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是個妙人,妙在敢張嘴,敢說話,熟悉的、不熟悉的領域他都敢置喙,好像他是個百科全書式的人物。其實他不過是個畫家,書讀得比別的畫家多一些而已。但可貴的是,他喜思考,善于聯(lián)想,就多有心得。
譬如他談魯迅的文章就很吸引眼球。他把魯迅繁而化簡,生動地評說,沒有魯研人士的頭巾氣,即便偏頗,也讓人會心,情不自禁地為他擊掌。他認為大先生魯迅有趣,趣在魯迅好看,好玩。魯迅的形象無論影像、畫像、刻像,無論悲、喜、怒,都有氣韻,都有杰出者之光。魯迅的好玩,是因為他可從黑暗中鑿出光亮,從嚴正里弄出滑稽,從游戲里鼓搗出端莊。而二先生周作人就無趣,既不好看,也不好玩。其形象總似奸佞,獐頭鼠目如喪考妣;其做派,也不好玩,處處考據(jù),下筆就引經(jīng)據(jù)典,行文總是端著架子,一味地保持沖淡、儒雅。這世間,煙火氣重,鄙俗氣烈,不平事多,沖淡和儒雅,就顯得可笑。
其實,好玩到極致,就不好玩了。魯迅到最后就很不好玩——與高長虹的計較、與周揚的翻臉,都透出偏狹和意氣用事。還有他與許廣平的愛情。相反,不好玩到了極致,就好玩了。周作人與胞兄失和,即便被外人詬病,但正反映出紳士的面具之下,他有普通男人的真實性情;譬如他的拂逆,既進曹營,就應說曹語,可是他卻批評人家的文化。既有鐵定的漢奸身份,就應認命,可他卻上書大人物,反復而徒然地進行辯解。
大先生與二先生的好玩與不好玩,本質(zhì)上是來自他們身上的“師爺”性情。師爺脾氣,集中在兩點:一貫正確,懷疑一切。自身正確,則底氣十足,指點江山,臧否人物,縱橫捭闔,處處好玩;一切可疑,則進退遲疑,恒物論事,審時度勢,欲迎還拒,處處不好玩。
眼下的陳丹青先生,就沾染了師爺習氣。從國粹中習藝,又比別人多了一點西方經(jīng)驗,就有了自我正確的感覺;加上對應試制度的觀察,在體制內(nèi)生存的切膚之痛,就推演到一切皆疑。就有了“憤青”情節(jié),拿一切開涮。
但是,他的率性、隨性、任性說話,源自他有錢,衣食無憂。他的畫,是他的護身符。繪畫,是世界通行語言,而中國又有巨大的字畫市場,他能掙得大錢。在中國,生存權(quán)決定話語權(quán),活不好,也就說不好,甚至不敢說。所以,作家的反抗,是地火運行,而陳丹青則可以在地上燃燒。所以,陳丹青盡可以憤青下去,但切不可看不起其他類型的知識者,不然,就不好玩了。
陳丹青說,我相信每個省、每個小地方,都有杜月笙這樣的人。草根里永遠有這樣的人,書沒念過,聰明、仗義、有辦法、有擔當。所以,我回來和許多人沒法玩,他們是單位思維,而不是江湖思維。
從這里,不難讀出陳丹青的江湖師爺味道。
但是,他忽略或有意遮掩了歷史真相——
你要讓黑道或流氓幫忙,第一,你要與他沒有利益瓜葛;第二,你要足夠弱。與他有利害關(guān)系,或同在道上,或勢力相當者,豈容他人在自家臥榻前安睡?就只有砍砍殺殺。對那些極端的弱勢群體,正可以烘托他們?nèi)松先说膹妱莸匚唬瑵M足他們的“仁心”和“救世”情懷,所以,他們肯幫忙。
一如嫉妒這種東西,所發(fā)生的對象,是在地位、能力、實力相當者之間。諸種要素相差懸殊者之間,高者對低下者,是垂憐、悲憫;相反,低下者對高高在上者,是仰慕、艷羨,甚至是諂媚、攀附。
所以,振聾發(fā)聵之聲,要有風生云起、積聚相撞的前提;弦外之音,要立足于弦,而不能向虛空里彈撥。
不過,陳丹青屬于在好玩與不好玩之間,依然是個不可多得的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