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曾經,每個城市都有它的守夜人。他們敲著竹梆,游走于大街小巷。從萬家燈火到月上中天,再熬過黎明前令人窒息的黑暗,直至看見東方淺藍的天光,才暗暗地松一口氣,慶幸長夜的磨難終能換得些許工錢。
天闌城也有守夜人。他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后一個,卻或許是最懂得“溫暖”的一個。他似乎,戀上了天闌城的守將,那名劍指長空、曠世決絕的女將軍。每憶起那日細雨中無意間撞見的無邪的臉孔,即便雨水打濕了脊背,他也能感到春風在心底拂動時生出的絲絲暖意。
但他沒有告訴任何人。
二
而今,這個國度已經沒有了守夜人,我卻想要做一個守墓人。
正月初一,掃墓山中,我用敬畏而好奇的眼光打量墓碑。
記得兒時,我對此處避猶不及,生怕多看一眼,寄居著的亡靈就會邀你相伴。但那日陽光正好,陰暗的山間也多了幾分灑金的絢麗;而風過竹葉颯颯,身心俱有一種清冽之感。正上方一塊碑記日為“2002年”,右方則是三四無碑的墳塋。大伯笑言,這是三爺爺,那是大太太……以前家里窮,沒錢立碑啊。
敢情為死亡留個紀念曾是富人的專利,貧者只能沒于荒煙蔓草,不見舊影。忽然記起樸樹在《白樺林》里唱過“誰來證明那些沒有墓碑的愛情與生命。”到我的孫輩,怕都會想不起上山的路,更忘了墓中是誰吧!
——就如同守夜人之愛,草芥塵埃,無人知曉。
我愿做一個守墓人,但又如何能阻止生與死離離的追逐?
三
謝婉,天闌城的守城女將,歌者言說了她的故事:“婉力竭被擒,不肯降,為炎軍梟首。”這個故事里沒有袖手天下的君侯、傾國傾城的皇妃,只有戰火烽煙,血色蔓延,愛如朝菌,旦生夕死。滂沱大雨洗盡殺伐聲,也沖走守夜人血脈里的春意,分筋錯骨。然而王城的姓氏都已改寫,守夜人卻還在那里守夜。
王國政事,與他一個守夜人何干?只是守著她曾眷戀過的一方水土。陰晴圓缺,花開花落,姹紫嫣紅開遍,她看不見,他又能看多久?
“誰愿意一年又一年,總寫苦難的詩,像冰雪覆蓋心頭?”
“誰愿意,看著夜晚凍僵,僵硬得像一片土地?”
四
“葬我在馬纓花下,永做著芬芳的夢——”
“葬我在泰山之巔,風聲嗚咽過孤松——”
猶太人有一句諺語:當人們都忘記他時,一個人才算真正地死亡。從這點意義上,謝婉沒有離開過,即便守夜人已去,她的名字,也將被天闌城人代代銘記。
“太業后,城中始有謠歌傳唱。歌曰:安危何所系,天闌謝將軍。太業三年,城東設謝婉衣冠祠,祭拜者眾,香火終年不絕。”
五
“借我一刻光陰,把你看得真切。”“身后花開成雪,月光里不凋謝。”
我愛你,與你無關。
六
魂魄能覺,泉下不忘。人與人,為什么相遇,又為什么別離,守夜人不想考慮細節,他也許守不了山河大地,卻愿把那一夜的春意在心中默守一生。
人,為什么出生,又為什么死亡?從遠方趕來,赴一面之約。那就用我雙眼,替你們看這世界;用你雙眼,替我看這世界。
我是一個守夜人,我守不了生命年華,卻仍擎著火把、敲著竹梆,走在肅殺的長夜:
任何溫柔鄉,終比不上人間暖。
微有愛,不覺寒。
評點:鄭文龍
此文由一曲《風起天闌》所感發,接續歌曲所虛設的歷史背景與古俠風格,文章對歌曲意境進行了情景演繹與個性領悟,并以虛實相間、時空交錯、角色置換的敘事模式依次道來,結構精巧、筆觸細膩,令人目不暇接、回味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