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旅途

我似乎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在夢中，我坐上了一輛很漂亮的白色列車。在即將開車時，站臺上忽然站了很多很多的人，男女老少都有。我坐在車上，透過車窗看著他們。突然，火車開了，他們一下子全部消失得無影無蹤，似乎有一場大風(fēng)，把他們?nèi)看底吡恕Ｎ遗叵胫麄兊拿嫒荩X子卻一片空白。

他們告訴我，我叫吳可，此時的我正躺在病床上，已經(jīng)醒了一個小時。我醒來時，在病床邊哭得昏天暗地的狼狽女人是我的母親——張藝璇。我的父親在去年去世了。今年我剛大學(xué)畢業(yè)，24歲，無業(yè)游民。一個月前，我在向馬路對面的閨蜜跑去時，被一輛超速的汽車撞飛。

閨蜜叫陳曦，是我的大學(xué)舍友。她說我一下子被撞飛了幾十米，她手中的包和冰淇淋都掉在了地上，尖叫著跑到我身邊。我滿身是血，眼睛緊閉，血止不住地往外流，但不知從何處流出。她抱著我，沾了一身的血，大喊大叫，淚不成行。

車，跑了。行人報了警，打了120。然后，我醒了，遇到了天下最狗血的橋段——

我，失憶了。

我是在晚上9：58醒來的，而恰巧是上午9：58，我被撞飛的。我的母親，那個有些迷信的女人堅信這是冥冥之中注定的。

剛醒來時，她抱著我哭。我著實(shí)被她嚇到了，她臉上的妝花了，眼睛紅腫著，很恐怖。她嘴中不住地呢喃：“小可，小可……”說實(shí)話，她抱得我很緊，對于一個渾身是傷的人來說真的很疼。我張了張嘴，卻干澀異常，什么也說不出來。

我努力回想著眼前這個女人和我的關(guān)系，腦子里卻是一片空白。頭越來越疼。我正不知所措時，她抬起頭來，抹了兩把眼淚，按了按床頭的鈴。隨后站起身來，目光在我的身上流轉(zhuǎn)，突然“撲哧”一聲笑了，卻有兩行淚從眼中流下，一直默念著：“太好了，太好了……”

隨后，穿白大褂的醫(yī)生進(jìn)來了。她急急地退到一邊，兩只手在身前不安地絞著衣服，很小女生的姿勢。醫(yī)生用各種儀器檢查著我的身體，一直到現(xiàn)在，我的大腦還是很空。我在拼命地想這是哪里、那女人是誰、我是誰等等一系列白癡的問題。

我卻怎么也得不出答案。

頭越來越疼了，像有人從里面把大腦切割、分離、吞噬。

我開始大叫，瘋了一般地大聲尖叫！醫(yī)生被我嚇退了幾步，他喊著：“冷靜，冷靜！”

我試著冷靜下來，頭似乎不那樣痛了。醫(yī)生小心翼翼地靠近我，用極輕柔的聲音問：“你感覺怎么樣？沒事吧？”頭倒是好了點(diǎn)，腦子更空了。我本著單一的思維，開口問道：“你們是誰？”

醫(yī)生皺起了眉，女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猛地沖到病床前，緊緊抓住我的手說：“小可，我是媽媽啊！你不認(rèn)識我了嗎？不可能啊！我是媽媽！我是媽媽！你看看我！”我不明所以，看向那張更加可怕的臉，試圖從記憶中提煉出一些關(guān)于她的內(nèi)容，可是無果。

醫(yī)生不知什么時候出去了，不一會兒帶著另一些不知道是醫(yī)生還是護(hù)士的人進(jìn)來了，同時進(jìn)來的還有一個穿病號服的女孩。我的注意力自然被她吸引了去，我驚訝地看到她的眼淚“唰”地流了下來。她原本定定地站著，突然彎下身來，90度鞠躬，極為響亮地說出一聲“對不起”，聲音在病房中回蕩。母親把她拉到一旁，一位女醫(yī)生說出了她的猜測：“她腦部受到重創(chuàng)，失憶了。”

之后便是喋喋不休，足足兩個小時，我認(rèn)識了吳可24年的人生。大腦一下子被塞進(jìn)了24年，無數(shù)的人在我的大腦中行走、跑跳、交談。我告訴母親我想休息，她又絮絮叨叨了一番，走出去，帶上了門。我一個人躺著，整理我腦中僅有的3個小時。

頭的確痛得厲害，母親留下了筆記本電腦，我也不想去看。隱隱約約聽到母親和醫(yī)生在走廊里說著什么，一定是討論關(guān)于我的失憶吧。從小窗戶中透進(jìn)暖黃色的燈光，我終是睡著了。

第二天我很晚才醒來，睜開眼就看見床頭有一個大大的花籃。母親坐在床邊，她大概感覺到我的腳動了，連忙望向我，想扶我起來，卻碰到我的腰，我下意識地躲開了。

她的手垂下來，笑容凝固了。

但只是一瞬，又接著小心翼翼地扶起我，小心地護(hù)著我。一起身，我就看見了門口的那個男人，他手里拿著保溫杯，溫柔地對我笑著。還沒等我說什么，他走過來，把保溫杯放在床頭，說：“小可，自我介紹一下，伊辰鐘，你的現(xiàn)任男友。”

男友？我的腦子里轉(zhuǎn)著這個詞，沒有太深的印象。母親笑著看他：“小可，你看辰鐘多好，你失憶了還愿意照顧你，還帶雞湯來。”伊辰鐘笑著制止了母親揮舞著的手，緩緩走到我的床前，俯下身笑著說：“也不是我做的，我媽媽做的，不知道好喝不好喝。還沒有東西裝，只能拿保溫杯了。”他說著伸出手來，想揉揉我的頭發(fā)。但極大的陌生感侵襲了我的心，我躲開了。

他還是笑著，起身，打開了保溫杯。

一股撲鼻的香氣發(fā)散出來。我望向他，他依然笑著，伸出了手又放下：“小可，我還有事，后天會再來看你的。”

時間對于一個只能躺在病床上看電腦的人來說過得還算快，很快就到了傍晚。因?yàn)槲疑砩蟼闷鋵?shí)并不重——現(xiàn)在只是手骨折，腿并無大礙，于是我征得了醫(yī)生的同意，出了病房，在醫(yī)院里晃蕩。

寬大的病號服使人不快，腦中的空白竟使我認(rèn)不清路。不自覺走到了一片小樹林，我坐在樹下，回想著伊辰鐘，我的男朋友，卻恐怖地發(fā)現(xiàn)我?guī)缀跤洸黄鹚拿嫒荩晃矣衷囍叵腙愱兀l(fā)現(xiàn)除了“對不起”我?guī)缀鯖]有任何印象，腦中空空如也。我抱住頭，使勁拍打，也許我瘋了，但我真的想把大腦深處的記憶打出來。

打了沒兩下，手被輕輕地握住。我抬起頭，睜開眼睛：一個女孩，很清秀，很親切，大概是陳曦吧，我猜測。她拽住我的手，想要拉我起身，我下意識地甩開了。

她臉上的表情大概是我今天第三次見到了。

她笑了笑，坐在我身邊：“小可，你要是忘了就別想了。那車撞上來的時候挺可怕的，想起來說不定還會做噩夢。你挺膽小，就別想了。”她的手放在我打了厚厚石膏的手上，可我還是感到熱量傳遞過來了。我一直盯著她，希望能記住這張如此令我心安的面容。

早上我醒得更晚了，已經(jīng)差不多快到中午的時候，我才慢悠悠地睜開眼。走廊里非常吵鬧，母親也不見了。陳曦坐在床邊，手里捧了一杯水，冒著熱氣。見我醒了，她原本有些惆悵的臉立刻有了笑容。她慢慢扶我起來，端著杯子把水送到我唇邊。她手里還捏了一個本子，顯得很不方便。我問她要，她也不肯給我，也不說是什么本子。

我們又閑聊了幾分鐘，病房的門被打開了，母親進(jìn)來了。我想對她笑，卻看見她的后面跟進(jìn)來一個男人，手里抱著一大束康乃馨。他四十歲左右，穿著皮夾克，留著板寸，臉上有很多皺紋，皮膚被曬得很黑，雙眼低垂著。我原以為又是什么親戚，可他后面擠進(jìn)來的長槍短炮著實(shí)把我嚇了一跳。

他突然跪下，我想我大概明白他是誰了。兩行淚夾著泥垢從他臉上流下。花放在地上，隱在花叢中冰冷的枷鎖也就此顯現(xiàn)。

“對不起，小姑娘，我真的對不起你，都是我超速，我混蛋，我……”

他說著伸出手就往自己臉上招呼，母親站在一旁，一直冷眼旁觀。我悄悄踢了陳曦一腳，她看了我一眼，似乎嘆了口氣，趕忙去制止，想要把他攙扶起來。可是他死都不肯起來，一直跪著，還要掙扎著磕頭。

我的嗓子干澀得可怕：“我其實(shí)傷得不重，這也快好了。我真的，真的不怪你。”

我真的沒怪他，我失去了記憶，他對我來說就像路上遇見的忠厚大叔一樣。他所懺悔、所愧對的一切對我而言都是陌生的，所以我并無一點(diǎn)憤怒。

“嗯，你呢，好好改錯就好，我真的不怪你的。”

我看見外面的記者拼命想擠進(jìn)來，突然覺得有些好笑。母親卻忍不住了，把那人一下子拽起來，往出推，推到了走廊里。我隱約聽到走廊里她帶著哭腔的聲音：“我女兒都失憶了，她什么都想不起來了，你們別逼她了好不好？好不好？都走啊！”

心照不宣，誰都沒有再提起那個人，那群人。

下午母親說有親戚要來，我有些緊張，便和護(hù)士說了，自己在走廊里轉(zhuǎn)悠。我看見了一個熟人。

陳曦和一個醫(yī)生面對面坐著，虛掩的門中發(fā)出了抽泣聲，他們似乎在交談。懷著極大的好奇心，我從門縫看去。可偏偏后背突然被人輕輕拍了一下，我嚇得跳了起來，發(fā)現(xiàn)原來是我的主治醫(yī)師。

“小可，你的表姐來了，在病房里。你還在外面晃蕩什么啊，快回去吧。”做壞事被人發(fā)現(xiàn)，不由得心虛起來。我連忙應(yīng)了一聲往回走。剛走到病房前，就聽到兩個人在拉家常，傳說中與我關(guān)系很好的表姐只是陌生人。我站在門口，不想進(jìn)去。

“昨天電視臺的人來了吧？可可還說什么不怪，哪能不怪啊。”我聽見凳子挪動了一下，表姐又繼續(xù)說，“這人真是罪大惡極，撞死了七個，傷了三個。可可算命大了，可是她還是苦啊，竟然失憶了。”

“可不是，說他喝酒了橫沖直撞。陳曦看見一個人一下子被撞扁了，現(xiàn)在不還在跟心理醫(yī)生咨詢，都是可憐人啊。”我突然感覺頭像剛醒時那般腫脹。

有人在拽我的衣角，我向下看去，一只小手，小小的，軟軟的。“可兒姐姐，咱們還是那樣玩吧，別讓媽媽知道哦！”四五歲的小孩，眼睛不大，卻很亮，很亮！我揉了揉她的手，拉下了衣角：“可兒姐姐教你……”話還沒說完，她已經(jīng)伸出了小手，張開。我試著把手放到她的手中，卻被一下子甩開，毫不留情。

她的眼睛微微暗了些，又再次伸出手，張開，我渾身都在冒冷汗。我想去抓她的手，但她抬起頭看了看我，退后了幾步。

“你不是可兒姐姐！你是什么東西？快從姐姐的身子里出來！把可兒姐姐還給我啊！”

我愣住了，那一刻，整個樓道，都充滿了刺耳的哭鬧聲，這聲音在我耳邊一遍遍重復(fù)，一遍遍重復(fù)；一遍遍放大，一遍遍放大，放大，放大，直刺到我心里。

“你不是？你不是！你不是。”

我不是。

我無法安枕，陳曦專門去找了助眠的音樂。她有淡淡的黑眼圈，因?yàn)榛藠y，一般看不出來。她拿手機(jī)的手非常蒼白，露出淡淡的青筋。媽媽坐著，講了許多有趣的兒時小事。伊辰鐘也在，一口一口喂我喝著滋補(bǔ)的湯，眼中的溫柔使我不忍直視。

我閉上眼睛，聽著腳步聲相繼遠(yuǎn)去，然后對著夜空，向著星星，祈禱。我向星星起誓，我不想對著那些失望的目光，看著那些為我憔悴的面龐，哪怕夜夜噩夢、無法安寢，哪怕疼痛入骨，恨意叢生。

我不是。

我希望我是。

我又做了一個夢，白色的列車到站了。一群人，男女老少。我走下列車，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向我伸手，我伸出了另一只手，她一下子咧開嘴笑了。她的眼睛很亮，很亮。一個年輕的女孩也跟著我們笑著，素顏，很美。年輕的男子揉亂了我的頭發(fā)，我湊上去笑著親吻了他的下巴。年紀(jì)稍大的女人拍了拍我的背，一同笑著。

我們笑著走出站臺，只見藍(lán)天、白云，一碧萬頃，長長的鳴笛聲從身后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