疏。”“衡行必得，縱行必術。正其行，通其風。”反映在文字上，就是大量有關耕種和田間管理文字的產生。

穮，“槈鉏田也”，段玉裁注:“槈，薅器也。鉏，立薅斫也。薅者，披田草也。或槈其田，或鉏其田，皆曰穮。”《左傳·昭公元年》:“譬如農夫，是穮是蔉。”杜預注:“穮，耘也。”可見，穮就是田間鋤草的意思。

秄，“壅禾本”，徐鍇系傳:“古文言耘秄是也，一土壅根也。秄之言字也，養之也。”段玉裁注:“《小雅》:‘或耘或耔。’秄，附根也，言苗稍壯，每耨則附根。”這里“秄”字不僅有指鋤草的意思，而且還有在鋤完草后給農作物培土的意思，把土附在農作物露在地面上的須根上，從而使農作物根深葉茂，防止倒伏。

鋤草是田間管理的重要一環，給農田鋤草，是為了不讓雜草和農作物爭養料，而且疏松地表土壤已達到保墑的作用，而田間雜草叢生必然不利于農作物生長，因此，先民也很重視這一環節，如《詩·小雅·大田》:“既方既皁，既堅既好，不稂不莠。”“稂”和“莠”都是雜草，所以“不稂不莠”就是把雜草鋤去;《呂氏春秋·任地》:“五耕五耨，必審以盡。”就是要按時進行鋤草。

先民們在鋤草的過程中也進行間苗工作，間苗的意義在于不使禾苗過于密集，過于密集會出現苗細不壯易倒伏，影響禾苗的產量，但也不能太過稀疏，造成土地資源的浪費。所以在農業生產中要求合理密植。《說文》禾部如穊、稀、稹、秝就反映了這一方面的內容。

穊，“稠也”，段注:“《漢書》劉章言耕田曰:‘深耕穊種，立苗欲疏，非其種者，鉏而去之。’引申為凡稠之稱。”說的是禾苗在田里種得密集的狀態。

稹，“種穊也”，段注:“此與鬒為稠發同也，引申為凡密致之稱。”說的是禾苗在田里種得密集，但也要合理適度。

稀，“疏也”，段注:“稀與穊為反對之辭，所謂立苗欲疏也，引申為凡疏之稱。”意思是禾苗在田里種的稀疏的狀態。

秝，“稀疏適秝也”，段注:“《玉篇》曰:‘稀疏厤厤然。’蓋凡言歷歷可數，歷錄束文者當作秝，歷行而秝廢矣。……從二禾，禾之疏密有章也。”意思是禾苗在田里種的稀疏合適的狀態，這種狀態是田間種植中最理想的狀態。

移，“禾相倚移也”，段注:“相倚移者，猶言虛而與之委蛇也。《呂氏春秋》曰:‘苗其弱者欲孤，其長也欲相與俱，其熟也欲相扶。’”是說禾苗在成熟的時候互相依扶。

在田間管理中，間苗非常重要，這幾個字都是說在田間種植禾苗的時候要稀疏適宜，既不能“穊”也不能“稀”，而且要盡量做到“秝”，正如《呂氏春秋·辨土》中指出的:“苗，其弱也孤，其長也欲與俱，其熟也欲相扶，是故三以為族，乃多粟。”“凡禾之患，不俱生而俱死。是以先生者美米，后生者為粃。是故其耨也，長其兄而去其弟。”詳細介紹了間苗的方法及原因，也說明了先民對于農業生產和田間管理所具有的智慧，時至今日仍有借鑒意義。

三、《說文》中反映農作物收獲與儲藏的字

農作物成熟后，就要進行收割，然后對谷物進行脫皮、晾曬，最后收入倉廩，以備來年食用，從而完成農作物從播種到收獲的整個過程，這一過程在《詩經·豳風·七月》中有具體描述。《說文》禾部中也有表示農作物收獲和儲藏的字，如穧，“獲刈也”，段注:“獲刈謂獲而刈之也。”穫:“刈穀也”，段注:“刈穀者，以铚以鐮。”穧和穫都是收割的意思。農作物收割后，還要把一堆堆的禾束捆起來，運到打谷場進行脫粒和晾曬。《說文》中“稇”表示捆禾。“稇，絭束也”，段注:“絭束謂以繩束之。《國語》:‘垂櫜而入，稇載而歸。’韋注:‘稇，絭也。’古亦叚麇為之，如《左傳》‘羅無勇麇之，及潞麇之’是也。《方言》:‘稇，就也。’注:‘稇稇，成就皃’。《廣韻》作‘成熟’，蓋禾熟而刈之，而絭束之。”捆好后要堆積起來，《說文》用“積”表示，“積，聚也”，段注:“禾與粟皆得稱積，引申為凡聚之稱。”。谷物堆積必有次序，《說文》用“秩”字表示，“秩，積也”，段注:“積之必有次敘成文理，是曰秩。”《管子·國蓄》“人君御谷物之秩”，即用“秩”之本義。

四、《說文》中反映古代租稅制度的字

賦稅是封建社會經濟收入的重要來源，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它是封建國家經濟的命脈。封建社會以農業為根本，因此，賦稅主要和農作物有關，這在《說文》中“租”、“稅”二字都屬禾部可以說明。《說文》:“租，田賦也。”《急就篇》卷三:“種樹收斂賦稅租”。顏師古注:“斂財曰賦，斂谷曰稅，田稅曰租。”《管子·國蓄》:“租籍者，所以強求也;租稅者，所慮而請也。”尹知章注:“在工商曰租籍，在農曰租稅。”以上都是農夫繳納谷物等實物田賦，封建國家經常以明文規定應繳納田賦的數目，如《新唐書·食貨志》;“凡授田者，丁歲輸粟二斛，稻三斛，謂之租。”《說文》:“稅，租也”，本義也是田賦，《漢書·刑法志》:“有稅有賦，稅以足食，賦以足兵。”顏師古注:“稅，田租也。”后來詞義引申泛指一切賦稅，《漢書·食貨志上》:“有賦有稅，稅謂公田什一及工商衡虞之入也。”顏師古注:“稅謂收其田入也。工、商、衡、虞雖不墾殖，亦取其稅者，工有技巧之作，商有行販之利，衡虞取山澤之材產也。”戴侗《六書故·植物二》:“稅，凡賦取者皆曰稅。”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泰部》把“稅”分為三類，即“田稅”、“丁稅”和“宅稅”，又說:“后世有關稅、牙稅、契稅及蘆課、茶課、礦課之類，亦稅也。”

五、《說文》中反映計量單位的字

農業生產活動中為了稱重度量，離不開一定的計量單位。自從秦統一六國，貨幣、文字、度量衡都得到了統一，從而大大促進了封建經濟的發展。《說文》禾部中也收錄了有關稱重的計量單位，如程、秭、稯、秅等，為我們了解古代農業生產中重量單位之間的換算，提供了可靠的依據。

程，“品也。十發為程，十程為分，十分為寸。”段注:“一，俗本作十，誤。大小徐舊本漢制。”可見，不管是一發為程，還是十發為程，“程”作為單位詞是無疑義的。后來，“程”又作為度量衡的總稱，《荀子·致仕》:“程者，物之準也。”楊倞注:“程者度量之總名也。”《史記·太史公自序》:“張蒼為章程。”裴駰集解引如淳曰:“程者，權衡丈尺斛斗之平法也。”可見，程是度量的標準。古代稱重測長，都要有一定的法則來計算，程就是這樣的標準。

秭，“五稯為秭……一曰數億至萬曰秭。”段注:“禾二百秉也。”

稯，“布八十縷為稯”，段玉裁不同意許說，“此當有奪文”，認為“禾四十秉為稯”。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豐部》:“稯者，禾四十把也。”

秅，“二秭為秅。從禾，乇聲。《周禮》曰:‘二百四十斤為秉，四秉曰筥，十筥曰稯，十稯曰秅，四百秉為一秅。’”段注:“禾四百秉也。”

除了農作物的稱重單位，《說文》禾部還有關于時間的計量單位，如“稘”字，“復其時也。從禾，其聲。《虞書》曰:‘稘三百有六旬。’”段玉裁注:“稘言帀也，十二月帀為期年。《中庸》‘一月帀為期月’。《左傳》‘旦至旦亦為期。’”“稘”即“期”，指一個周期的時間，段注:“今皆假期為之，期行而稘廢矣。”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說文解字》禾部所反映出的中國農業文化，盡管不能全面概括中國古代農業文化的方方面面，但也同樣讓我們領略了中國農業文化的光輝燦爛。

［1］邢福義.文化語言學［M］.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6:1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