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語用分析視角談漢語交際中的會話隱含

宋英華，張 晶

(黑龍江大學 東語學院，哈爾濱150080)

一、會話隱含理論的產生及發展

“會話隱含(conversational implicature)”是美國語言哲學家格賴斯(Grice)1967年首次明確提出的。格賴斯認為，會話是一種具有意向性的言語行為。在日常交際中，人們之所以能夠清楚地領會說話人寄于言語中的意向意義，是因為言語交際中潛在著會話隱含。

為進一步明確會話隱含的產生和推導機制，格賴斯還結合實際，對語言使用和會話邏輯進行了深入研究，提出了會話“合作原則(cooperative principle)”，并將其具體細化為四大準則［1］:

a.量準則(quantity maxim):從交談的當前目的出發，按需要提供盡量多的信息。

b.質準則(quality maxim):提供的信息要真實。

c.相關準則(relation maxim):說話要相關。

d.方式準則(manner maxim):避免含糊其辭，避免歧義，說話要簡潔、有條理。

第一準則與說話內容有關，討論了“說什么”的問題，后三項準則討論談話的方式，即“怎么說”的問題?？陀^地說，為使交際順利進行，交談雙方應該完全遵守上述準則，但在實際交流中，為使話語產生某種深意，人們往往會有意或無意地違反某些準則。此時，聽話人要結合談話的具體語境，明了說話人提供的預設信息，進而推導出說話人所要傳遞的超出邏輯推理的“言外之意”。

格賴斯的會話隱含理論問世后，受到哲學家和語言學家的普遍關注，許多學者開始對其理論進行不斷的質疑和補充，其中以斯珀伯爾(Sperber)、威爾遜(Wilson)、荷恩(Horn)、列文森(Levinson)等人為代表，他們在格賴斯合作原則的基礎上對會話隱含理論提出了許多新的觀點，這些新觀點、新理論即被稱為“新格賴斯會話含意理論”。在“新格賴斯會話含意理論”中，比較著名的有斯珀伯爾和威爾遜試圖的“關聯理論”、荷恩的“等級關系”理論和列文森的“列氏三原則”。這些理論是對格賴斯的“四準則”的進一步充實和完善，特別是“列氏三原則”將會話原則分為“說話人準則”(Speaker's Maxim)和“聽話人推論”(Recipient's corollary)兩個部分，更加強調了語境的參與性，其涵蓋面比格賴斯的“四準則”更廣、解釋力更強。

近年來，東西方學者在會話隱含方面做了大量的研究工作［2］?？v觀各家的研究成果，我們發現，語用推理在語言哲學研究過程中的作用已越來越突出，人們不再簡單地停留在日常邏輯推理的層面，而是更多地開始關注于言語的實際應用機制。事實證明，借用語用分析原理來探索哲學問題，不但有利于接近言語世界的真實，而且有利于推動語言哲學研究思路和空間的拓展延伸。為此，語用分析原理同樣也適合于對會話隱含現象的分析研究，從語用學視角，可以更清晰地分析展現會話隱含的產生形式和表現特征，從而使我們更加了解日常言語交際的內在機理。

二、漢語交際中會話隱含的語用分析

1.影響會話隱含的語用因素

會話隱含是整個語言系統所共有的現象，但作為語用邏輯的一種，不同民族、群體會因為生活、文化、思維方式等方面的差異而形成不同的語言使用習慣和語用規則。也就是說，會話隱含的本質沒有差異，但形成會話隱含的因素則不盡相同［3］。從語用學角度來看，影響漢語交際中會話隱含產生的因素主要有以下三個方面:

(1)句式靈活多樣。漢語作為一種“流塊建構”式的語言，其口語句式具有很大的靈活性。只要表意明確，人們可以根據自己表達的需要和情感的需求，按照經濟、省力的原則自由構建和變換句式。在日常會話交際中，說話人經常采用整、散結合，單、復交錯，長、短并行的表達方式。有時為著重突出某一表述成分，說話人還經常采用插說、倒裝等句式。此外，很多時候為了使話語更為簡單明了，說話人省略掉句子結構中的某些成分，甚至某些場合一個短語、一個詞就可以成為一個句子。例如:甲問:“你說下班雨會停嗎?”乙回答:“等著吧!”乙的答語是有一個簡單的謂詞短語構成的句子，如果沒有上文問題的映襯，我們根本不知道其具體的表意內涵。以上這些構句方式的選用，在很大程度上破壞了語句信息的完整性和邏輯的條理性，違反了會話合作原則中的量準則和方式準則。對于這類句子的理解，不僅要求聽話人緊密結合具體的會話語境，有時還要求其進一步借助于說話人的語音、語調、神態以及其他其輔助性的肢體語言來總體把握說話人在語句中的會話隱含。

(2)喜用修辭手法。在各國的言語活動中或多或少都存在著修辭手法的運用，但在漢語交際中，這種修辭的使用顯得尤為突出。在日常言語溝通交流中，說話人往往希望自己的表達更為生動、形象或自己的情緒、情感更能夠深切地傳達、感染到對方，為了達到這一目的，人們經常會在會話中融入大量的修辭手法，于是辭格形式成為了言語活動中不可或缺的重要調味劑。比喻、夸張、借代、擬人、反問、排比、引用等修辭手法在漢語會話中屢見不鮮，反語、互文、詞語移用等辭格更是成為了漢語的鮮明特色。從本質上看，這些辭格的應用都違反了會話合作原則的基本要求，形成了超出語料意義的深層含義，特別是雙關語和反語，其深刻的表意內涵，往往需要借助大量的語境信息方可理解。例如:有一次美國第38 任總統杰拉爾德·R.福特在回答記者提問時說:“我是一輛福特，不是林肯。”眾所周知，林肯既是美國很偉大的總統，又是一種最高級的名牌小汽車;福特則是當時普通、廉價而大眾化的汽車。福特說這句話，一是表示謙虛;二是為了標榜自己是群眾喜歡的總統。

(3)表述委婉含蓄。由于長期受到儒家禮樂思想和封建等級觀念的熏陶和影響，中國人形成了謙遜、禮讓的民族文化心理和含蓄委婉的語言表達習慣，這些都成為影響漢語交際會話隱含的根本內在動因［4］。幾千年來，中國社會經歷了無數次的社會改革和思想變革，但許多傳統的文化觀念和思想舊習仍然不同程度地存在于人們的生活之中。一方面，中國人崇尚“中庸”、“貴和”的處世哲學，凡事不愿與人“爭執”，甚至在某些場合人們會刻意地“說話留半句”，讓聽話人自己去領悟其中的“言外之意”。另一方面，在封建等級觀念的長期影響下，中國人一直很講究長幼有序、尊卑有別，在尊長面前，說話人往往會字斟句酌，適可而止。而對于尊者，大家往往也會因為某種需要，含蓄委婉地表達自己的意見或要求，其真實的意圖需要聽話人自己研究揣摩，這一點在官場交際中體現得更加明顯。此外，由于受中國傳統鬼神信仰的影響，部分人仍習慣把語言的功效夸大并神秘化，認為語言有著超自然的精神力量，能夠降福、招災。人們耽于語言理想，語詞迷信的心理突出，盼望通過語言來溝通人與自然的關系，借助語言來趨吉避兇。這些文化心理映射在日常的言語交際中，往往表現為喜聯想，善比附，凡事愿意討個好口彩，有意避開晦氣語詞，從而違反會話合作原則，造成更多層次的會話隱含。

2.會話隱含設置的語用效果

會話隱含不同于語言中的表意不清，它是說話人有意違反會話合作原則而造成的，是說話人靈活運用會話合作原則而巧妙設置在言語中的“弦外之音”，對于交流的順暢和說話人意向的傳達具有重要的作用。具體表現在三個方面:

(1)會話隱含可以使交談更為和諧流暢。在人們的日常言語交際中，會話隱含就像是一種潤滑劑，可以避免因過于直白的交談給雙方帶來尷尬，更有利于避免矛盾的產生和激化，使雙方的交談得以持續和順暢，這一點在漢語交際中表現得尤為突出。許多時候，交流的雙方會因為立場、觀點、利益等因素的差距，而形成某種意向心理的矛盾或沖突。此時，人們往往會通過會話隱含的巧妙設置，使否定的意思、拒絕的語義委婉含蓄地傳達給對方，免于直接給對方帶來不愉快的心理感受，同時也可為自己的話語留有充分余地，便于更加靈活地處理。例如:甲:“你明天能借我點錢嗎?”乙:“哎!我們下月初才發工資呢?！睂τ诩椎恼埱?，乙表示拒絕，但為避免直白回答傷害到對方，乙有意違反正常的會話準則，用看似不相關的內容予以回答，既讓對方清楚領會自己的拒絕態度，又委婉表示了自己的無奈和歉意。

(2)會話隱含可以使會話更為生動活潑。幽默風趣的言語行為經常使會話交談變得生動活潑，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在漢語交際中，這種幽默風趣的表達效果往往都是通過使用修辭制造隱含意思而實現的。巧妙地運用修辭手法不僅能夠營造出輕松、幽默的會話氛圍，而且有助于拉近會話雙方的心理距離。例如:甲問一上年紀的女同事:“敢問青春幾何?”乙回答道:“小女子年方二八!”雙方的會話，或多或少都違反了會話合作原則。甲通過詞語移用，以幽默的方式提問，乙對此心領神會，以逗笑的方法回答，一問一答中包含了許多幽默信息，不但使得雙方會話生動活潑，而且顯得彼此的關系更為親密。

(3)會話隱含可以使言語更為精煉深刻。會話隱含潛在于會話語句中，通過合理的安排，每個語句都具有表里多重含義，所以這里無須過多的語言材料，而只需通過一般的詞句便可表達，既滿足言語交際中的經濟、省力原則，又使話語顯得言簡意賅、意蘊深厚［5］。通過設置會話隱含來增強話語的外在感染力是漢語交際中經常運用到的表現手法，這一表現手法擁有著深厚的傳統。中國古典文化歷來講求“句中無余字”、“句中有余味”，要求通過煉字、煉句、煉意，實現“言有盡而意無窮”的藝術效果，至今仍流傳著許多“吟安一個字，捻斷數根須”的故事。如當年王安石的《泊船瓜洲》中的“春風又綠江南岸”一句，為充分表現春到江南、萬物盎然的意境，作者從“到、過、入、滿”等字眼反復修改數次，最終才確定使用“綠”字，也成就了這一詩句的千古流傳。在言語交際中，這一文化傳統在會話隱含中有著很多的痕跡和體現［6］。

3.漢語交際中會話隱含的推導

從根本上說，會話隱含是一種超出語言材料本身范疇的語用含意，任何言語行為，都是在具體的使用中才產生相應的表達效果，不同的使用環境賦予語句以不同的意義。所以，要想正確地推導出說話人的會話隱含，必須以語境為基礎，充分把握會話的語用前提［7］。所謂語境，簡單地說是指在語言語用中對話語有影響的情景、情況和關系等，具體包括語言語境、情景語境、文化語境、心理語境等多方面內容。語境直接影響著人們對話語的理解和使用，領會會話隱含要注重把握上述各種語境。

(1)豐富知識，把握語言語境。語言語境通常指的是具體話語或者文本的上下文，作為一個靜態的系統，它可以是一個詞、一個短語，乃至更長的話語、語篇前后毗鄰的語言內容等。語言語境包括語法語境、語義語境和語音語境，是理解會話隱含的基礎［8］。每種語言都具有各自相對固定的結構規則、詞語意義、句式形態等內容，這種語言所固有的靜態的意義我們不難理解，但同時這些靜態意義又會受到具體語境的影響和制約，產生超出語言材料本身隱含的動態意義，這些動態意義的推導不僅要求熟練掌握運用該語言基本語言背景知識，還要求會話人能夠結合語境，準確判斷各會話語句之間的關聯，從而把握語意重點，探究會話實質。

(2)融合傳統，把握文化語境。文化語境是指與語言交際有關的文化世界的各種因素。它是在社會文化傳統長期作用下形成的相對穩定的會話環境認知系統，對話語結構與意義交流具有極為突出的影響［9］，具體包括交際雙方的文化背景、思維方式、價值觀念等內容。不同的民族因為不同的文化特征會形成迥然不同的文化語境，所以在跨文化交際中往往會產生諸多的矛盾障礙，例如狐貍，在漢語中認為它是狡猾奸詐的象征，多用作貶義，而美國人則認為它是聰明乖巧的代表，屬于褒義。這種情況下，要是交流繼續，會話雙方必須尊重對方的民俗傳統，把握對方的文化特征，站在說話人的立場提取其話語的真正要義。

(3)善于推理，把握情景語境。情景語境是指話語所存在的特定時間、空間以及與時空相關聯的其他物質環境或條件，通常包括言語活動的時間、場景、參與者、交際方式、交際雙方的距離等。它是指言語行為發生的實際情景，對話語表達的含義至關重要。同一句話在不同的語境中可能意義各不相同，此時需要聽話人結合實際進行合理推斷，明確說話人的真正用意。如:“早啊!”簡單的一句問候語，如果發生在某人提早上班的情境下一般表示善意的問候，但如果發生在某人上班遲到的情景下，便表示一種諷刺或批評。

(4)察言觀色，把握心理語境。語言形式表達的內容是有限的。在這種情況下，人們經常會借助表情、眼神、肢體語言等多種形式來幫助強化語意指向。據有關專家研究結果表明，在一般的兩人會話中，語言所表達的意義平均不到該環境社會意義的35%，其他65%的社會意義是通過非聲音語言進行傳遞的［10］。因此，聽話人要準確推導出說話人的話語隱含，就要善于察言觀色，通過說話人的表情、動作等信息揣摩其話語的意向含意。

三、結語

自格賴斯會話合作原則提出后，會話隱含理論研究成果斐然?？梢哉f，會話隱含理論的提出和發展，標志著人們對語言與人、語言與世界關系認識的不斷深化。特別是近年來許多語言哲學家將語用學、心理學、社會學等研究方法引入會話隱含研究中來，在很大程度上拓寬了哲學研究的思路和視野，對語言哲學的進一步發展具有巨大的推動作用。但縱觀各類研究成果，我們還會發現，對于會話隱含的論述主要集中于對整個語言系統的純理論的研究層面上，對于會話隱含在實際應用的研究相對不夠充分，并且當今會話隱含理論中還有許多問題尚未達成一致共識。所以，如何更廣泛地借鑒其他學科中的有益成果，從更多的角度對會話隱含進行深入探究，用充分的事實理據消除過去理論研究中的分歧和矛盾，是未來研究的方向和重點。可以說，會話隱含研究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1］Grice H.P.Logic and Conversation［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1:180.

［2］何兆熊.語用學概要［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89:203－206.

［3］徐盛桓.會話含意理論的新發展［M］.鄭州:河南大學出版社，1996:96.

［4］徐盛桓.話語的含意性［J］.外語教學，1993，(2):15－20.

［5］馬蒂尼奇.語言哲學［M］.牟博，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8:130－142.

［6］程以芳，何澤清.語境與話語意義的推導［J］.荊州師專學報，1998，(3):3.

［7］許漢成.格賴斯會話隱含理論:背景、成就與問題［J］.北京:外語研究，2001，(2):5.

［8］廖開洪.會話含義學說的哲學邏輯思考［J］.外語學刊，2006，(5):2.

［9］陳嘉映.語言哲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32－40.

［10］鮑明捷.含意理論與話語推斷［M］.北京: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出版社，200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