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承發,李艷麗
(1.武漢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430072;2.南昌工程學院人文與藝術學院,江西南昌330099)
一個成熟的語言單位,是音、形、義的結合體,而音同(或近)、形同(或近)、義同(或近)的語言單位往往又會聚合在一起,形成一個個聚合體。并且,這些聚合的語言單位,在被使用的先后順序是不同的。
我們曾做了一個實驗,讓20位測試者寫出讀音為“jiā”的字,以及“漂亮”的同義詞,數量至少為五個,且按聯想到的先后順序寫。結果,將讀音為“jiā”的第一字寫為“家”者16人;寫為“佳”者3人,寫為“加”者1人,而前三個字基本上都是“家、佳、加”,其后的詞差異比較大,有“嘉、伽、迦、稼、夾”等;將“漂亮”第一個同義詞寫為“美麗”者16人,寫為“好看”者4人,且這4人的第二個詞都寫成了“美麗”。其后的詞差異也較大,有“俊俏”、“靚麗”、“酷”、“養眼”、“干得好”等。
實驗說明,“家”、“加”、“佳”、“嘉”、“伽”、“迦”等字因語音相同而聚合,但這個聚合體中,各成員的使用階又是不同的,“家”最為常用,“佳、加”次之,“嘉、伽、迦”等又次之。同樣,“美麗”、“好看”、“靚麗”、“俊俏”、“酷”、“養眼”、“干得好”等詞因語義相同而聚合,各成員的使用階也不同,“美麗”的使用階最高,“好看”次之,“靚麗”、“俊俏”、“酷”、“養眼”、“干得好”又次之。
至此,我們就能提出語言的“使用階”概念:某些語言單位因音同(或近)、或形同(或近)、或義同(或近)而聚合,在被使用的概率上有高有低,呈現出階梯式的分布。其中使用概率大的,我們稱之為使用階高,在語言使用中處于強勢地位;使用概率低的,我們稱之為使用階低,在語言使用中處于弱勢地位。“階”的概念是借用系統功能語法的術語,也是指等級體系。“使用階”概念有兩個標準:一是語言單位因音同(或近)、或形同(或近)、或義同(或近)而聚合,二是所聚合的這些語言單位在被使用概率上呈階梯式分布。
語言的“使用階”是普遍存在的現象,在詞語、格式、語調、話語策略等方面都存在著使用階高低的問題。
比如,對于“我可以在這里抽支煙嗎?”這樣的問題,可以有以下三種回答方式:
直陳式:不可以,我們這里禁止吸煙!
委婉式:和在你自己家里一樣好了。(雙方共知,在家里妻子也禁止他抽煙)
反語式:那太好了!我們幾個不抽煙的真難得抽一回免費二手煙啊。
這三種回答方式都表達的語義真值是相同的,所以三者形成聚合體,其中直陳式使用階最高,而委婉式、反語式使用階就低。當然,語言主要是用來表情達意的工具,所以語言單位在“意義”這個維度聚合的使用階研究最為重要。
(一)對關聯理論的補正
關聯理論是Sperber和 Wilson在其專著《關聯性:交際與認知》中首次系統地提出的理論。他們認為,人們在交際時,對語義的表達和解釋,必須與其他事物發生關聯,是在與他物的關聯中進行的。Sperber和Wilson給關聯下的定義是:“當且僅當一個假設在一定的語境中具有某一語境效果時,這個假設在這個語境中才具有關聯性。”[1]122在邏輯上,這是一種以結果來判定前因的做法,給判定的標準帶來許多不確定性。
他們在分析關聯度時,時而以語義為界定標準,時而以語用為界定標準,使得關聯度的界定標準游移不清。[2]如:
(1)A:How long did the concert last?
B:Two hours and a half.
(2)A:I am out of petrol.
B:There is a garage around the cornet.
(3)A:The hostess is an awful bore,don’t you think?
B:The roses are lovely,aren’t they?[3]
前兩句他們用的是語義標準。例(1)“詢問持續時間”和“告知持續時間”是完全關聯。例(2)中的關聯是不完全關聯,只有調入從garage處能買到petrol這一背景信息,這一句話才能被理解。
例(3)他們用的是語用標準。他們說,雖然例(3)語義是完全不關聯的,但其表達的行為本身是關聯的,所以兩句在語用上卻具有潛在的關聯性。
這里就會出現兩個問題:一是Sperber和 Wilson給關聯分類,其標準到底是什么?是以語義為標準,還是以語用為標準,還是兩者兼用?二是在語義上完全不關聯,為什么會在語用上產生關聯性?
要回答以上問題,必須堅持用“語用標準”來判定關聯性:
我們認為,語言單位的“使用階”高,往往其在語境中的關聯性就大。“周樹人”與“魯迅”同樣都是指大作家魯迅,其語義上的關聯性相同。但由于“魯迅”的使用階高,聽話人更熟悉,所以其關聯性就大;“周樹人”使用階低,聽話人不太熟悉,所以關聯性就弱。
那要不要用“語用、語義”標準并用,來確定關聯性呢?答案是否定的。首先,有些在語義上更關聯的,在實際語境中,其關聯性可能更弱。如,一個人叫張三,大家平時都喊他“張經理”,以致于大家忘記了他的本名,那么,在語義上“張三”或許比“張經理”更加關聯,因為天下被稱為“張經理”的人非常多,叫“張三”的人卻相對少些。但實際上,可能聽話人不知道“張三”是誰,反而知道“張經理”是誰。所以以語義為標準來判斷關聯性是靠不住的。有時,本身沒有語義聯系,由于這種用法常被使用,就有了關聯性。如:每次看到新聞聯播中主持人面色凝重、語速緩慢、語調低沉地念:“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無產階級革命家……”時,就會明白主持人在發訃告,即這種表達方式因常用而被固化,就能讓人產生聯想,從而產生關聯性。
用語用標準來判定關聯性是可行的。根據會話合作原則,說話人為了使話語表達簡潔、明晰、易懂,通常傾向于選擇關聯度高的表達方式,以利于理解,所以就會導致關聯度高往往使用階就高;反過來,關聯度低的,不容易理解,影響交際,所以其就不會常被使用,其使用階就低。因此,語言單位的使用階的高低與關聯性的強弱幾乎是等同的,用語用標準來判定關聯性具備可操作性。
(二)對“會話合作”理論的補正
“會話合作”理論是Grice套用德國哲學家康德的量、質、關系和方式這四個哲學范疇而提出的交際準則。他認為“會話含義”的產生是由于說話人有意違反“會話合作”的四項原則中的一項或幾項,并通過分析其有意違反的種類來理解“會話含義”。[3]而用語言的“使用階”理論來分析“會話含義”會更加方便、簡捷。
語言的“使用階”理論認為:說話人為了使交流順暢、簡潔、明晰、易懂,會選擇使用階高的表達方
式。因為使用階高的表達方式大家比較熟悉,讓人更易明白。如果說話人沒有使用使用階高的表達方式,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誤用,會使聽話人無法理解,導致交際受阻;另一種是說話人故意棄用使用階高的表達方式,而用了使用階低的表達方式,這說明說話人有其主觀意圖,這樣就會產生“會話含義”,也會使聽話人理解受阻。為了幫助聽話人正確理解,說話人必須明示,使這種異常表達顯豁,聽話人在“明示”的幫助下,來定位此種使用階低的表達方式的意義聚合體,關聯其使用階高的表達方式,從而正確理解其“會話含義”。如上文中的“那太好了!我們幾個不抽煙的真難得抽一回免費二手煙啊”這句反語式回答,其真值明顯為負,即說話人明示,此句為反語表達式,聽話人據此而去定位其語義的聚合體中使用階高的表達方式,就是直陳式所表達的意義。
諧音現象是對語言使用的創新,在交際時往往能取得生動、形象的語境效果。有人曾用陌生化理論和關聯理論對諧音現象進行闡釋,但用語言的“使用階”理論對其解釋似乎更具說服力。
例:(4)喝酒必汾,汾酒必喝(汾酒的廣告語)
(5)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江山牌某產品)
(6)燒盛一籌(某燃氣灶廣告)
(7)“閑”妻良母(洗衣機廣告詞)
(8)《竹枝詞》“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9)對聯 上聯:二三四五 ;下聯:六七八九 ;橫批:缺一少十
(一)用關聯理論解釋
關聯理論中,關聯性是指人們理解話語時在新出現的信息與語境假設之間尋求關聯,而關聯是獲取語境效果的認知推理過程。他們認為:在同等條件下,語境效果越大,關聯性越強;處理努力越小,關聯性越強。[1]125因此,關聯性通常取決于所獲得的語境效果和處理話語時所付出的努力這兩個因素之間的關系。
例(4)中的“喝酒必汾,汾酒必喝”與“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在字音、字形的差異很大,要想使兩者形成關聯,得付出很大的努力。同時,此廣告意圖與“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在意義上并無太多一致性,其語境效果也小,故其關聯性較小。例(5)中毛主席詩詞中的江山美景與“江山”牌產品顯然無太多聯系,太過牽強附會,語境效果差,故其關聯性也差。而例(6)、(7)的關聯性明顯要強。例(6)中,“燒盛一籌”與“稍勝一籌”,兩者只是兩字相差,且字音完全相同,聽話者從“燒盛一籌”聯想到“稍勝一籌”,要付出的努力要比例(4)小,而且兩者意義上還有疊合,煤氣灶火焰旺盛,與“勝”意義上相通。
例(7)中,“閑妻良母”諧“賢妻良母”,一字之差,付出的努力更小,且語境效果明顯。兩者諧音,疊合了三個意思:洗衣機的功能特好,從而使忙于家務的妻子有更多的時間來關心丈夫、教導子女;同時,也能使妻子擺脫繁忙家務,而當個“閑”妻。兩者相關聯付出的努力較小,兩者意義上相疊合,語境效果好,所以關聯性強。
根據關聯理論,例(6)(7)比例(4)(5)的關聯性強,所以語境效果好。
但關聯理論也存在弱點:其一、其關聯度的標準不明晰。語境效果的標準太過模糊,有時要靠語感來評判,這就存在因人而異的情況,導致意見不一。另外,“要付出的努力大或小”這個標準本身也是以結果求原因的做法,并且本身也無法解釋“為什么有的關聯付出的努力要大,有的會小”。其二、無法解釋“諧音只能是單向的”這種現象。如“燒盛一籌”可以諧“稍勝一籌”,但反之則不可。
(二)語言的“使用階”理論解釋
語言的“使用階”理論認為,諧音現象是說話者巧妙地找到了語言單位在語音、語義上兩個維度上的相同點,從而形成雙重“使用階”的連續體,給人以雙重體驗,形成良好的語境效果。
如“閑妻良母”與“賢妻良母”,在語音上形成聚合體,并且兩者在語義上又形成聚合體,即“閑妻良母”表達的意思就是要讓妻子閑下來,成為真正的“賢妻良母”,兩者意義相通,形成使用階序列。當然,“賢妻良母”使用階高,聽話人的熟悉度也更高,所以只能是聽話人聽到“閑妻良母”這個使用階低的表達方式,才會聯想到比之熟悉度高的“賢妻良母”,反之則不可,這也就解釋了關聯往往是單向的原由。
例(4)(5)語境效果差,是因為例(4)中“喝酒必汾,汾酒必喝”與“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在語音上差距較大,且意義差距也大;例(5)中,毛主席詩詞中的“江山”與“江山”牌產品意義上并無關聯,所以此兩例中,聚合體之間的關聯度小,理解較吃力,語境效果差。例(8)(9)的用法為什么無斧鑿之痕,語言效果更佳呢?原因在于它們在語音、語義上更加關聯,構成了“使用階”序列。例(8)中的“無晴”、“有晴”與“無情”、“有情”音同,在語音上構成“使用”階連續體。而意義上也更貼近。詩歌用天氣來表達情感,本來就是常用手法,兩者在意義上相通的。例(9)中的“缺一少十”與“缺衣少食”音同,也構成了語音上的聚合體。并且兩者在語義上也相通,都是突出了“缺”。另外,“無晴”、“有晴”、“缺一少十”本身有使用階,即在其他場合被使用過,不是生造詞匯,不會給人以突兀之感,所以其語境效果更佳。
(一)定量
可以采取大量采集自然語言,再用計算機進行統計分析的方法,來測定其使用率,即為該語言的“使用階”。
(二)定性
語言使用階也可以根據其性質判定其“使用階”的大小:
1.傾向性標準(常用度):人們交際時傾向于使用簡單、易記的詞語,所以那些字形簡單、意義豐富的詞語往往對于大部分語境來說,使用階都高,匯聚而成為常用詞語,甚至固化為專用詞匯。對于表達方式來說,直陳式,使用階高。
2.敏感性標準:這種情況分為兩種,一種是吉祥如意的,人們就傾向于使用。“8”因諧音“發”,而常被使用,即意義吉祥的詞語,使用階一般較高。而另一種是與病、死、性等有關的禁忌性的詞語,就有一定的排斥性。如“4”因與“死”諧音而少為使用,“電話聊天”一般不會簡稱“話聊”,因其與“化療”諧音;評價人時一般不會說某人的信譽好,因為“信譽”與“性欲”諧音。即與禁忌性諧音的詞語使用階一般都較低。
(三)判定語言“使用階”要注意的問題:
語言的“使用階”事實上就是對于特定語境,語言的各種表達方式被使用的概率。而對于語言的使用,是因人、因地、因時而異的,所以語言的“使用階”也是一個“原型”的概念,即一個大家公認的有一定模糊度的概念。
1.因人而異:如毛澤東詩詞:“我失驕楊君失柳,楊柳輕揚直上重霄九”。對于一般人,“楊”、“柳”指稱楊花、柳絮更常用,但對毛澤東和李淑一來說,則指稱楊開慧、柳直荀兩位烈士。所以當使用諧形手法,形成使用階后,能夠關聯到“楊”、“柳”使用階更高的語義楊開慧和柳直荀。
2.因地而異:如“美廬”。“廬”指代“草屋”、“房子”的意義使用階更高,但是由于“美廬”是建在廬山,而在廬山當地,廬指代“廬山”的意義使用階更高,所以在特定的地點,“美廬”既表“美麗的房子”,又能讓意會到使用階更高的“美麗的廬山”這一層意義,從而給人以雙重體驗,這里也是用了諧形的手法,而且只能在廬山這個地方,這種手法才能使用。
3.因時而異:如一個人由于升遷,或許兩年前被稱為“張經理”,而現在卻被稱為“張總”。
(一)可以避免語病,有助于理解會話含義。如前文所言,使用“使用階”低的表達方式,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誤用,一種就是說話人故意,從而產生會話含義。加強這方面的研究,對于避免語病、理解會話含義大有好處。
(二)有利于計算機智能語言的實現。使用階理論,可以使“會話含義”的識別量化:讓計算機分析語境,檢測在各個語境上的表達方式是否使用的是“使用階”高的,若出現故意使用“使用階”低的表達方式時,就表明有會話含義,使得計算機識別、甚至運用這種會話含義成為可能。
(三)有利于語言風格的研究分析。人們在交際時,語言的使用往往帶有明顯的地域、個人特色,通過分析具體人群的使用階,可以將語言風格論研究引向深入,同時,通過對語言使用者的語言使用階研究,還可以來判定此人的性格特征、文化修養、興趣愛好、身份職業等方面的特點。
(四)能從另一角度來分析語言的生命力所在。語法研究是規則的研究,而語言的使用研究是違反規則的研究。這就要求人們交際時,在不違反語法規則的前提下,要如何推陳出新,體現語言的生命力。有人就提過,詩歌就是超常規搭配的創造。
[1] Sperber,D.& Wilson,D..Relevance:Communication and Cognition[M].Oxford:Blackwell,1986.
[2] 何兆熊.新編語用學概要[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3:195-197.
[3] Grice,H.P..Logic and Conversation[M]//In A.P.Martinich(ed.)The Philosophy of Language.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5:1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