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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8年8月,劉文典由北大回老家創辦安徽大學,出任文學院院長,行校長職。11月,安大學生先是與省立第一女中校長程勉發生沖突,繼而由于軍警彈壓引發聲勢浩大的“皖省學潮”,一時四方震動,輿論嘩然。安徽省代理主席孫孟戟不能解決,恰遇蔣介石巡視到安慶,蔣氏聞知此事,性起之下,當即決定要扮成戲臺上的“八府巡按”,召見劉文典予以“訓示”。
北伐成功之后,蔣介石的名望大增,號稱中國獨一無二的鐵腕強人,世人多有敬仰者。在這位“虎而冠者”的強人面前,學界大腕兒如胡適、丁文江、翁文灝、朱家驊等溫和派人物皆畢恭畢敬,即使驕狂霸道如傅斯年者,對蔣介石其人亦敬佩有加,深為尊重,每論及蔣氏言必稱蔣公或介公云云。有人云,傅斯年是學者中唯一一位敢在蔣介石面前蹺起二郎腿夸夸其談的學者,此話未必是真。倘真有其事,也是蔣氏逃臺之后的事情,那個時候的蔣家王朝早已失了往日的威風,是謂虎落平川遭犬欺也——天下萬事萬物的道理盡在如此。而1928年秋后的蔣介石正是年輕氣盛、春風得意之時,劉文典卻不拿這位事實上的一國之主當盤菜。在劉氏眼里,蔣氏只不過是只知操槍弄炮打混戰的一介武夫罷了。
當劉文典被一幫軍警帶入省府堂廳,見蔣介石端坐大堂正中欲做審訊狀望著自己,略吃一驚,又很快鎮定下來。劉既不脫去帽子,亦不向對方行禮,找了把椅子昂然而坐,做不屑一顧狀。蔣氏一看對方的派頭與架勢,頭上的火星“哧哧”向外躥起。剛要發話,又見劉文典自身上掏出煙盒打開,抽出一支香煙,徑自擦著火柴點燃,旁若無人地猛抽開來,煙霧直沖蔣氏的鼻孔。對抽煙喝酒之徒向來極度厭惡的蔣介石見劉氏做出如此癲狂之態,認為是對自己這位國家事實上的最高統帥的大不敬,是佛頭抹糞,太歲頭上動土,灶王爺跟前撒尿,心頭之火再度躥起,當場嚴厲喝道:“你就是劉文典?!”
劉氏抬了下頭,吧嗒一下眼皮,口氣生硬地回擲道:“字叔雅。”
蔣介石強按怒氣,斥責劉氏身為國立大學校長,識文解字,為人師表,竟如此混賬,對本公無禮云云。面對大動肝火的蔣介石,劉文典仍坐在原處仰頭噴著煙圈,鼻孔朝天,極其鄙夷地哼哼著。蔣介石越看越惱火,再也按捺不住胸中的憤怒,猛地蹦離坐椅,沖上前來指著劉文典的鼻子,讓其交出鬧事的反革命分子與煽動學潮、帶頭打砸搶燒的共黨分子,嚴懲罷課學生,等等。
見對方如此輕佻,劉文典也頓時火起,照樣蹦將起來,用“初類饑鼠兮終類寒猿”①的奇聲怪調,反指著蔣氏的鼻子厲聲道:“我不知道誰是共產黨,你是總司令,帶好你的兵就是了;我是大學校長,學校的事自會料理,由不得你這個不成器的狗東西新軍閥來多管閑事!”
蔣介石聞聽此言怒火沖天,嘴里喊著:“大學學生黑夜搗毀女校,毆傷學生,爾事前不能制止,事后縱任學生胡作非為,是為安徽教育界之大恥,我此來為安徽洗恥,不得不從嚴法辦,先自爾始。”話畢,顧不得自己的身份,照準劉文典的面部“噼啪”扇了兩記耳光,而后又抬腿用笨重的馬靴在劉的屁股上猛踹兩腳。劉文典一個趔趄,身子搖晃著躥出五六步遠,頭“咣”的一聲撞在一個木頭柜子上,巨大的沖擊力將木柜拔起,“轟隆”一聲撂倒在地上四散開來,劉文典也在慣性的牽引下撲倒在地。但僅一眨眼的工夫,劉文典就于滿地亂書與碎瓷破鐵中一個鯉魚打挺站將起來,身體后轉,倏地躥到蔣介石面前,像武俠小說中飄然而至的英雄人物一樣,飛起一腳,“噗”一聲悶響,踢于蔣介石的襠部。蔣“啊”了一聲,躬身貓腰,雙手捂住下半身在屋內轉起圈來,額頭的汗水像秋后清晨菜葉上滾動的露珠顯著慘白的光芒,一滴滴飄落下來。眾人見狀,大駭,知劉文典的一腳正好踢中了蔣的要害處,急紅了眼的衛士們一擁而上,將仍在抖動拳腳做繼續攻擊狀的劉文典一舉拿下,速將呈霜打茄子狀的蔣總司令抬上汽車,送醫院施救。
蔣介石在醫院病床上大汗淋漓地嗷叫著翻滾了半天,總算化險為夷,只是要害處已呈西紅柿狀急速膨脹起來,走起路來很不方便。為解所遭之羞辱與心中的憤恨,蔣氏下令以“治學不嚴”的罪名把劉文典扭送局子下了大牢,并宣布解散安徽大學,把為首搗亂滋事的共黨分子捉拿歸案,嚴刑正法。
消息傳出,安徽學界和民眾群情激憤,輿論嘩然。安大師生立即組成“護校代表團”到省政府請愿,要求立即釋放劉校長,收回成命。同時,安大師生致電時為教育部部長蔣夢麟,學界領袖蔡元培、胡適等人請求援助。劉文典夫人張秋華于次日乘輪船至南京晉見蔡元培、陳立夫等黨國要員。蔡元培得此消息,迅速聯絡蔣夢麟、胡適等同事好友,共同致電蔣介石,歷述劉文典為人治學及任《民立報》主筆時宣傳革命,以及追隨孫中山先生鞍前馬后奔波勞苦的功績,恕其語言唐突,“力保無其他”(南按:意為劉不是共產黨),并說劉有“精神不正常的老病”,強烈要求開釋。面對全國掀起的強大輿論,加上蔡元培等教育界名流大腕兒,連同國民黨要員陳立夫等一并出面斡旋,權力與事業正在上升但根基并未牢固的蔣介石,為個人威信與政治大局考慮,答應放劉,但必須以“立即滾出安徽地盤”為條件。于是這般,被關押了7天的劉文典,于12月5日獲釋走出了牢房。
遭受一頓皮肉之苦的劉文典并未服氣,蹦著高兒大罵了一通蔣氏是一個軍閥狂徒之后,卷起鋪蓋離皖赴京返北大繼續任教。欲乘輪東下之際,安大師生、當地群眾與省政府官員近千人到長江碼頭歡送,省府代理主席孫孟戟拉著劉氏的手滿含歉意地說:“雖在縲紲之中,而非其罪也。”這是孔子當年談到被官府捉拿到牢獄的弟子公冶長時說過的話,意思是其人雖然被關在牢獄里,但這并不是他的罪過,后來孔子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了公冶長。孫氏此言當然沒有把女兒嫁給對方之意,但對劉文典不計名利得失,敢于和蔣介石拼上一家伙的膽魄與精神深感敬佩,遂以孔子之言示之。——令劉文典沒有想到的是,正因了這一段傳奇經歷,他的聲名一夜間傳遍國內,為天下儒林士子所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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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劉文典抵達上海等待赴京的短暫間隙,專程拜謁了他的老師章太炎。……當他(章太炎)聽畢劉文典當面怒斥蔣介石“新軍閥”等事件始末,精神大振,當即抱病揮毫,書寫了“養生未羨嵇中散,疾惡真推禰正平”對聯相贈。贈聯借用漢末狂士禰衡擊鼓罵曹的典故,對蔣介石的專橫獨裁進行了抨擊,內中透出對弟子所表現出的嫉惡如仇的精神的贊許。
到達北平后,劉文典于1929年5月21日會見了“少年同門,中年同事”,即同為章太炎門下弟子,并在北大任教的魯迅……對其顯現的精神風骨與氣節,魯迅深表欽佩,事隔兩年都念念不忘。1931年12月11日,魯迅在左聯主辦的刊物《十字街頭》以佩韋的筆名發表了《知難行難》一文,內中說道:“安徽大學校長劉文典教授,因為不稱‘主席’而關了好多天,好容易才交保出外,老同鄉,舊同事,博士當然是知道的,所以,‘我稱他主席’……”以此諷刺赴南京謁蔣介石的胡適等人的軟骨癥。一時間,此文風傳學界,搞得“我稱他主席”的胡適大栽臉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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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七七盧溝橋事變爆發后,北平陷入日軍的鐵蹄之下,劉文典因家庭拖累而未能及時離平轉移長沙,暫時蟄伏下來,在北平北池子騎馬河樓蒙福祿館三號宅院內埋頭研究學問,等待逃脫的時機。……(當時)劉文典的四弟劉蘊六也不甘心落后,很快附逆并在冀東日偽政府謀到了一個肥缺。……(劉文典)毫不客氣地將這位同胞兄弟逐出了家門。
劉蘊六卷起鋪蓋率妻子兒女頗有些怨恨與不服氣地走了,另一位附逆者、原北大同事周作人又找上門來,游說劉文典到偽教育機構任職。周說:“文典兄以一部《淮南鴻烈集解》而譽滿學界,如今政府雖偽但教育不可使偽,以你的學問才識,應到‘維持會’做事,以維持教育,抵抗奴化。”
劉文典強按怒氣,平和婉轉地說:“你有你的道理,但國家民族是大義,氣節不可污,唐代附逆于安祿山的詩人是可悲的,讀書人要愛惜自己的羽毛啊!”
周作人面帶羞愧地低聲道:“請勿視留北諸同仁為李陵,卻當作蘇武看為宜。”言畢,嘴里嘟嘟囔囔地說著什么退了出去。之后,又有幾批身份不同的說客分別登門游說,皆被劉文典嚴詞拒絕。
由于劉文典留學日本多年的經歷以及在學界、政壇的聲望,日偽組織始終不愿放棄拖其下水的計劃,為逼其就范,索性派日本憲兵持槍闖入劉宅強行搜查,施以顏色。凡劉文典與海外朋友往來的信函一律被查抄,國內友人吳忠信、于右任、邵力子、陳獨秀、胡適等人的來信亦無一幸免。面對翻箱倒柜、氣焰洶洶的日本憲兵,劉文典以他的倔犟、狷介性格,不知從哪里翻出一套袈裟穿在身上,做空門高僧狀,端坐椅上昂首抽煙,冷眼斜視,任憑日本“豬頭小隊長”搖晃著信函嗚里哇啦地質問,劉氏始終以鄙夷譏誚的神態,口吐煙圈,一言不發。一油頭粉面的年輕翻譯官見狀,用標準的北京油子腔兒喝道:“你是留日學生,精通日語,毛驢太君問話,為何不答?”劉文典白了對方一眼,冷冷地道:“我以發夷聲為恥,只有你們這些皇城根底下太監們生就的孫子,才甘當日本人的奴才與胯下走狗!”翻譯官聞聽惱羞成怒,猛地蹦將起來,拉開架勢揮手欲扇劉氏的耳光,卻意外地被日軍“豬頭小隊長”一腳踹了個趔趄,頭撞到墻上差點暈倒,待轉過身來,面露懼色,手捂頭顱齜牙咧嘴地嗚里哇啦一陣,躲在一邊不再吭聲。
面對越來越險惡的環境,劉文典深知北平不能再留,乃決計盡快設法脫逃,到西南邊陲與清華同事會合。行前,他莊重地寫下了“臣心一片磁針石,不指南方不肯休”的詩句以自勵。
1938年初,劉文典托英國大使館的一位朋友買到了一張船票,獨自一人化裝打扮,悄悄離開北平,轉道天津乘船抵香港、越南海防,輾轉兩個多月進入云南境。一路顛沛流離,受盡苦楚。當他沿途看到因戰火而造成“公私涂炭”,百感交集,內心發出了“堯都舜壤,興復何期?以此思哀,哀可知矣”的悲鳴。
當年5月22日,劉文典乘滇越火車終于抵達西南聯大文學院所在地——蒙自。此時的劉文典衣衫破爛不整,原本黧黑的臉龐滿面風塵,身體瘦削不堪,手中除了一根棍子和一個破包袱,別無他物,形同一個流浪的乞丐。當他搖晃著茅草一樣輕飄單薄的身子自碧色寨下車,拄著棍子一瘸一拐地步行10公里,一路打聽來到聯大分校駐地,抬眼看到院內旗桿上迎風飄揚的國旗,激情難抑,立即扔掉手中之物,搓拍雙手整理衣衫,莊嚴地向國旗三鞠躬。禮畢抬頭,已是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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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選自《南渡北歸——北歸》第十章“獨宿春城燭炬殘”,稍有刪改)
注:①此為一典故。劉文典在清華任教時,屬最有學術威望和最受學生歡迎的名教授之一。由于劉性格耿率,不修邊幅,主張民主,學生們有時候跟他開點善意的玩笑。有學生在文章中描述第一次見到劉文典時寫道:“狀貌如此,聲音呢?天哪!不聽時尤可,一聽時真叫我連打了幾個冷噤,既尖銳兮又無力,初類饑鼠兮終類寒猿……且說劉先生外觀雖不怎么動人,然而學問的廣博精深,性情的熱烈誠摯,卻是小子到如今仍覺得‘十二萬分’(劉先生常用語)地佩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