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錢與公正的正面交鋒

感謝大家今天的到來。首先我想向大家提出的問題在我的新書《金錢不能買什么：金錢與公正的正面交鋒》里也是核心問題。這個問題是：金錢和市場應該在一個美好的社會中扮演怎樣的角色？我想要把這個問題拋給大家，大家可以由此進入這個問題的討論。大家準備好了嗎？

首先，我想說明，我認同市場可以做出偉大的事情。至少有兩種觀點認可市場經濟運用市場力量配置商品的作用。其中一種觀點是，市場經濟是管理生產活動有效的工具，同時市場經濟也把經濟增長、社會繁榮昌盛帶給了世界各國—這當然包括中國，過去30年發生的事，我們有目共睹。所以這就是市場的一個很大的優勢。還有另外一個優勢是關于市場以及市場關系的。這個優勢則無關經濟增長或繁榮，而是對自由的理想—自主決定是否以物易金、以金易物之自由。故市場具備上述兩種優勢：市場經濟有助經濟增長，是協調管理商品生產的良方，同時市場關系似乎提供了某種自由。

但近幾十年，或許由于上述優勢，我們逐漸認為市場和金錢可以定義何謂公眾商品，甚至還可以定義何謂公正的社會。這種觀點是錯的，但可想而知，我們當中很多人已被這觀點蒙蔽。這里的“我們”，是指當今全球已嘗到市場經濟甜頭的人。我認為，在過去30年，我們已經慢慢地、不知不覺中，從“運用市場經濟”轉換到“成為市場社會”的軌道上。市場經濟是種管理生產活動的工具，市場社會則全然不同。在市場社會里，一切待價而沽，幾乎人類活動的方方面面都掛上了價格標簽。在市場社會里，金錢和市場價值成為生活各個方面的主導。我認為，我覺得很多地方現在正面臨這情況，包括我的國家，或許也包括中國。

在此，我們討論是否真的存在這個現象，你的社會是否正朝著市場社會走去。我寫這本書，也是想邀請和鼓勵大家對這個現象表達自己的看法，一起討論我們是否想要生活在一切皆可沽的社會。如果不想，那應該用什么價值觀統領人類關系和社會生活呢？除了買賣商品，還有什么價值在生活的各個方面維系著人類呢？毫無疑問，這些是哲學問題，但這些哲學問題我們無可回避。只有回答這些問題，我們才能對我們所居住的世界、日益為金錢和市場所統治的世界有清晰的認識。

方才我講了很多抽象的概念、價值和原則，像自由、公正和美好的社會這些。我們討論了怎樣配置4種不同的商品：有iPhone、火車票，大學錄取通知書還有腎。在每場討論中一個反復出現的問題是，其中的目的和意義是什么？我們討論的商品和社會活動有什么意義和目的，活動中應該遵循什么樣的價值觀？一位17歲的男孩把自己的腎賣了，換來錢來買了iPad和iPhone。他總共獲得3萬5千美元。對于賣一個腎，這筆錢挺多。可以買好幾臺iPhone和iPad了。但后來事情變得不太好。他身體出了狀況。另一邊，動手術的醫師和安排這場買賣的中介卻賺得盤滿缽滿，也許是10倍于他們付給男孩的錢，因為有個有錢人愿意出大價錢進行換腎手術。在賣腎的案例中，我們聽到了這樣的觀點認為身體的完整性、一個人的身體以及靈魂之間的聯系，在那位17歲男孩賣腎的同時可能會受到褻瀆。所以其中就涉及到如何正確地對待我們身體的價值觀。

每個人都同意這種觀點。有人說，既然對腎的需求這么大，而且還有人的生命都寄托在移植手術上，我們應該考慮允許腎買賣或者拍賣的存在。然后，我們討論了iPhone和火車票的案例，兩種情況是否都代表了商機。再次，分歧出現了。火車票是否只是市場上的另一種商品，或者回家的火車票與家人在春節團聚是不是一種價值更高的渴望，有著更高尚的含義？關乎價值觀，關乎家庭聯系的重要性，而且關乎節日的慶祝是否屬于更加高級的渴望。

在道德層面，iPhone只是一種商品，而火車票則是家庭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這就是區別。所以雖然兩者都涉及欲望，一種欲望是關系到重要的道德價值，與家庭生活相關的道德商品，關系到傳統和人際關系；而想要得到iPhone則是對一種消費商品的欲望，雖然這種欲望可能也很強烈。當然，其中究竟有沒有存在這樣的區別，是雙方的爭議所在。所以我們可以看到，為了確定金錢和市場應該或者不應該控制什么。結果發現，我們會很快產生分歧，究竟什么價值是生活中應該重視的。

這樣的根本性區別會不會存在。消費商品的買賣代表的是商業機遇，而更高級的商品，關系到道德觀念的商品，例如與家人的聯系以及傳統節日的歡度，如火車票，這兩者之間有根本性區別嗎？沒錯，火車票不僅僅是一種消費商品，即使其中可以盈利，進行這些商品的倒賣也是不妥當的。

最后，我們討論了拍賣大學的學位。優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是一種商品，而且很緊俏。這時候，按照市場的邏輯就是：當商品需求非常大時價格就應該上漲，這就是供需法則。那假設現在這所學校說，對于大部分的學生我們會繼續根據他們的學術表現及資質、考試成績擇優錄取。學校90%學位的錄取還是按照傳統的方式進行，但是同時，學校用錢的地方總會有很多：例如建造新的教學設施，改善實驗室和圖書館的條件等你們這里可能需要一個游泳池，所以學校需要籌錢可能會說，我們來拍賣！把學校10%的學位拿來拍賣，給有錢人家的孩子。家長愿意支付一大筆錢就可以獲得。那得多少錢呢？

假設有一個學生入學考試成績不是很好，你認為需要多少錢？富有的家長需要支付給學校多少錢才可以讓像本校這樣的優秀大學錄取他們的孩子呢？你認為他們會愿意付多少錢？二百萬人民幣，你覺得要這個數？這是好大一筆錢呢。可能會更高嗎？

在這場討論中，大家提出大學的籌建目的是為了尊重和鼓勵學術價值，獎勵和提高學術表現。而把大學錄取變成市場商品，進行銷售，即使是針對某些學位都是不可接受的。雖然這會收獲資金用來建造實驗室或者我們缺的那個游泳池，雖然這些東西都很美好但是把金錢牽涉進來，我認為，錄取中牽涉金錢會削弱甚至可能會腐蝕評價大學目的的正確方式。

這里也出現了分歧爭論—關于大學的意義和目的，以及應該遵循怎樣的價值觀。在我們對上面四種商品的討論中，很有意思的是，為了決定自由市場應該在什么情況下配置商品，什么情況下不應該，我們最后還會回歸到爭論價值的問題以及怎樣去評價相關的社會活動。如果沒錯的話，今天我們討論，在評價當今世界經濟充當的角色時，我們上了重要的一課。經濟學家總是假設，經濟學是一門非常中立的科學，是研究效率的科學，可以幫助我們理性地思考各種社會抉擇，而不用爭論相關的價值意義還有目的，不用考慮市場活動的各種內涵。

但是，如果我從討論中得出的結論是正確的經濟學和市場邏輯本身，并不足以成為評價公共商品的單一方式，也并不足夠決定市場和金錢。在什么情況下應該處于主導地位而什么時候需要考慮其他價值，如果從這些討論中得出的結論是正確的，那么在決定什么時候我們應該運用市場，而什么時候應該運用其他原則配置商品，不僅需要依靠經濟分析，還需要進行道德方面的思考與斟酌，這是非常難以執行的。

因為就像我們所看到的那樣，當我們爭論相關的價值還有各種活動的意義的時候，經常會有不同的意見。我們對那些問題的看法經常不統一，所以我們就會很容易傾向于運用市場邏輯和經濟邏輯解決，因為他們可以直接給我們答案，而不用進行道德考究和討論。但我認為那也是不可能的。我認為在講座開始時，我提出的那個假設中存在著一個漏洞，在過去30年，該假設已經被我們的社會廣泛接受。我所在的社會和你們的都一樣。

該假設是市場、市場邏輯以及經濟邏輯本身就可以定義公眾商品，可以定義何謂一個公正的社會。但是，如果道德和價值也是我們需要考慮的一部分，在決定市場應該在哪里存在的時候，該假設就應該受到質疑。而質疑的方法，我認為是開始進行反思，不僅是在個人自己，還應該是在整個社會層面進行對話、辯論，分享不同的意見。就像我們今晚所做的那樣，從不同方面正確地評價或者給和我們生活息息相關的各種社會活動賦予意義。

所以，最后關于市場在什么時候可以定義公眾商品，什么時候應該退出，并不是經濟學或者市場邏輯本身可以回答的問題。因為這個問題實際上是關于，我們希望怎樣的生活環境以及我們希望怎樣去評價以及發現在生活各個方面中物質以外的意義。

也就是說，我們需要問我們自己這個問題—我們生活中是不是有些方面會被削弱或者腐蝕。如果金錢和市場的思想處在主導地位，我們愿不愿意生活在這樣一個社會，那里的一切都可以買賣？或者說存不存在這樣一種道德商品，市場不會予以尊重而金錢也不應該買得到的？非常感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