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生命

一艘宇宙飛船靜默地駛向一個半邊覆滿森林、半邊彌漫滾滾黃沙的星球。

又是一個沉寂的凄清之夜，曼德雷上尉靠在飛船中央的輪椅上沉思著。

“終于要回家了?！甭吕子挠牡貒@了口氣，“出去這么多年，諾曼怎么樣了？地球，想不到真的能讓她恢復成現在的模樣。能讓地球起死回生的物種，真想親眼見見啊！”望著鏡中頭發已是花白的自己，曼德雷無奈地搖了搖頭。

“船員請注意，X-2988號飛船馬上降落于Z區8號機庫?！睓C艙內傳出機械般的播音聲。但明明是那樣冷酷的聲音，此時卻仿佛充滿激情與生機。

“老了，老了?！甭吕仔睦锬钸吨?。他緬懷逝去的歲月，六十多年前的往事再次浮上心頭。

“曼德雷，你這么無趣的人，理想會是什么呢？”諾曼邊笑邊說，“我呢，一定要成為頂尖的生物學家，研究出改變這個黃沙遍地的世界的生命。那樣的傳奇，會發生吧！”

曼德雷輕輕地笑了笑，抬起頭說：“我要在浩瀚星海中找到那顆星，那顆能住下地球上70多億人口的星球?！?/p>

想到這兒，曼德雷搖搖昏昏欲睡的腦袋。他眼中早已布滿血絲，就像雨林中樹木糾結的樹根。他已經三天沒睡了。身旁的咖啡已然涼了，倉庫中儲存的食物所剩不多，但馬上就要見到闊別60多年的家鄉，誰還能睡得著呢？

“飛船接近大氣層?！?/p>

曼德雷望著月球上的一片荒蕪，一聲輕嘆。他記得父親第一次帶他看月亮的情景：他與父親站在漠漠黃沙中，父親指著那個散發出朦朧光亮的星球，緩緩地告訴他，那是一個叫月亮的美麗星球，月球上有架著木馬梯上去的國王，有騎著掃帚飛翔的貓——那是女巫的寵物。他依然記得在那皎白的月光下，父親反復呢喃著：“總有一天你會去那里，不僅如此，你還會找到拯救這個星球、這個世紀、這個種群的曙光，也將完成我和你祖父年輕時的夢想?！?/p>

飛船極速墜入地球，在大氣層中發出劇烈的摩擦聲，帶著熾日般的火光，仿佛一顆突破物理定律的自由流星！

曼德雷并沒有感受到這瘋狂的力場，他緩緩閉上眼睛，開始回憶往事。

“看！那是流星！”諾曼興奮地叫嚷。“傳說，對流星許愿，一定會實現哦！明天你就要踏上征程，那么，就祝你能在宇宙中找到屬于你的星！”

“嗯！”曼德雷與諾曼輕輕擊掌，“那么就祝你能締造出你心中那樣的神話！”

曼德雷嘴角露出一絲微笑，不是每個人都說自己是個理性得近乎冷酷的人么？那天晚上為何如此失態？難道僅僅是因為那場流星雨嗎？亦或是因為即將踏上夢想的旅途？在那樣真實的笑容下掩藏的僅僅是好友的別離愁苦嗎？

曼德雷記得在別離的前夜，在千百年前發明的一種名為“書”的信息載體上，記錄著蔚藍之星所剩下的森林海洋面積覆蓋率不足地球表面的0.2%。在飛船升空的一刻，他看到怎樣的景象啊——巨大的行星上只剩下的少許綠色，仿佛是在宣告生命的結束。

“飛船進入8號機艙，艙門已打開，架橋已放下?！?/p>

曼德雷搖著輪椅、順著架橋慢慢滑下，映入眼簾的景象讓他驚喜萬分：一棵棵大樹超過50層樓高；一根根樹枝縱橫交錯，象征其強大的生命力。綠喙鸚鵡在樹上啼叫，袋狼在叢林中漫步，白鰭豚在樹根盤節下的江中暢游……

生命之花在此綻放，人類文明在此繁衍?，斞诺慕鹱炙谟吃诿芰钟墓庵?，遠古的銘文在塔身緩緩復蘇；存在于夢中的巴比倫，現實與虛幻交織出的空中花園隱現山壁之上；萬里長城橫臥西風殘陽，從遠古的洞中壁畫到達·芬奇的《蒙娜麗莎》，從倫勃朗的《夜巡》到蒙克的《吶喊》，沿著蜿蜒曲折的長城，人類的藝術文明漸漸流向遠方……

曼德雷唇角不由泛起一絲欣慰的笑容，但是走近一看卻發現端倪。

“嘿，曼德雷，你總算飛回來了?！辈贿h處站著一個清瘦的女人，盡管頭發皆白，但憑借臉上綻放出的笑容，曼德雷知道她就是諾曼 ?！霸趺礃?，我說過的，我的諾言已經實現了哦?！敝Z曼眉飛色舞地說，“看吧，曼德雷，這個夢幻般的存在。除此之外，我們還完成了一項偉大的計劃——‘曙光’，我們將已存的全部物種的基因——動物的毛發、皮膚組織、植物的種子保存在地下冷庫，哪怕這個世界不復存在，總有一天它們也會重現于世！”

曼德雷沉默著，緩緩將兩只手從輪椅的扶手上移開，雙手交叉胸前，低聲吟道：“真好啊！想不到這門技術已經如此成熟。可是，我們都老了，諾曼?！闭f這些話的時候，曼德雷依然低著頭，陽光斜斜地打在他的臉上，像是一尊銅像。

諾曼邊嘆氣邊低下了頭。

“諾曼，你應該知道，大學期間我所學專業是全息影像與飛船制導，同時我也和你一起選修過同樣的科目——植物基因遺傳與結構。所以，有些事情你無須隱瞞。”

“果然不出意料，真相始終瞞不過你。”諾曼無奈地笑笑，“我們都老了，在自己的回憶與幻想中安靜死去，不好嗎？”

“是這樣嗎？”曼德雷抬起頭，“最初，我并不知道眼前這些景象，準確地說這些幻覺是全息影像技術的產物。我只是利用大學期間學習的植物基因遺傳知識，明白一棵樹不可能長到180米高，別告訴我這些知識你不知道?！?/p>

“是的，這是聯合國生物最高會議給你的所謂‘福利’，我唯一給你爭取到的就是將每棵樹調高到了180米?！?/p>

“樹干很難超過150米，那是因為能量和水無法正常調用。即便世上真有超過150米的樹，那么樹干上半節也會枯黃，植物遺傳學有講過吧?！甭吕浊昧饲每菔莸闹腹?，“這也許是它們的宿命——或許也是我，我們的宿命。”

“你年輕時是不相信宿命的，曼德雷?！敝Z曼搖搖頭，“我只想給你一個選擇?！?/p>

“選擇全息影像的幻覺？不，我們已經別無選擇，事實不容幻想?！?/p>

“也許你是對的，至少以前一直都是?！敝Z曼微微笑，閉上眼睛，“電力系統崩潰了，‘我’——‘諾曼’的意識體也將崩碎，即將呈現的是真實的世界——也許這就是你的歸宿?！?/p>

“電力中斷，全息影像系統崩潰?！?/p>

“再見?！敝Z曼靜靜地說，“‘曙光’深藏于歷史的碑下?！?/p>

剎那間，茂密的森林，成群的鳥獸，游走的魚豚，潔凈的天空……通通格式為一塊塊細小的方形光斑向周圍飛散。黃色的沙原，灰暗的天空，干涸的江河，鳥獸的骸骨緩緩顯露。蒼茫的夜空下，一塊高高的石碑凸現出來，在這無盡沙海中格外醒目。

曼德雷搖著輪椅緩緩靠近，輕輕地將碑上的文字吟唱：“諾曼·貝茨，2908年至2999年，‘曙光’計劃提出與完成者，曼德雷的舊友?！?/p>

“‘曙光’就在碑下嗎？”曼德雷抬起頭，灰暗的夜空中，啟明星在閃爍。

“現在是公元3000年1月1日?！甭吕纂x開輪椅，躺在沙海中，“一個時代終結于此，新的傳奇會出現嗎？”

這個孤單的星球上只剩下最后一個孤獨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