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里來歸卻成囚

抗日戰爭勝利后，國民黨新1軍被調往廣州受降。1946年3月，該部隊被派赴東北參加內戰。1947年陳誠掌軍東北之后，將新1軍拆分并擴充為兩部：主力繼續保持新1軍的番號，新38師被抽出組建新7軍。

長春投誠

新38師前身是國民黨稅警總團，后改編為新38師遠赴緬甸作戰。師長孫立人曾留學美國，是一位有較高軍事造詣的將領。孫立人升任新1軍軍長后，始終將新38師視為嫡系，讓他最親信的李鴻擔任師長。李鴻是湖南湘陰縣人，黃埔軍校第5期畢業生。李鴻接任新38師師長后，曾率部攻克緬甸名城八莫。新38師擴編為新7軍后，李鴻升任新7軍軍長。

此時，國民黨軍在東北的頹勢已成。1948年3月，東北解放軍結束冬季攻勢后，長春成為一座“陸上孤島”，但蔣介石堅持要守住這座重鎮。1948年3月15日，國民黨軍在長春成立第1兵團，鄭洞國擔任司令官，轄新7軍、60軍等部隊共10萬人。

1948年6月，解放軍以14萬大軍兵臨城下，對長春實施嚴密包圍。長春城內糧草斷絕，守軍士氣十分低落，先后有2萬官兵出城投誠。1948年9月遼沈戰役打響后，東北野戰軍向北寧線大舉出擊，仍留6個獨立師繼續包圍長春，縱深還有3個獨立師和14個獨立團，擺開連營數百里的浩大陣容。長春守軍陷入欲戰不得、欲逃無路的絕境。

在東北野戰軍攻克錦州的次日，蔣介石嚴令長春守將鄭洞國突圍。10月17日，60軍軍長曾澤生宣布起義。東北解放軍進入長春市區，順利接收了60軍的防區。這樣，新7軍完全陷入絕境。時任新1軍團長的姚鳳翔形容：整個防御體系已一劈兩半，槍口朝著自己的屁股，既不能守也不能逃，除了起義都是死路。

此時，李鴻患傷寒病，軍務主要由副軍長史說主持。當時《民國日報》駐長春特派記者楊再興，建議史說與解放軍商議停戰。史說與參謀長龍國鈞商量，認為不能再與解放軍作戰了，但新38師曾在緬甸屢立戰功，下級軍官中有人迷信孫立人，如果起義可能會發生動亂，不如選擇放下武器投誠。于是，他們派人去與解放軍聯系談判。

9月18日晚，龍國鈞把情況向李鴻作了匯報。李鴻認為形勢所迫只能退出內戰，但不愿起義掉轉槍口打友軍。他考慮后定下談判的口徑：不起義，不投降，愿意放下武器。當晚22時，新7軍派7位將領前去談判。19日凌晨5時30分，雙方在談判協議上簽字。當天上午，新7軍全部放下武器投誠。21日，鄭洞國也率領兵團部放下武器。至此，長春和平解放。

長春守軍放下武器之后，投誠將領得到解放軍的以禮相待。解放軍設宴招待守軍團以上軍官，肖勁光、肖華等高級將領前來慰問，同守軍的將級軍官一一握手致意。這些軍官在被送往哈爾濱的途中，受到地方政府組織的盛大歡迎，使投誠軍官深受感動、心情愉快。他們到達哈爾濱的第二天，就推龍國鈞起草了一份通電，呼吁國民黨軍停止內戰，實現祖國的和平統一。所有將級軍官都在通電上簽了名。

在哈爾濱，解放軍專門派出醫護人員，給李鴻治愈了傷寒病。鄭洞國、李鴻、史說、龍國鈞等將領，被解放軍分別安置在兩座小樓內，他們完全有行動自由，可以隨便上街走動。根據新7軍與解放軍簽訂的協議，投誠軍官可以參加解放軍，或者按本人意愿送回原籍。史說和龍國鈞都報名參加了解放軍。但是，新7軍曾長期與解放軍為敵，這使投誠的軍官們不免心存顧忌。此外，他們長期受國民黨的反共灌輸，思想也不可能馬上轉過彎來。因此，許多軍官都選擇了返回原籍，包括李鴻、陳鳴人和彭克立（新38師副師長）等人。當時，他們都抱有這樣的想法：投誠是史說和龍國鈞主持的，自己擔負的責任較小，可能不會受到蔣介石的追究。

臨行之前，李鴻來向鄭洞國將軍告別。鄭洞國很關心地勸告他：“盡管你因病沒參加長春投誠，但蔣公為人心胸狹窄，恐怕不會理解和原諒的。”在場的楊治興也竭力勸說李鴻，認為蔣介石沒有容納的雅量。但李鴻并沒有接受這些勸告。1946年夏，他離開東北到達北平，然后繼續沿京廣鐵路南下。當時，肖勁光正率四野12兵團南進，他對李鴻的返鄉給予多方關照。7月，李鴻返回家鄉湖南湘陰。

赴臺成囚

當時，孫立人擔任臺灣防衛總司令，正極力招集昔日部屬。他聽說李鴻回到了家鄉，即派人前往勸說李鴻赴臺。李鴻與孫立人關系親密，長期是其頭號心腹部將。因此，他接到孫立人的親筆信后，決心到臺灣追隨昔日長官。1950年2月，他攜妻帶女乘火車南下，到達廣州后轉赴香港。孫立人得知李鴻到了香港，即面見蔣介石告知其事，蔣介石表示不追究李鴻的責任。孫立人得到蔣介石的保證后，派新1軍原副軍長賈幼慧赴港，將李鴻及妻女接到臺灣。在此前后，許多返回原籍的新38師軍官，也應孫立人之召轉道香港赴臺，包括陳鳴人、彭克立、曾長云等人。

1950 年5月下旬，李鴻攜眷屬到達臺北。第二天，孫立人帶他晉見蔣介石。蔣介石當面對李鴻很客氣，稱準備讓他當軍長或軍校校長。孫立人和李鴻兩人都如釋重負。此時，孫立人已經升任“陸軍”總司令，仍兼任臺灣防衛總司令，他準備讓李鴻任第4 軍官訓練班主任。李鴻舊部鐘山得知這一訊息后，告訴該訓練班副主任辛鐘珂：“李鴻的身體很好。據側面消息，總統蔣公已經召見，要他好好地干。”辛鐘珂聽后冷笑一聲：“哼，他還能好好地干嗎？”

果然，在謁見蔣介石僅僅三天之后，李鴻就被臺灣軍法處羈押。與此同時，陳鳴人、彭克立等也被逮捕入獄。此前，他們已經被孫立人安排了軍職，陳鳴人任“陸軍”總司令部營務處處長，彭克立任20 6師副師長。至此，孫立人麾下的三勇將被一網打盡。

在隨后的四個月里，新38師其他赴臺的重要軍官，也先后被逮捕關押，包括潘德輝、胡道生、陳高揚、黎俊杰、吳頌揚、潘東初、孫蔚民、劉益福等13人。

李鴻等16名軍官被逮捕后，關押在“國防部”軍法局看守所。李鴻的夫人馬真一因“匪諜”的罪名也被逮捕，關在軍法局看守所的女牢里。此時她已經懷有身孕，在獄中生下一個兒子，李鴻為其取名“定安”。

1951年大年三十，李鴻及妻兒被轉送到臺北延平北路保密局看守所（北所）。到達北所分別進入各自囚室時，已經是除夕的年夜飯后，他們空著肚子過了大年夜。囚室是八尺乘十尺的面積，每室的關押者達24人之多，新到的人只有馬桶可坐。馬真一抱著還不會站立的兒子，饑腸轆轆地坐在馬桶上過了除夕夜。

北所是一幢一字形的平房，系臨時辟用的牢房，連放風場都沒有。除洗臉間的走廊有個窗口，其他地方全部是封閉式的。室內24小時亮著一盞黃色的電燈，生活環境異常惡劣。經過2個月未見天日的生活后，這批軍官又被押到延平南路的南所。

南所從外觀看，是一幢非常普通的建筑物，實際上卻是一座人間地獄。這里的人犯隨時可能被提訊，特務們采取極其嚴酷的逼供手段，如鞭打、電擊、吊柱、灌水、煙燒、針刺、拔指甲、夾手指、坐老虎凳等。夜間常聞啼哭哀號之聲，令聽聞者毛發悚然。此地也早已人滿為患，一間6平方米的牢房要關十幾人，像罐頭里的沙丁魚一樣擠在一起。

李鴻等軍官被解送到這里后，無一例外都遭到嚴刑拷打，要他們承認自己是“匪諜”。最主要的拷打是鞭刑，將受刑者踢跪在地下，然后鞭背五六十下，打得意志模糊、不省人事。此外，還要坐老虎凳和槌腿等酷刑。

在這些蒙受非人折磨的軍官中，李鴻、陳鳴人、彭克立軍銜最高，李鴻是中將軍階，陳、彭是少將軍階；又以李鴻、陳鳴人的軍職最高，李鴻是新7軍軍長，陳鳴人是新38師師長。他們兩人受刑也最重，各坐老虎凳4次，每次時間長達8小時，有時甚至達12小時之久。在審訊時的施刑拷打程度，是根據他們“罪案”的輕重。李鴻是新7軍的首要將領，陳鳴人是新38師的首要將領，被認為對長春失守“罪責”最大，自然要對他們兩人格外“關照”。李鴻經過坐老虎凳的酷刑，雙腳幾乎殘廢，走路要靠難友扶助，很長時間才慢慢恢復。

馬真一也在看守所受到毒刑的折磨，由于她和李鴻在臺灣舉目無親，兒子只能隨母在獄中撫養。李定安生下來就成了一名囚犯，在牢房中度過了悲慘的童年。他從蹣跚學步的時候開始，就常到李鴻的牢房里玩。李鴻總是默默地摟著孩子，用臉頰緊貼著定安的稚臉，一副欲哭無淚的表情，讓同牢的難友們看了無不心酸。

長期監禁

李鴻等16名軍官被捕后，在一年內換了3個看守所，但僅僅開了兩次偵訊庭。第一次提訊的內容，是在長春放下武器的經過；第二次提訊的內容，是交待如何經過“解放團”的訓練，受中共派遣來臺從事策反活動。彭克立參加過與解放軍的談判，他如實敘述了當時的情況，說他們都未在什么“解放團”受訓，只在哈爾濱作過短期滯留；隨后中共方面按談判協定，把不愿參加解放軍的人遣回原籍，他們到臺灣是受孫立人的邀召而來。彭克立還說，如果能找到他們策反的證據，“我甘愿接受任何處罰”。

孫立人得知李鴻等人被捕，立即去向蔣介石求情，愿以全家性命擔保。他還在“國防會議”上聲明：他的部屬如對國家不忠，就判死刑，不然就應該釋放。孫立人對這些部屬非常關心，派人每周送來魚肉瓜果，并勸“大家放心，聽候處理”。李鴻等通過實際遭遇認識到，決定他們受優待或被虐待，并非根據他們“犯罪”的輕重，而取決于孫立人處境的好壞。孫立人很得美國人的青睞，蔣介石暫時還必須借重他。

1955年，蔣介石以涉嫌“郭廷亮兵變”為由，將孫立人革職軟禁。這就是著名的“孫立人事件”。蔣介石在拿下孫立人之后，開始整肅他的舊日部屬，先后將300多人投入大牢。1956年9月29日，軍事法庭對孫、李兩案進行判決。鐘山、劉益福、孫蔚民3人被判處無期徒刑；胡道生被判處10年徒刑；馬真一、潘東初、朱崇城、陳高楊、黎俊杰、吳頌揚、余汝干被判處7年徒刑。

李鴻、陳鳴人、彭克立、曾長云四人，并未受到軍事法庭的審判，而是一如既往地被監禁。1958年，他們與郭廷亮被送到桃園龍潭監獄。這所由保密局新建的監獄，卻偏偏起了個文雅的名字：臥龍山莊。

相比以前的幾座看守所，龍潭監獄相對要好些。牢房比看守所的大，環境也要干凈得多，還有一塊活動的操場，有一間可容50人上課的教室，還有一間供犯人勞動的小印刷廠。他們每天早上6時起床，7時在監督下學習“總統訓詞”。吃完早餐后，少數年輕者去印刷廠，其余的人可以自由活動。

李鴻、陳鳴人、彭克立、曾長云，一直不審不判地被關押著。直到1968年7月23日，他們才收到“國防部”的裁定書，稱：李、陳、彭、曾等“匪諜”一案，因被告患病不能出席，自應停止審判。裁定書附有醫院診斷證明。11月21日，他們又收到“國防部”的裁定書，其主文說：李、陳、彭、曾等犯因病停止審判，依據軍事法條款，延長羈押期兩個月，現延長期屆滿，本部認為有繼續羈押之必要，特依軍事法有關條款，繼續延長兩個月。此后每隔兩三個月，他們都會收到類似的裁定書。這種政治把戲一直玩到1971年。

1971年5月24日，軍事法庭終于開始審判他們。7月1日，在李鴻等人缺席的情況下，軍事法庭開了合議庭。7月14日，軍事法庭正式做出宣判：李鴻等四人意圖非法顛覆政權，判處無期徒刑并剝奪公民權終身。用彭克立日后的話說：“判決書全文純系臆斷，沒有任何事實依據和證據材料，邏輯混亂，滿紙強權霸氣。我等四人，含冤入獄，二十多年不敢公開開庭審判，一再以案犯不能出庭為由，拖延時日，實在無法拖下去了，才草草寫下這紙判決書。捧讀之后，我不禁為臺灣當局的法治淪喪一哭。”

1975年4月蔣介石死后，臺灣“行政院”頒布減刑令。李鴻等四人被減為有期徒刑25年。此時，他們已經坐牢滿25年，在7月14日得到釋放。李鴻入獄時正當滿頭青絲的壯年，出獄時已是一位病容憔悴的老人。

晚景凄涼

馬真一獲釋后，在屏東中學當音樂教師，帶著兩個孩子艱辛度日。1975年李鴻出獄后，馬真一將他接到屏東的家里。李鴻的部屬紛紛前來探視，見到恍若隔世的老長官，他們無不悲憤填膺、淚灑衣襟。他們都是孫、李兩案的受害者。許多人出獄后晚景凄涼，有的終身殘廢，有的住進了敬老院，有的掃大街甚至賣血維持生計，有的家庭因此妻離子散。許多李鴻的部屬發誓：不惜付出更大的個人犧牲，也要奔走呼號，洗刷沉冤。

1987年，李鴻突然患中風病，吃飯時從椅子上滑倒，說話和手足功能喪失，被送往高雄的醫院治療。當時，香港雜志登載了李鴻的臥床照片。史說在大陸看到后，將雜志轉寄給楊治興。楊治興看后簡直不敢相信：照片中這位形容枯槁的老人，竟是昔日形體健壯的李鴻。

1988年1月，蔣經國去世。3月，臺灣當局解除對孫立人的拘禁。有人到臺中探視這位老將軍時，給他看李鴻臥病和彭克立登機的照片。孫立人悲憤欲絕、泣不成聲地說：“李鴻他們何罪，一關就是二十多年。他們長年征戰，立了那么多的戰功，竟一筆抹煞，公理何在？”接著又連聲說：“是我連累了他們！”“是我連累了李鴻。”“我為什么要召他們來臺灣呢？我竟然相信了蔣介石的承諾！”

1988年8月15日，李鴻在臺灣病逝。孫立人得訊后三天食不下咽，終日喃喃自語，連呼：“何日洗此沉冤，還君清白？”他想親自參加李鴻的追悼會，但是年事已高不能成行，只好讓兒子代表他出席喪禮。

1988年9月3日，李鴻的喪禮在臺灣屏東舉行，這天是臺灣的“軍人節”。來自臺灣和海外的許多老軍人，聚集在屏東殯儀館的大廳里，隆重悼念一代抗日名將李鴻。他們都是李鴻的舊日袍澤，有的是稅警總團的代表，有的是新38師、新1軍、新7軍的代表，有的是黃埔軍校的學友，更多的是孫、李兩案的受株連者。他們沖破臺灣當局設置的重重障礙，像一尊尊沉默的石塑雕像，在秋雨中凝重地佇立廣場上。他們的憤怒表現在蒼老面孔上，也表現在無數的挽聯和挽幛上。靈堂里鋪天蓋地的挽聯，寫盡了這些老軍人的哀憤：

憑咱光復神州？

三十年逝去，

仍是兩人癡夢，

問老少蔣，

金身何處？

與公堅持志節！

萬里來歸，

只落得一場冤獄，

誤你我他，

苦命終身！

郭廷亮也風雨兼程自綠島趕來參加公祭，并誦讀了寫給獄友李鴻的祭文：

亮在綠島，驚聞惡耗，該悲？該喜？抑或該恨……隔海西望，心境茫然交錯，與日俱沉。鴻公在臺，長期困頓，又以惡疾致死，亮應為鴻公悲！公中風后，長臥病榻，貧病交織。死，反而可以解脫一切，亮應為鴻公喜！

昔年東北大局逆轉時，公率新七軍固守長春孤城，缺糧乏彈，長達年余，最后公未隨鄭洞國、曾澤生投向敵方，而彼等竟能安度天年，公竟奔向臺灣，追隨領袖，后竟遭領袖下令拘捕入獄，折磨致死。亮，怎能不為鴻公恨！……

公其逝矣！我等后死者，遲早會與公相會于地下，那時可以比較蔣家黑牢與閻王地獄，有何差異？勢必相擁，喜極而泣，不愿再生！

嗚呼哀哉！

李鴻的追悼會結束后，他的骨灰由夫人馬真一護送到香港，再由李鴻的大陸親屬迎回長沙，安葬在長沙南郊的湘水之濱。李鴻將軍終于葉落歸根，實現了其歸返故鄉的最大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