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談判,還是談戀愛,人多愛講條件。這不是因為人世故,而是因為人必須生活在一定的條件之中。值得思考的是,當人們受制于這些條件時,會感受到自己身處逆境之中,而當人們充分地享用這些條件時,卻經常忽略條件給我們帶來的麻煩。這種麻煩,就是我要說的“條件即逆境”。
比如說,當泰坦尼克號撞上冰山,人們準備倉皇逃命時,都不懷疑自己身處逆境,但是,在旅客們踏上這艘世界頂級郵輪時,卻可能毫無察覺;又比如說,魚兒在魚缸里游泳,并不知道自己身處逆境之中。但是我們知道,魚缸可能隨時會打破,水可能因為主人的疏忽隨時變質。換言之,魚兒在獲得魚缸這一條件時,同時也獲得了魚缸這一逆境。
人類不斷地為自己創造條件時,也是不斷地將人們從一個逆境轉移到另一個逆境。不同之處,也許只在于,有的是地牢,有的是“天鵝絨監獄”。如今,當科技引領時尚,成為一種意識形態或者宗教時,同樣意味著人類成為無窮逆境中的難民。就像影片《心慌方》一樣,你打開一個房間,只意味著進入一處新的逆境。
逆境的存在,意味著人永遠不會真正自由。這不僅因為環境沒有給人類充足的積極條件,還在于人們自己制造的條件同樣具有消極因素。比如說汽車是人為自己制造的條件,但是,汽油短缺同樣讓我們舉步維艱。
法國漫畫家菲利浦·格呂克曾經講過一句耐人尋味的話——“過去有比現在更多的未來”。在我看來,這句話已經接近真理。這里講的實際上是選擇的問題。舉例說,人類祖先沒有從樹上下來之前比下來之后便多一種選擇,即,可以選擇不從樹上下來。“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當那些學會直立行走的動物從山重水復中走向了村落文明,直至今日的城市文明時,不可否認,無論是過去“落后的”村莊還是現在“先進的”城市,對于人類來說,都是一種逆境。倘使那時的領袖能預見現在的房價這么高,為子孫后代著想,或許真有可能考慮住在樹上。畢竟,在有人類走向“文明”之前,天底下處處是“免費的午餐”。
人類文明發展至今,也拋棄至今。我們既拋棄了處處是免費午餐的“樹上不文明時期”,也拋棄了讓盧梭充滿懷舊之情的互敬互愛、自由平等的“黃金時代”。選擇,就是一個不斷拋棄的過程。這意味著選擇不僅成就了路徑依賴(或者說條件依賴),而且造就了對其他路徑或條件的無所依賴。每次選擇,都意味著新的條件的誕生,也意味著其他條件的消失。從這方面說,如果將人類作為一個整體,每次選擇都意味著將所有雞都裝在一個籃子里,因此危機重重。正因為如此,保護文化多樣性成為拯救當今高速發展中人類文明的當務之急。保護文化多樣性,歸根到底是出于對人類選擇權的保衛。
一旦失去選擇,人類將會怎樣?我們正面臨這樣一個悖論——隨著科技、傳播的發展以及物質生活的豐富,個體的選擇已經越來越多,然而人類的選擇機會越來越少。這種真實的困境,就像作為個體的人的成長一樣,在童年時,每個孩子都有千萬種選擇機會,而到了中年或晚年,則會停留于別無選擇、不做選擇的“霍布森選擇”困境之中。時間賦予人類的,似乎永是一個悲觀的前途。糟糕的是,基于時空的變化,我們所做的每一次選擇,都將是唯一的。正因為此,赫拉克利特說,“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
法國前文化部長、作家安德烈·馬爾羅曾以小說《人的條件》揚名。在他看來,人是世界上唯一預先知道自己要死的動物,人要根據各自的生活態度和條件做出自己的反應,這種反應就是不斷地“行動”,從而證實自己的存在和價值。著名思想家漢娜·阿倫特曾在《人的條件》一書將“勞動”、“工作”以及“行動”作為人的三種基本條件,指出行動與積極生活的意義。
換言之,人類的光明前景,并不在于人或人類是否永生,而在于人不斷地超拔于逆境之上。人類加之于自身的真正善良,就在于即使“天塌下來”也要積極生活。這種樸素的“在逆境中求生”,成為人的全部生活與信仰的來源。當逆境因此成為一種條件,更有理由相信,正是逆境的永恒,造就了人的永恒。
編輯提點:鄭文龍
曾國藩言“借人之拂逆,以磨礪我之德性,其庶幾乎?”條件之為逆境,正與逆境之為條件同。海德格爾所謂“生煩死畏”之人生境況,超越者為宗教;不如無生,則是佛家;順事安寧,深情感慨,乃是儒學。 世間之事哀莫大于心死,而悲莫過于孤獨求敗。受挫之時,乃長進之機;功成之日,乃有悔之始。識于此者,堪能創業守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