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

一. “倒貼”找工作

我站在“貓的天空之城”前，這是一個很神奇的地方——很小但溫馨的概念書店，里面有明信片、布丁、奶茶……店主是個很文藝的男生，他真的養了一只小貓。店里最浪漫的是一個活動——任何人只要給店主講一個關于自己的故事，就可以在店里挑五張明信片，得到一杯奶茶。

是這樣一個和它的名字一樣，彌漫著夢幻氣息的地方。

推開門，我看到那個坐在吧臺里的男生隨意地翻看著一本書，就如同方涵語向我形容的那樣——他長得很陽光，卻又有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書卷氣。

走到吧臺前，我小心翼翼地說了句：“你好。”而那個男生抬起頭，靜靜地望著我等待下文。“我……是前幾天打電話給你，問你招不招工的那個人。”

他思索了一會兒，然后用波瀾不驚的語氣說：“記起來了。可是，在電話里我應該說得很清楚了，沒有招工的打算。”

“呃……”我有些躊躇地站在原地，方涵語前幾天說的話突然又在我的腦海里響起。她頗為語重心長地說——葉顏依，你得勇敢點。

勇敢嗎？目光飄忽，不去看眼前人的表情，我硬著頭皮說，“這個我知道。只是……不要工資的員工，你收嗎？”

而那個男生開口，說了一句讓我更尷尬的話，“這個，還真的，不怎么敢收。”

“這個……你不要誤會啊。”我語無倫次地解釋，“其實，是我喜歡寫小說，可是總找不到靈感。然后，然后我朋友知道了就推薦我到你這兒來打工，她說這里有故事聽。所以，我打工的目的其實不是工資……所以你不給工資也可以……只不過，我現在是大二，所以工作時間可能不怎么固定……”

說完后，我仍舊低垂著頭，只是又實在忍不住，就一點點一點點地抬頭，打算飛快瞥他一眼。可我發現，當他看到我偷偷看他時，他正盯著我看，讓我無處可逃，就在我別扭得就要奪門而去時，他說：“是這樣的話，你明天有空就過來吧。”

二.交換故事

在貓空打工的日子，有一種很純粹的美妙。一晃眼，就是一個月的光景。而到了這兒的人，仿佛都會變得溫和、安靜。時間似乎在這一間小屋里放慢了腳步，讓平淡美好的年華一直緩緩流淌，沒有盡頭。

這一個月里，我聽了很多的故事，也知道有很多的故事，我可以從每一個人的細微表情里看到他的內心世界，或者翻開桌上為客人提供的留言本，從不同的字跡里，描摹出披著朦朧的外衣之后需要用想象勾勒出故事的樣貌。

而這些不起眼又透出靈氣的細節，是在一次閑聊中，林燁告訴我的。那時，我懷揣驚訝注視著他深褐色的雙眼，安靜的眼眸，好像幽深的海底，看似死氣沉沉，實際上里面藏了很多東西。林燁一定是有故事的人，從那一刻起，我就能感覺到。

一邊回憶一邊補完了明信片架上的空格，我活動了一下肩膀，就聽到風鈴輕盈地響起。探頭向門口望去，一個女生走了進來。而推開門的瞬間，她就紅了眼眶，可能是被撲面而來的熟悉氣息勾起了回憶。

我一邊活動筋骨一邊往吧臺走，如果沒猜錯：聽故事的時間到了。

她果然有故事要講，只是那個故事很簡單。她講完后，就往樓上去，我望著她稍顯消瘦的背影，撐著下巴問正在泡奶茶的林燁：“你聽了這么多的故事，就不會覺得都大同小異，很無趣嗎？”

“不會。”他一面把泡好的奶茶遞過來示意我給剛才那個女生送去，一面回答：“每個人的故事固然相似，可用心去聽，總會發現不同的。稍有偏差就是截然不同的人生，又有誰和誰的故事，會完全一樣？”

我傻傻地接過杯子，林燁說這話的時候，表情里居然透出幾分遙遠的回想。我越發好奇，他究竟有怎樣的故事？

送完奶茶回來，我倚著吧臺，半開著玩笑：“林燁，你給我講講你的故事吧。如果我用你的故事寫的小說過稿了，稿費還能分你一半。”

林燁一聲輕笑：“我的故事和他們差不多，你不會有興趣聽的。”

“怎么可能。”我想也沒想就反駁，“更何況你剛才不也和我說了，沒有誰的故事，會是完全一樣的。而你的故事，更不可能簡單。”

“你怎么就這樣篤定？”

“一般的男生沒有耐心開這樣的店。你簡直比我小說里的男主還神秘——文藝青年，獨自守一家概念書店，弄出這么多浪漫的東西，還和看破紅塵似的……啊，你不會還真的有一個已故的女朋友然后……”我狐疑地望著他，雖然有點瞎掰，也確實好奇。

“沒這么狗血。”林燁頓了頓，“不過也差不了多少。”

雖然已經猜到一點，聽到林燁承認是我的心中仍然是咯噔一下，然后抿著嘴望著他，等待他繼續說下去。

“貓空和這個店里所有的活動，都是以前和我在一起的那個女生的夢想，我在等她回來，帶著我為她實現的夢，等她回來。”

林燁的語氣很堅定，只是他的眼里卻透出幾分飄忽的迷茫——也許，是因為他堅持等，可又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

“你們，為什么會分開？”

“那時候，本來就是我們時常吵架的一段時間。有一天，她打我電話，我不想接，可她還是打個不停。最后我接起電話，只大吼了一句——我已經很煩了你不要再來煩我了！”

林燁勾起一個滲出苦澀的笑：“后來她就真的再沒找我。我們也這么分開了。而讓我無法想象的是，再見到她時，她帶著助聽器。”

“她望著我故作輕松地說‘平時不好好保護耳朵，遭到報應了’。我問她為什么不告訴我，結果她說‘林燁，最后一次給你打電話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快聽不見了。我很怕：以后要是再也聽不到你的聲音了我該怎么辦，可是你一句話都沒讓我講，我就死了心’。”

“可是，她戴著助聽器，也能聽到你講話啊。”我忍不住打斷林燁的話，而他聽了并不生氣，只是眼里露出更深的落寞：“我也這么對她講，可她說‘這不一樣’。我又對她說我等她，等她治好病了，她還是能聽到我的聲音。可她仍是笑望著我，說‘林燁，這不一樣。有很多東西在你掛掉電話的那一刻就改變了。所以你不要等我，無論能不能治好，我都不會和你在一起了。’”

“可是。”我別過頭去不忍看林燁微紅的雙眼，“可你還是在等她不是嗎？”

“是啊。”我都能聽到他深呼吸的聲音，“我不知道自己除了等她還能做什么，放下一切和別人在一起？”

他停頓了良久，終于一字一句地說：“做不到。”

屋外，烏云不知何時掩住了本就微弱的陽光，也許是深沉的天色，壓得我喘不過氣。

以后的日子，仍是如舊，卻總有了改變。也許是因為我知道了，每一天的24個小時，于林燁而言，都沒那樣簡單。興許他從黎明破曉時就開始等待，到落日西垂時，縱有失望，也不愿放棄。

我們都沒有再提起那個故事，可它刻已在我的心里，深入骨髓。有一天，我正在干活，林燁突然開口，清冷的聲音打破了午后熏人的沉悶。

“葉顏依，你有什么故事？”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怔了怔反問他：“怎么了？”

“沒怎么。最近來說故事的人少了，就想問問你。”

我放下手里的事，靠著墻，想了一會兒后，跟他抬杠：“講故事可以啊，可你不能拿一杯奶茶和幾張明信片就把我打發了。”

“好啊。”他卻也答應得爽快，“你給我講你的故事，我請你吃飯。”

“我的故事么……”我低垂著眼猶豫了一會兒，終于慢慢說道，“比不上你啊。我高中里和一個男生在一起三年，后來他要出國，歸期不定，我就告訴他，我等你回來。”

“怎么也是等……”林燁低聲呢喃出這樣一句話，像是自言自語，卻點染出無限惆悵。我一時無言，干巴巴地應著：“是啊。”

臨近晚上，林燁還真提出要請我吃晚飯。挑了一家小餐館，等菜的時候，我胡亂地找著話題，最后居然說道：“林燁，如果你等的人沒來找你，我等的人也沒回來……不如我們在一起湊和湊和算了。”

連一瞬的遲疑都沒有，他說：“葉顏依，我總是要等她的。”

“哈，”我故作輕松地笑了兩聲：“和你開玩笑，居然還當真了。”

三.等待是人一生最初的蒼老

我一直以為，林燁的等待，肯定無果。

那一天，天氣大好，明媚的陽光透過玻璃窗洋洋灑灑地鋪進貓空的每一個角落，融暖了人心。林燁在里面補貨，而我代替他坐在吧臺里，撐著下巴翻看一本雜志。

“你好。”一個女生的聲音從上方傳來，我一邊合上書一邊招呼她：“有什么需要幫助的嗎？”

放好書抬頭，我有些疑惑地望著這個眉目清秀卻不說話的女生，她抱歉地一笑：“對不起，我今天沒有戴助聽器。不過，我能看懂唇語。”

我一時呆住，剛好林燁在這個時候走了出來，那個女生也看到了她，林燁在目光觸及那個女生的瞬間愣在原地，而那個女生卻顯得毫不意外，淡然地笑笑，說：“林燁，好久不見。這個地方……很好。”

“……嗯。”良久，他才如夢初醒，“你終于回來了。”

很多東西都不用猜了吧。聽不見的女生，能讓林燁失控的人，我像個局外人似的在一旁注視他們的重逢，只能一笑。

只是林燁等了那么多年，卻等不來他要的結局。那個女生過了沒多久就離開了，走之前，她說：“林燁，謝謝你等了我這么多年。今天來……是想向你告別的。我在上海也沒能治好病，所以我爸媽，想帶我去國外試試……總之，你不要再等我了，好吧？”

林燁沒有給她任何的回答，她最后嘆了口氣，轉身出去。我局促不安地站在那兒，不知道能對林燁說些什么安慰的話。只是看起來，他又不需要任何的安慰。照常生活、開店，以后的日子，一直如此。仿佛，她從來都沒有來過。有時候我偷偷打量他平靜的側臉，不自覺地想——他究竟是打算一直等那個再也不回來的人，還是聽了她的話，把所有過往都拋卻，重新活過呢？

四.你的過去未來，都與我無關

本來我以為，我和林燁哪怕不能在一起，也能就這樣一起安安靜靜地走下去。他應該不會再和別人在一起……

只是穆梓柔在這個時候，悄悄闖入了林燁的世界，打破了我所有的假想。

她出現得那樣不經意，像是一陣忽如其來的風。

林燁告訴我，那天早上他去貓空開門，卻發現穆梓柔傻坐在店外的長椅上，看到他的時候，微紅著臉站起來，卻什么都不講，只是等他開門后也跟著進去。他對這個沉默的女生產生好奇，在她往里走的時候叫了幾聲，卻發現對方沒有任何回應地往里走。被人無視得這樣徹底，饒是林燁脾氣好，也感到不爽，快步追上去，他一個轉身停在她面前，把她嚇了一跳。

“同學，”他沒什么好氣，“我剛剛叫了你好幾遍。”

女生驚魂未定，輕拍著胸口，聽到他的話，眼中露出歉意：“對不起……我……我聽不見。”

他聽到這句話，心上像是被澆了一盆水，整個人一下子冷靜了。她的眼睛撲閃撲閃的，而他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戳中了，激起一陣陣難以言說的感覺。

林燁講到這時，被我的驚詫打斷：“你的人生，真是狗血到了極點。”

“呵……也許吧。”

“所以，”我意味深長地說，“你對那個女生……”

“說不清。只是那時候看著她，她在店里坐了一整天，也是一種直覺，覺得，她是有故事的。”

“好奇么，”我勾起嘴角打趣，“可人家不一定還會來。”

“沒事。有緣的話，自然會再見。”

我聽著林燁的話，只覺悵然——我是從什么時候起，對他越來越上心。

穆梓柔真的又一次來了，甚至她并沒有讓林燁等很久。

而林燁，只用了一杯奶茶和一下午的陪伴，就換到了她的故事——她曾經和一個男生關系很好，好到她以為他們就要在一起。可最后卻發現，那個男生是她閨蜜的男朋友。

“大致就是這樣。可是，又遠比這更讓人憐惜。”

林燁這樣說，三言兩語而已，可我已經能體會到那種痛——曖昧，終成傷。

最后的最后，林燁像是下定了決心，他說：“葉顏依，我要追穆梓柔。”

捏緊了手里的杯子，我盯著自己泛白的指尖：“你把她當成替代品？”

“怎么可能，她們不一樣。我想追她，是因為有個聲音很明確地告訴我，我應該保護她。甚至不需要任何理由。”

這樣啊……我在心底苦笑，所以之前說的所謂的放不下，都不過如此。只是沒遇到讓自己心動的人，所以從前的人和事才顯得格外難以釋懷……

避開他的眼，我裝作漫不經心：“是這樣的話，你就好好把握。”

兩個月后，一雙儷人出現在我眼前。

林燁要帶穆梓柔出去走走，而離開前，他把貓空，暫托給了快大學畢業的我。

五.一夢已經年

就這樣，一夢又是兩三年。

“叮鈴叮鈴”風鈴響起，抬頭，我不由得笑：“大老板，你可算回來了。”

“這里還是老樣子。”他打量著店里。

“還要等你回來接手呢，哪敢大改。”

“那你，還是老樣子么？”他轉過身，略帶鄭重地問我，我知道他在問什么——他一直都以為，我在等國外的人回來，笑彎了眉眼，我應著：“是啊。”

“你比我癡情。”

“哪里的話。沒遇到人罷了。”

寒暄了一陣后，林燁離開了。他說他過幾天再來店里看看，畢竟好久了，也需要再適應。

凝望他離去的背影，身旁的小丫頭突然開口：“這就是你跟我講過的那個人？”

“嗯。”

“他看上去，很不錯。”

“當然了。”我竟然有幾分得意，“不然我能喜歡這么久么。”

“那你還讓他被一個晚出現的女生搶走，真沒用。”

“丫頭，有些東西，從一開頭就錯位了。那時候他講了他的故事，又反過來問我。你知道，遇到他之前，我沒有任何故事。可是那時候的我太笨，只想著和他一起吃晚飯，所以什么都顧不得，就瞎掰出一個故事來……后來，我怕他知道我騙他，也怕他覺得我輕佻，那樣輕易就拋卻了對一個人的等待，所以什么都沒法說……更何況，我曾向他開玩笑，不如我和他在一起算了，可他拒絕得干脆。他總歸是不喜歡我的。”

“你還是太膽小。”

“是啊。”擦拭著眼角的幾點水珠，我承認，“我是不夠勇敢。和他初見前，我朋友就對我說‘葉顏依，你要勇敢點’，可到最后，哪怕我曾鼓起勇氣，骨子里，也還是懦弱。”

只是，林燁，這樣獨自一人安靜地等待不可能回頭的你，是我這輩子干過的，最勇敢的事。

編輯/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