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西方國家,中國城市卻少見墓地。
可能有人會說這屬于中西方文化差距,是西方篤信基督教的緣故。可是在東方的日本,東京隨處可見沒有圍墻的一小片墓地。日本的墓地上立著方柱形的石碑,后面還插著象征佛塔的長條木板。曾經看過旅日作家李長聲的文章,介紹日本的喪事都由所屬的寺廟操辦,喪葬費很貴,全國平均大概為14萬人民幣,而且墓地不能買,只能租。
我想起中國的墳地。前年年底,我爸打電話,說老家拆遷,把我爺爺奶奶的祖墳給遷了,補償2000塊錢,讓我在網上發帖反映一下這件事。我爸一向害怕我惹事,這回反倒是我勸他還是忍讓算了。活人被拆遷尚且難反抗,更何況死人。
這是在偏遠的小城鎮,尚容不下墓地,更毋論大城市了。在中國的大城市,不僅僅看不見墓地,甚至沒有什么公共悼念的空間。
我第一次有公共悼念的概念,是去年到愛丁堡的某個公園,看到隔幾步就有一個長椅,長椅上刻著“紀念我的愛妻/亡父……”等字樣,這才發現“哀思”這件事不必凄凄慘慘戚戚。死亡為生者提供便利,這事并不晦氣。
北京這座城市,除了遠郊的八寶山,其他與生死相關的建筑,便只有人民英雄紀念碑,可它除了虛構的威嚴,并不給人其他任何感受。
古人以“春秋多佳日,山水有清音”為挽聯,天地間的逍遙山水、清流茂林、良辰美景,生者與逝者共享。現在的人,在人死后燒些紙糊的豪宅豪車,以及劣質得可笑的大面額冥幣,與其說是為了逝者,倒不如說是為了欺騙自己:死者生活在另一個比三體星還要遙遠而未知的世界里。
越逃避死亡,就越恐懼死亡。
一個生活在北京的作家,曾經講述,“在北京,最怕去經八寶山那個方向。回老家最害怕看見癱坐在村口曬太陽的老人和病人。”他去八寶山為謝世的老作家送行,回來后連續三個晚上失眠煩惱,“后悔不該去那個到處都是‘祭’字、‘奠’字和黑花、白花的地方。”
我小時候,爺爺逝世,我回老家參加他的葬禮。不知出于什么緣故,我始終哭不出來。后來我父親一把掀開蓋在爺爺尸體上的白布,我看著他蒼黃瘦削的臉,一下子就哭出來了。這淚水不是出于悲傷,而是出于恐懼。死亡對我來說,因為陌生,所以驚悚。
可是,死亡真的陌生么?
它在我們周遭每天都發生,緩慢侵蝕著生的力量,生命的虛弱、干涸、消遁一刻不停地發生。生命的短暫與無常,永遠如是。可是我們愿意去想光明的生的情景,而逃避著死亡的念頭。我們厭惡思考從“死”里獲取對于我們的生有價值有意義的東西,而把它縛在壓抑的潛意識中。
如何看待死,決定了我們如何看待生。讀日本中世紀武士道的原典《葉隱》,有四個字在我腦中一直揮之不去:“向死而生”。我想,不以延長壽命為目標的人生,大概會有些不同吧。三島由紀夫對此的解讀我謹記在心:“我們汲汲以求生之美的同時,倘若過于倔強于生,我們須了然我們恰可能背離我們生之大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