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神

阿綠是一只狗，徐志的。它看得見徐志，但是徐志看不見它。盡管很多人都問起過，為什么要叫它阿綠，它明明是金毛。徐志的回答是：“它就是綠色的。”如果他看得到，或許阿綠就該叫大黃了。

阿綠是妻子余欣買給他的。妻子是紅綠色盲，兩人在別人的介紹下認識。“女性是色盲的還真難得。”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徐志是這樣對她說的，褒貶難分。之后問起，徐志則告訴她：“因為你對我來說是難得的。”

買來阿綠的時候，它才剛斷奶，一般狗都是從這個時候開始養才比較有感情。妻子把阿綠放在徐志懷里時，阿綠很安靜，他還以為是個玩具。

待阿綠的身形變大，夫妻倆開始牽著它出門。外面的世界很大，對阿綠來說是新鮮的，它可以自在地跑，不顧項圈與鏈子的束縛，一個勁兒地跑，“哈哈”地喘氣，徐志被拉著在后面跑，余欣跟著。速度越來越快，徐志從來沒有感受過奔跑時風從耳邊吹過的暢快。阿綠覺得身后少了什么便停下來，看見了倒在地上的徐志，走過去用自己的臉蹭他的臉，“嗚嗚”地叫著。終于追上來的余欣右手做了個“砍”的動作示意阿綠，它看著他和她，眼睛里充滿了無辜，兩顆深棕色的眼珠水汪汪的。被人馴服的動物，包括狗，在人的面前是弱小的，無助的，它們只能用信徒看上帝的眼神仰視它們的主人。

徐志并沒有因此生氣而不再帶阿綠出來散步。相反，帶著阿綠出門成了一種習慣，阿綠不再只是他的寵物，還是他的眼睛。阿綠走，他也走，阿綠停，他也停。阿綠似乎發現了自己身上的重任，便加倍用心，不再肆意地奔跑。

“還想聽下去嗎？”“故事女士”問我。

“嗯。”我點了點頭。

狗其實也是色盲，它看不到彩色的世界。很多時候過馬路，急剎車的司機總是從窗口探出頭來大罵：“找死啊！”漸漸地，阿綠學會了過馬路前看看行人的動作。它帶著徐志靜靜地走過大街小巷，徐志總是不放心地叫一聲：“阿綠。” “汪。”它回答，意思大概是“我在”。

每天回家都剛好在飯點上，徐志看不到夕陽，阿綠也看不到夕陽，但是它記得吃飯的時間。余欣會從盤子里夾一些肉放在徐志碗里，阿綠則搖著尾巴蹲在一邊，靜候自己的晚餐。

她會把菜夾給徐志，他憑著感覺可以把飯菜送進嘴里。每次吃完，他會對她說一句：“我吃飽了，飯菜很好吃。”十幾年了，他說話時“看著”她的都是一個錯誤的方向。夫妻之間相敬如賓，日子平淡得出奇。十幾年了，她也不愿去改正他的錯誤，她只是看到他眼里的情意和余暉糅合成美景。角落的阿綠也十幾歲了，快結束了吧，一個小生命。

“最后呢？”

“我正打算講。”她對我笑了笑。今天聽故事的人只有我一個，往日周末的公園里總有一堆孩子圍著她，聽她講故事。這并不是她謀生的飯碗，但她卻很樂意與孩子們分享故事。

冬天來了，徐志出門的次數少了。沒有人愿意把自己暴露在寒風中。阿綠則依舊每天出門，傍晚回家。有一天，它出門后再也沒有回來。余欣把菜夾到徐志碗里以后出了門。“家里鹽用完了，我出去買一下，你待在家里不要亂走。”

她在他們常去的街上四處尋找，周圍行人臉上的冷漠在寒冬里像一瓢瓢冷水，絲毫不差地潑在她的心頭。她不知道如何跟徐志說阿綠不見的事實。她想，如果老天可以賦予自己一種超能力，那她一定會變成阿綠搖著尾巴回家去。

夜色已經吞噬了整個天空，她用手理了理脖子上的圍巾，開始往回走。

路口擠滿了人。剛到的救護車里下來幾個人拿著擔架擠開人群。一個熟悉的身影躺在地上。她跟上了車，握著他的手，喊著他的名字。

徐志看著車頂問她：“阿綠是不是……不見了？”她沒有回答，只是一個勁兒地哭。醫院里，她在手術室門口求了醫生好久，醫生才答應讓她換上衣服進手術室。

麻醉前徐志“看著”她，仿佛能看見她一樣。她已經很久沒有在徐志的眼里看見縮小的自己了。她笑著，哭了。徐志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但余欣看懂了三個字：“我愛你。”

他把她藏在眼睛的深處，閉上了眼，之后再也沒睜開。

現在孤身一人的她，每天都會來公園走走，這是第一次和阿綠出來的地方，周末她則整天待在公園。她希望阿綠能回來。

“我的故事講完了。”她對我說。

“謝謝你的故事，很感人，真的。”我說。

走遠后，我停下，回頭向她揮手道別。她指了指我的T恤喊道：“綠色很配你。”我穿著紅色T恤站在夏日的陽光下良久，看著她摸了摸跑過來的一只流浪狗。

（指導老師 沈仙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