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知是智慧的開始”。慢慢的,我已清楚地接受了一個事實:就是我有一個極平常的兒子,他自己也安于邊緣姿態。
當媽的,應該具備一種能力:掂出自家孩子大致有幾斤幾兩,即你的孩子有什么沒什么,由此尋找孩子發展的可能性。
媽媽很大的一個盲點,就是拿榜樣說事:誰誰誰怎樣,你也準能……其實專家早說了,智商主要是由基因決定的,教育能對智商起到點邊際效應。
以松木為例,有硬度密度的限制,只能做普通門窗,很難做別的。但就在這樣的限制里,卻可以做出門窗花樣的無限性。
我們不得不面對的現實,是成功資源的嚴重缺乏。一個統計數字可供媽媽參考:特別出眾的成功概率,僅為千分之三。
知道孩子是平常的,已經是改變的開始。一個朋友說得好:知輸贏相對于爭輸贏的人,要快樂得多。有人不知自己稟賦上的限制,甚至付出了一輩子的失敗。
那天在孩子的房間找東西,居然一下子掏出大大小小30多架紙飛機,廢紙在他手上被激活,釋放出飛的想象力。
還有畫的各種飛機圖案:沒有規矩的顏色搭配,沒有道理的線條舞動,鳥翅一樣飛出畫框……
當時我還來氣,怎么初中的年齡,仍是小學的心智,還玩幼兒園游戲?
一眼瞥見孩子作文下方的“老師寄語”——
趙天祈,一個童話般的少年。常能創造出各種課間游戲,并很快風靡全班。一個學期,折紙飛機就有數百架,大都翱翔于南外校園,每每要從三樓跑到一樓去撿墜落的飛機,樂此不疲;看似懵懂,卻善唱帕瓦羅蒂“我的太陽”……常用單純的眼光審視世界,便常有驚人之語。希望一直保持赤子之心,率意而為,快樂成長!
我至今感謝龔老師標舉個性、尊重差異的點評。他沒用單一的分數評判孩子,卻在意“童真”。從紙飛機上,認出了獨屬于學生的風景——里面有孩子的心跳和氣息。
那飛機折法千奇百怪,有飛起來幾秒鐘后左拐的,右拐的……一架架紙飛機漫空飛舞,遍地散落,一群小把戲跟在后面奔跑尖叫,成了校園一景。
紙飛機如同穿越厚墻的一束光,同學送他“航天局長”的外號。
這是孩子擁有的資源,知道怎樣從游戲空間獲得所需的魔力。
他的日記里有這么一段:
今天5點起床,鬼心思就是找個地方去放遙控直升飛機。終于到了29中的足球場。把手中的遙控器一推,只見螺旋槳轉了起來,慢慢飛上天去。我的心也起飛,和白云對話,向天空問好……我童年時的一架架紙飛機,也在周圍盤旋……
回想起來,從小到大折過的紙飛機有上千架,小時候是瞎折,而近來是動腦子折。現在我們班的200508A航天局不光有宇宙飛船,還有航天飛機,有螺旋型、平穩型、載人型(粉筆頭),里面還分發射艙、返回艙、登月艙……年級組長都說我們航天局長(我)有想象力。
小時候,我還喜歡放風箏,往天上打子彈。最愛看的動畫片就是唐老鴨當空兵那一集。唐老鴨那時最大愿望是想飛。他削土豆就把土豆削成飛機狀,我看唐老鴨挺像我的……
下輩子真想做只鳥,飛機也行,但不是轟炸機,是隨風而起的滑翔機……
我記得孩子常說他做的夢。夢里,他跑著跑著,就會飛起來。有時候忽然發現懸崖,沒關系,他搖身變成唐老鴨飛過去……
可惜他折的紙飛機經不起細看,手工活做得極粗糙。但由此看出他富于想象的潛質,有創意,能寫意。
每個孩子都有其獨一無二的質地。學校老師一般都關注兩極——尖子和差生。媽媽應在意每一個“平常兒”。
去過泰山的汪曾祺回來說:我承認泰山很雄偉,但我不能和它打成一片,同時更清楚我的微小,我的平常,也進一步安于微小,安于平常。這是我在看泰山時受到的一次教育。
格格媽阿梅,是大學教授的女兒,也是下崗女工,酷愛畫畫。為了維持生計,她練了獨門手藝:風味特別的“梅記”茶葉蛋。
每天大清早,她就在某大學門口大大方方擺攤。平和的叫賣聲,家常的味道——“梅記”招牌,是她置身于世俗社會的坦然陳述。
面對各式異樣的目光,她一概忽略,嘴角生動的笑意,透著親切。
因滋味獨特,她的茶葉蛋總是賣得很快。回家把午飯做好,飯后呢?對不起,得活回自已了:背上畫夾寫生去!她會在那個下午打開自己……
她從容穿行于攤販與繪畫之間,實實在在把自己攤位做好,那么認真。她從不活在別人的評說中,只看重評說外的個體經驗。她畫筆下的山水,可一眼辨識其特有的煙雨氣息,喚起人的驚訝。
打動我的是這些東西:平常本身的魅力。我欣賞她的人生姿態。
我還認識一個愛東張西望的孩子阿葵——
“樓房、店鋪、行道樹,擦肩而過的人群……比如看人群,每天看每天看,看姑娘的裙子一天天像縮水一樣越縮越短,你能感到她們臉上的笑容逐漸變得平和自信,甚至渾然天成……比如看商店的招牌,每天看每天看,就看出啟功的字只宜題在茶館、公園門口,換成工廠大廈什么的,就顯出文弱來……說到招牌,照例又是東張西望又看出些名堂來……我的這些小名堂,不正是幸福生活的內容嗎?”
小升初發榜,看見南外錄取榜出現兒子的名字,我還真不敢相信。
忍不住掃了一眼日歷,想瞧瞧那天是不是愚人節。
兒子拿到通知書后給我寫過這樣一封信——
面對通知書,不少同學回想起幾年的努力,哭了。我覺得這是個意外,因為我真正花的功夫不多。
你沒有給我太大的壓力,常說要讓孩子活得像個孩子,只要盡力就行。
周末,同學的媽媽都給孩子報這報那班,你老帶我在樹林下看書、捉蟲、撿樹葉……
朋友警告你:將為孩子童年的快樂付出慘重代價,會輸在起跑線上。
你為此猶豫過。
但你自己的人生態度,就是——“別讓生命太為難”。你愛引用那句話:不要站在高山,不要站在平原,最美的世界,是從半高處看。
你也主張我努力攀登,可惜我途中貪玩,光顧看風景,望呆,忘了走腳下的路……
“半高處”不是勵志的一個詞,多少有點不接受現實。但我以為半山腰的幽谷,確實更好看——深泉可流出長河的開闊,也可飄出閑云的優雅。高處太寒,空氣太稀,立腳地太小……半高處讓人踩得踏實。
二年級學校開設興趣課,他自己報名學書法,我卻給他報名學電子琴。
回家他問我:這是興趣班嗎?我說是呀。他振振有詞道:那就先得服從我的興趣!
書法練了一陣,他自己想學琴了。但他拒絕學電子琴,原因是做過這樣的實驗:我和同學捉了12只螞蟻,放到電子琴的一個琴鍵上,結果不妙——那琴鍵竟然就往下沉了,多吃不住勁呀。要學,就學有力度的鋼琴!
鋼琴一學幾年,說好不考級。
金老師每次來上課,都會帶不同的音樂會碟片。一半彈琴,一半欣賞音樂。這是我家周末的開心節目。
有一則他的彈琴日記——
我從書上看到:植物也會欣賞音樂。當人彈琴時,有的花草會“葉動如舞”。用音樂觀察植物,結果發現:聽激烈搖擺舞的植物,生長暫時停止了;聽輕音樂的那一組植物,在拔節生長。
我馬上就跑到鋼琴前,彈了幾支輕松的練習曲,然后把我的腦袋伸出窗外,看看門前的小草是不是比人家的小草長得高?好像真的高一點。于是我的琴彈得更歡快了。
有一陣,兒子鋼琴練得不耐煩,又怕我監視,干脆拉我一起學:我們可以四手聯彈。
金老師說,很少見到不要求考級的媽媽,也難得有坐得住看一場音樂會的小孩。
一次,俄羅斯國家交響樂團來寧演出,我買票去看。因為票太貴,沒給兒子買,準備讓他看碟。
誰知他一定要去現場:媽媽,看碟和去現場太不一樣了,你想想,一個浪頭拍到你腦門上,是什么感覺?那就是音樂現場!
這句“浪頭”一樣的話拍動了我。為這拍到腦門上的樂感,我花了好幾百元帶他去現場。
沒有8級、10級證書,但鋼琴成了他自得其樂的伙伴。太多課本砌成的圍墻里,那叮叮當當的音符,像從墻上鑿開的窗洞……
超越知識的教養,才是教育的根本。復旦大學校長如是說。
(選自《有一種毒藥叫“成功”》 出版: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
編輯 王淑娟 mochouw@yahoo.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