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馮驥才(1942?),天津人,祖籍浙江。著名作家、書畫家、民間藝術專家。在搶救民間藝術方面做出了重大貢獻。現為中國文聯執行副主席,中國小說學會會長,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主席,天津大學文學藝術研究院院長,《文學自由談》雜志和《藝術家》雜志主編,并任中國民主促進會中央副主席,全國政協常委等職,2009年1月16日被國務院聘為國務院參事。
兀自飛行的鳥兒常常會令我感動。在綿綿細雨中的峨眉山谷,我看見過一只黑色的孤鳥。它用力扇動著又濕又沉的翅膀,撥開濃重的雨霧和疊積的煙靄,艱難卻直線地飛行著。我想,它這樣飛,一定有著非同尋常的目的。它是一只遲歸的鳥兒?迷途的鳥兒?它為了保護巢中的雛鳥還是尋覓丟失的伙伴?它扇動的翅膀,緩慢、有力、富于節奏,好像慢鏡頭里的飛鳥。它身體疲憊而內心頑強。它像一個昂揚而閃亮的音符在低調的旋律中穿行。
我心里忽然涌出一些片段的感覺,一種類似的感覺;那種身體勞頓不堪而內心的火猶然熊熊不息的感覺。后來我把這只鳥,畫在我的一幅畫中。所以我說,繪畫是借用最自然的事物來表達最人為的內涵。這也正是文人畫的首要的本性。
畫又是畫家作畫時的“心電圖”。畫中的線全是一種心跡。因為,惟有線條才是直抒胸臆的。
心有柔情,線則纏綿;心有怒氣,線也發狂。心靜如水時,一條線從筆尖輕輕吐出,如蠶吐絲,又如一串清幽的音色流出短笛。可是你有情勃發,似風驟至,不用你去想怎樣運腕操筆,一時間,線條里的情感、力度、乃至速度全發生了變化。
為此,我最愛畫樹畫枝。在畫家眼里樹枝全是線條;在文人眼里,樹枝無不帶著情感。樹枝千姿萬態,皆能依情而變。樹枝可仰,可俯,可疏,可繁,可爭,可倚;惟此,它或軒昂,或憂郁,或激奮,或適然,或堅韌,或依戀……我畫一大片木葉凋零而傾倒于泥濘中的樹木時,竟然落下淚來。而每一筆斜拖而下的長長的線,都是這種傷感的一次宣泄與加深,以致我竟不知最初緣何動筆?
至于畫中的樹,我常常把它們當作一個個人物。它們或是一大片肅然站在那里,莊重而陰沉,氣勢逼人;或是七零八落,有姿有態,各不相同,帶著各自不同的心情。有一次,我從畫面的森林中發現一棵婆娑而輕盈的小白樺樹。它嬌小,寧靜,含蓄;那葉子稀少的樹冠是薄薄的衣衫。作畫時我并沒有著意地刻畫它,但此時,它仿佛從森林中走出來了。我忽然很想把一直藏在心里的一個少女寫出來。
繪畫如同文學一樣,作品完成后往往與最初的想像全然不同。作品只是創作過程的結果。而這個過程卻充滿快感,其樂無窮。這快感包括抒發、宣泄、發現、深化與升華。
繪畫比起文學更多變數。因為,吸水性極強的宣紙與含著或濃或淡水墨的毛筆接觸時,充滿了意外與偶然。它在控制之中顯露光彩,在控制之外卻會現出神奇。在筆鋒掃過的地方,本應該浮現出一片沉睡在晨霧中的遠灘,可是感覺上卻像陽光下搖曳的亮閃閃的荻花,或是一抹在空中散步的閑云?有時筆中的水墨過多過濃,天下的云向下流散,壓向大地山川,慢慢地將山頂峰尖黑壓壓地吞沒。它叫我感受到,這是天空對大地驚人的愛!但在動筆之前,并無如此的想像。到底是什么,把我們曾經有過的感受喚起與激發?
是繪畫的偶然性。然而,繪畫的偶然必須與我們的心靈碰撞才會轉化為一種獨特的畫面。繪畫過程中總是充滿了不斷的偶然,忽而出現,忽而消失。就像寫作中那些想像的明滅,都是一種偶然。感受這種偶然是人們的心靈。將這種偶然變為必然的,是大家敏感又敏銳的心靈。
因為我們是寫作人,我們有著過于敏感的內心。人們的心還積攢著龐雜無窮的人生感受。無意中的記憶遠遠多于有意的記憶,深藏心中人生的積累永遠大于寫在稿紙上的有限的素材。但這些記憶無形地擁滿心中,日積月累,重重疊疊,誰知道哪一片意外形態的水墨,會勾出一串曾經牽腸掛肚的昨天?
然而,一旦我們捕捉到一個千載難逢的偶然,繪畫的工作就是抓住它不放,將它定格,然后去確定它、加強它、深化它。一句話:藝術就是將瞬間化為永恒。
(編輯 孫騰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