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圖書館建筑格局的百年嬗變

縱觀圖書館建筑的發展歷史，無不蘊含著人類文明的歷史進程和時代特征。因此，人們往往把圖書館建筑看作是文化藝術的象征和一個地區、一個時代的文明標志。我國作為有五千年歷史的文明古國，圖書館建筑及其發展具有豐富文化內涵，宛如一根鏈條串起了整個社會文明演變的軌跡。

圖書館建筑應該從什么時候談起？根據考古學家的發掘成果，我們已知世界上最早的圖書館在伊拉克的美索不達米亞。此外，據古希臘著名歷史學家斯特拉本所著文獻記載，大約在公元前384—322年，亞歷山大王朝建有70 萬卷藏書的圖書館，而亞歷山大的老師亞里士多德堪稱古希臘最早建立圖書館的人。更為經典的當屬聞名于世的兩河流域尼尼微亞述巴尼拔圖書館，是現今發掘的古文明遺跡中，保存最完整、規模最宏大、書籍最齊全的圖書館，它建立于公元前668年—627年，比著名的亞歷山大圖書館還早400多年。再回顧我國，雖然歷史文字缺少對圖書館建筑的直接記載，但從只言片字中也不難推斷我國最早的圖書館不晚于公元前6世紀“郁郁乎文哉”的周朝。但是，當時周朝收藏圖書的建筑不叫圖書館，而稱之為“盟府”。此后的2500年間，無論晉朝的崇文館、秘閣、蘭臺、石渠閣，還是唐朝的弘文殿，或者宋朝的崇文院、天章閣、龍圖閣，甚至清朝的皇史宬、文淵閣、文津閣、文瀾閣等，無不彰顯我國圖書館發展與圖書館建筑的歷史光輝。分析而言，真正推動我國圖書館及圖書館建筑發展的事件，應該是清末民初的“公共圖書館運動”。清朝末年是公共圖書館的產生時期，全國掀起了一個創辦公共圖書館的熱潮。僅在1911年底，中國已有國家圖書館1所、省級公共圖書館19所、市縣級公共圖書館10所，逐漸達到公共圖書館的巔峰。當時，公共圖書館的產生原因主要有3個方面：西方圖書館理念為近代公共圖書館的產生奠定了良好的思想基礎；近代新式圖書館的創辦，為清末公共圖書館的誕生發揮了示范作用；清末新政時期，文化教育改革對近代公共圖書館起了推動作用。可以說，“公共圖書館運動”為隨后的新圖書館運動打下了堅實基礎。這之后的百余年間，圖書館建筑史及其建筑格局的嬗變，大體上可以分為4個階段。

第1個階段：聆聽新時代的建筑之聲（1919年以前清末民初）

清末民初的圖書館極具研究意義的有古越藏書樓、京師圖書館、江南圖書館等建筑。其中，古越藏書樓于1902年動工、1903年建成、1904年正式對外開放，其創辦人徐樹蘭在《為捐建紹郡古越藏書樓懇請奏咨》中記載：古越藏書樓占地1000平方米，建房四進，分設藏書、閱書、閱報3個部分，共60座“閱書所”。由此不難發現，它就是中國最早公共圖書館的雛形，古越藏書樓還制定了管理章程，規定了開放時間、借閱辦法，甚至還有提供免費茶水和代辦午餐的服務。緊接著1909年京師圖書館動工，并于1912年完工、對外開放。京師圖書館的建設頗具周折，清末羅振玉在《京師創設圖書館私議》中對創建提出了8項顛覆傳統圖書館的理念，如圖書館宜建于往來方便而遠市囂，不易罹火災之處、圖書館規模宜宏大且須預留將來推廣地步、圖書館形制宜調查各國成式而仿效之。同時，他提出圖書館分期建設的思路為“每3年完成1期，9年而全部告成”。1910年，清廷通過了《各省圖書館通行章程折》（簡稱《清章程》） ，它對圖書館建筑格局作出規定，主要包括3個方面。一是對選址作出明確的規定；二是對功能提出了要求，既可以保留存檔，又可以提供閱覽；三是對使用性的界定，允許任意領取翻閱，但不能污損、剪裁及攜帶出館。與京師圖書館建造同期，兩江總督端方奏請朝廷獲準后，在南京龍蟠里惜陰書院舊址建造了江南圖書館，1912年建成后對外開放；1911年，浙江提學使袁嘉谷與浙江巡撫增韞向朝廷提出，在杭州西湖孤山圣因寺行宮內文瀾閣旁空地上建浙江圖書館，1913年建成后對外開放。此時，大學圖書館建筑也不乏精品，例如1912年興建、1919年竣工的清華大學圖書館，采用當時流行的歐美圖書館建筑格局，藏書區、讀者活動區、管理區明確分開，對后來近百年的中國圖書館建筑格局產生了持久影響。

受“西學東漸”、“公共圖書館運動”的影響，這個時期圖書館建筑的創新表現在3個方面。一是開放理念。從古代意義的藏書樓到現代意義的圖書館是一個跨時代的轉折，無論古越藏書樓“閱覽所”的設立，還是京師圖書館“調查各國成式而仿效之”，都充分體現了開放理念。圖書館不僅向普通民眾開放，還提倡洋為中用、走出國門的格局開放。二是方便理念。圖書館建筑及其功能設計要方便民眾使用，如古越藏書樓向讀者提供免費茶水和代辦午餐服務。此外，京師圖書館的圖書可以任意領取翻閱，這在“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封建社會同樣是歷史的跨越。同時，浙江圖書館的2層西式設計，重實用而少裝飾，進門為正廳，中設樓梯方便讀者上下，上方為玻璃天窗，它將方便上升到實用主義，充分考慮到了讀者的需要。三是選址理念。封建藏書樓多為帝王、貴胄和士子服務，而20世紀初的圖書館徹底摒棄這一理念，圖書館開始為民服務，既要清靜、方便，又要實用、安全。

第2個 階段：中西合璧的信仰過渡期 （1919-1949年）

全國各地出現了眾多的圖書館精品建筑，如東南大學孟芳圖書館、燕京大學圖書館、浙江圖書館大學路館舍、北平圖書館、武漢大學圖書館、湖南大學圖書館、東方圖書館等等。值得一提的還有中國建造最晚、規模最大的私人藏書樓建筑—浙江吳興（今湖州）南潯鎮嘉業堂藏書樓。當中，東南大學孟芳圖書館建筑為2層，由外國人帕斯卡爾設計，采用標準的希臘愛奧尼亞柱式構圖。整個圖書館的建筑面積約900平方米，分藏書樓、辦公室、圖書館、閱報室、雜志室及陳列室等，各項設備達到當時圖書館的世界一流標準。此外，國立湖南大學圖書館占地約1000平方米，為現代的鋼骨水泥工程，頗具歐洲哥特式建筑風格，其功能格局與東南大學孟芳圖書館基本一致。還有建筑面積約8000平方米的北平圖書館，較多使用中國古建筑的宮廷元素，外觀為宮殿式仿木結構，屋頂上覆綠琉璃瓦，進館有一對華表及漢白玉欄桿。另外，武漢大學圖書館可謂中西合璧的經典，建筑面積約6200平方米，整個外形為宮殿式，內部布局為敞開式空間，中央為八角形閱覽大廳，設計理念采用西方圖書館的手法。

五四運動從形式上是中國學生的愛國運動，但從整個社會發展背景來說，它波及到中國政治的發展方向、社會經濟潮流、教育文化思想等諸多方面。這一階段，圖書館開放、利用理念得到進一步確立并常態化，經過“公共圖書館運動”和“五四運動”的喧囂后，中國圖書館建筑的設計也更加理性。第一，多元共生理念開始誕生。我國的圖書館建筑完全脫離藏書樓模式，受西學影響開始因時制宜、因地制宜、因人（設計者）制宜，如莊俊設計的浙江圖書館大學路館舍、美國人帕斯卡爾設計的東南大學孟芳圖書館、蔡澤奉1933年設計的湖南大學圖書館，以及柳士英1947年設計的湖南大學圖書館等，都充分體現了地域性、時間性與設計者的個性色彩。第二，歷史相續理念得到廣泛認可。歷史文化作為人類創造活動的結晶，在發展變化中不斷升華，圖書館建筑淋漓盡致地發揮古為今用特點，即使美國人帕斯卡爾設計的東南大學孟芳圖書館，作為南京地區最為典型的羅馬愛奧尼柱式建筑，也充分地融入了中國風元素，圖書館下方的角螭就是明朝南京紫禁城（明故宮）遺物；而書庫與閱覽室連接處的天井，也是我國傳統建筑四合院的過渡空間理念。第三，藏用結合。圖書的藏用結合理念得到發展，形成了公認的空間運用模式，在微觀空間設計上體現內外分區與動靜分區，合理化的將讀者活動路線、工作人員活動路線、藏書傳送路線，以及鬧區與靜區分離。第四，傳承創新，大開間凸現經典。在傳承我國建筑理念、借鑒西方文化思潮的同時，國內圖書館建筑創新不斷，以武漢大學圖書館為例，它采用大開間、無柱空間布局，功能區呈衛星輻射分散，實際上是模數式設計雛形，它比第一個真正使用模數式設計的美國依阿華州立大學圖書館整整早了16年。

第3個 階段：古香古色中迎來變革季（ 1946-1978年）

這時期，我國圖書館建筑無論是數量還是質量都處于低谷期，全國興建的圖書館不足50所。其中，比較出色的是1975年建成、總建筑面積為2.4萬平方米的北京大學圖書館，它是1949年之后30年來建成的全國最大的圖書館建筑。圖書館平面為“出”字型，閱覽室4層、書庫10層，但在功能設計上還是采用清華模式。此外，1974年建成的蘇州醫學院圖書館雖然建筑面積僅2775平方米，但它簡潔的“一“字形布局令書庫、閱覽室、目錄廳、外借處和所有辦公用房都為南北朝向，得到良好的通風與采光，它在中國圖書館建筑格局上具有歷史突破意義。這時期的圖書館大體上呈現4個特點。一是規模小，除北京大學圖書館外，其余面積都在1萬平方米以內，最小的僅500平米（中國科學院化學研究所圖書館）。二是建筑不高，大多主體建筑僅為3～4層，并且閱覽室與書庫徹底分離。三是按閉架管理設計，形態簡單，靈活性差。四是以節約為導向，建筑平庸并無亮點。柳士英于1959年發表于《建筑學報》的文章中，很好詮釋了“文革”前后的建筑理念：適用、經濟、美觀在整個建筑設計上各有特殊作用而不可偏廢，使美觀來支配適用，經濟來服從美觀。柳士英強調，建筑設計者要確守分寸，不能憑個人的興趣而妄自主張，顛倒因果。建筑是科學與藝術的結合，其份量隨著建筑物的需求而變化，科學的規律性與必然性不隨個人興趣轉移，愛好藝術的建筑師們不能把建筑藝術與一般的純藝術劃等量。從中可以看出，當時我國處于經濟極度困難時期，在建筑美與經濟力量的選擇中，不得不屈從于經濟為先。

第4個階段：嶄新的節奏開啟明日格局（1978年改革開放后）

改革開放后，我國圖書館事業與圖書館建筑創新都進入黃金時期。勿容置疑，北京圖書館吹響了圖書館建設工程的集結號。1981年3月，國家建委批準了北京圖書館擴建計劃，1987年10月建成并開放，擴建后的館區總建筑面積14萬平方米，設計藏書量2000萬冊，閱讀座位3000個。北京圖書館以書庫為中心向外輻射，形成東樓區、南樓區、北樓區、行政辦公樓區、展覽廳、報告廳等6個完整區域。為了給讀者營造舒適、安靜、典雅的讀書環境，圖書館室內沒有豪華裝飾。與此同時，全國各地興起了圖書館建設高潮，如1984年的湖南圖書館、1986年的廣東省立中山圖書館、1986年的深圳圖書館、1990年的北京農業大學圖書館、1996年的上海圖書館、1998年的北京大學圖書館新館，以及進入新世紀建于2006年的中山大學圖書館新館、2011年的中南大學圖書館、2010年的國防科技大學圖書館、2011年的武漢大學圖書館新館等。其中，湖南大學圖書館總建筑面積12400平方米，閱覽室和基本書庫獨立分布，設計藏書容量150萬冊，設計閱覽座位2000個，閱覽樓采用吊樓懸廊形式，在庭院園林的映襯下，給人以莊重、大方、幽雅之感。廣東省立中山圖書館總建筑面積28500平方米，書庫為集中式10層，藏書總容量為400萬冊，設計閱覽座位2000個。上海圖書館總建筑面積83000平方米，設計藏書容量為1300萬冊，設計閱覽座位3000個。北京大學圖書館采用“新舊相連”的建設方案，建筑總面積51000平方米，設計藏書容量650萬冊，設計閱覽座位3000個。此外，武漢大學圖書館建筑面積35000平方米，也采用“新舊相接”的布局策略，分為綜合A區，文科B、C區，古籍D區、理科E區等5區，形成格局有序的理性圖書館建筑群。

進入21世紀，我國圖書館經歷了由閉架到開架、由手工到自動化、由“藏”為中心到 “用”為中心的巨大變革，因此圖書館的建筑理念也發生相應變化。為適應變化，1987年我國第一個專門的圖書館建筑標準《圖書館建筑設計規范JGJ 38-87》（簡稱《規范》）面世，并在10年后進行了再次修改，它作為強制性行業標準于1999年10月1日起正式施行。《規范》對圖書館選址及周邊環境、交通設施、各類用房設計、服務設施，以及弱勢群體5個方面進行原則性規定。例如館址應選擇位置適中、交通方便、環境安靜、工程地質及水文地質條件較有利地段；館址與易燃易爆、噪聲和散發有害氣體、強電磁波干擾等污染源保持距離，嚴格遵守安全衛生環境保護標準；館區內做好綠化設計，且綠化率不小于30%。與此同時，我國圖書館界和建筑界經過多年切磋、提煉，也在理念、選址等各個方面達成共識，一致認為現代圖書館建設的基本原則為適用、高效、靈活、舒適、安全、經濟、美觀、節能、環保。圖書館選址方面，現代公共圖書館更偏向于城市中心區域以方便讀者，圖書館建筑要爭取好朝向，適當布置內庭院，空間布局采用模數式等。

隨著館藏多樣化、管理自動化、服務網絡化、業務社會化和需求個性化等5大技術出現，推動中國的圖書館建筑格局發生嬗變，從4個細節可以窺見一二。

1、藏用理念的轉變。圖書館由重“藏”轉為重“用”，這是當代圖書館的重要標志，具體到圖書館空間與功能布局的理念轉變。以前固定功能的圖書館因藏書、閱覽、外借、管理4大功能空間相對獨立固定，不便調整、互換與聯系。同時，讀者和藏書被隔開，借閱手續繁雜、效率低。而現代模數式圖書館，則通過統一層高、統一載荷、統一柱網，將固定功能變為動態功能。模數式圖書館最先引入中國是在1982年3月于西安舉行的“全國圖書館建筑設計經驗交流會”，在這次會議上清華大學建筑系呂振瀛教授介紹了國外模數式圖書館建筑。而湖南大學新館設計者巫紀光也以湖南大學圖書館為實例，闡釋了模數式圖書館建設中的困難與解決策略。他認為模數式圖書館是依靠其技術措施的統一性來滿足功能上的高度靈活性，雖然有明顯優越性，但也存在技術、經濟的困難性，為滿足管理技術不斷發展的要求，必須打破傳統局限以提高內部空間的靈活度。全國第一家真正采用模數式設計的圖書館是 1990年7月交付使用的中國農業大學圖書館。

2、“以人為本”理念在建筑上的充分體現，強調人、建筑、環境的3者對話交流。我國當代圖書館，尤其進入新世紀的圖書館都體現了“以人為本”理念。首先，設計體現人文精神，每個細節都彰顯人性化光輝，通過人、機、書一體化設計與零距離服務設計，建立讀者與館員平等交流的環境；其次，滿足讀者訴求，提供方便、舒適、寧靜、優美的學習研究環境和交流活動平臺，圖書館不再是一個單純供讀者學習的場所，而成為一個信息交流空間；再次，以讀者為中心，充分考慮讀者意愿與習慣，同時也關懷館員的心理健康，做到服務以讀者為本，管理以館員為本。

3、強調突出個性化理念。進入20世紀80年代，圖書館建筑在各個學校的地位飚升，往往看做是一個地方或學校的文化名片。以湖南高校為例，從上個世紀80年代至2010年共30年間，全省高校共建圖書館67所，其中作為學校標志性建筑的達50所，占總數的75%。此外，在造型上也各顯特色、各顯神通。例如中山大學珠海校區圖書館外型似長虹臥波、武漢大學圖書館錯落有致、北京大學圖書館古典雅韻、深圳圖書館頗具西方浪潮、云南大理自治州圖書館有濃郁的民族風格、上海圖書館彰顯主打綠色環保理念等。

4、傳統圖書館建筑格局得到升華。改革開放后的圖書館建筑，并沒有因現代技術水平的提高而摒棄傳統理念，相反優秀的傳統建筑理念得到飛躍升華。現代的很多圖書館，如北京大學圖書館、武漢大學圖書館、湖南大學圖書館、中山大學珠海校區圖書館等，都在設計格局上體現、傳承了“天人合一”的理念。同時，傳統圖書館講究風水學的環境模式，對建筑內外的氣溫、氣候都有深入研究與講究，要求靠山面水、坐北朝南，以便建筑能得到充足日照、夏日南風不斷、冬日寒流不入。現代圖書館從蘇州醫學院圖書館的“一”字布局開始，無論是朝向、日照、采光、風向等，都充分考慮以上傳統因素，并在各個細節中嚴格遵守其內涵。

縱觀我國圖書館建筑的發展歷史，不難看出無論哪個時期、哪棟建筑，都是在傳承與創新之間權衡而取得長足發展。尤其進入新世紀，圖書館建筑的發展緊跟信息化、自動化步伐，并迎合資源節約型、環境友好型社會主題，以自身賦予的生態美、色彩美、結構美、實用美，真正向建筑、自然與人類的完美和諧而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