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敏的《捕蝶者》細致地描寫了一個專業捕蝶者的工作。他對蝴蝶是那樣熱愛,不惜跋涉山水,去那幽寂之處;他是那樣富有理想,“那些庸常的菜粉蝶不會驚動你的捕蝶網,它們因庸常而幸福著,安適著,你的志向,絕不在籬笆菜畦之間,你要的是蝶中珍奇?!彼麑I知識是那樣熟諳,蝶的習性,蝶的種類,都一清二楚;他的專業技能是那樣熟練,“你不必看,便知道獵物在網內了?!?/p>
然而,他的工作越是細致,技巧越是熟練,美的精靈就越難以逃脫,“手腕輕抖扭轉紗網,封死網口,網中的精靈徒然掙扎,在你手中逃脫的可能已經是零……”
捕蝶者自信是蝴蝶的知己,是古典主義者或自然主義者,從自己的宗教出發,虔誠地捕蝶。在他看來,“什么是生命的意義?成為一個珍稀標本揚名世界,還是默默耗掉美麗終老山林?”這個問題的答案是明顯的。
一切看起來都是那么順理成章,那么高尚。然而,這只是從人的角度,只是從人需要的角度。人問過蝶么,它們可曾愿意在你精致的展翅板上成為一具永恒美麗的尸體?如果你是一只蝶,你可曾愿意,你可曾愿意他人將你那臨死前的戰栗感受為愉悅?你也悲傷,當蝴蝶“嬌艷的色澤之上,覆過一層銀質的灰色,像是由外而內鍍著溪澗的月光,也像是由內而外滲著絕世的悲傷”時,你感到“悲傷是美麗的”,沒有誰比你更懂得悲傷之美,更何況是絕世的悲傷?“這山林里寂靜的時刻,那孑然的悲傷,有誰與你分享?”
難道這是宿命?剛羽化成蝶,“雙翅還是濕潤的,鱗片鮮麗,纖塵未染”,就成為你的網中之物,生平的第一次展翅就成為最后一次。如果是籬間菜畦的菜粉蝶就不會有這樣的命運了。難道這是成為永恒的代價?
然而,當你將那展翅板上蝴蝶名稱的一欄空著,等著用你的名字來命名這絕世精靈的時候,我們明白了你的悲傷是多么的矯情,你需要用他者的生命換取自己的不朽!
全篇文章以第二人稱來寫,沒有一處直接批評。筱敏只是多次描寫蝴蝶在捕蝶者手指下胸腔破裂的聲音,設置了一個瘦長詩人要談生與死的問題,而不是美、價值、聲譽,來暗示主題。為什么只談生與死,而不談美、價值、聲譽?因為在生命面前,這些東西都顯得輕微,這些東西往往成為他人摧殘他者生命的借口。正是這些東西,使人失去了對生命的感受,成為一具不動聲色的劊子手。
生命中有太多東西需要我們去追求,然而,這一切都沒有生命重要。更不能以犧牲他者來成就自己的偉業。知識并不帶來生命的尊重,有時反而成為摧殘的工具。有人說愛是一種傷害,然而我認為凡造成傷害的,只是挾持了愛,而非真愛。
或許,我們就是那一只蝶;或許我們就是那個捕蝶者。
“生命中有太多東西需要我們去追求,然而,這一切都沒有生命重要。”“有人說愛是一種傷害,然而我認為凡造成傷害的,只是挾持了愛,而非真愛?!倍嗝粗腔鄣恼Z言!作者看到了生命的本質之處,根柢之處。愛的本質是尊重,是給予自由,而不是以自己的標準來定義對方的生命。然而我們大抵身不由己地活在一種偽信仰中:我們有時是被傷害的蝶,有時又是制造傷害的捕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