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底,搜狐網發起網友票選“全國十大最丑雕塑”活動,入圍的城市雕塑來自網絡搜索引擎工具和微博,包括公共空間中的非臨時性雕塑。12月20日,結果決出。網友對其中第2號的重慶“記憶山城”吊腳樓雕塑和第3號的昆明“靈魂出竅”雕塑爭議很大,結果出來后,相當一部分人認為這兩件作品還是相當有藝術性的,但對其它幾位作品則基本持批評態度。對“丑”的定義蘊含了對“美”評判價值,那么,公眾視域中的“美”有什么樣的標準呢?文學作品和雕塑作品所使用的語言形式不同,其審美標準有共通性,語文教學在這次票選事件中可以有什么樣的借鑒呢?
武漢的“生命”雕塑位居“十丑”榜首,這件作品取意鳥巢,交錯置放的棍狀樹枝構成巢形,上面放置三個銀色大蛋,從立意上說與“生命”的主題也是相符的。其缺點是意圖的表現過于直白,缺少審美挑戰,從視覺欣賞的角度看,一個雕塑作品要能把觀眾吸納到作品的表現中,但這個作品交錯放置的棍狀樹枝以一種粗蠻的姿態向觀眾戳來,不管從哪一個角度,觀眾都是被排斥于作品之外的。《詩經·蒹葭》被公認為美的典范。“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首句背景蒼茫,清虛寂寥中略帶哀婉,讓讀者心清心冷,不管是從音韻節奏(疊詞的使用,四字句的連綴)的營建,還是從意境的塑造上,都讓人讀來低回不已,深陷于凄婉的情調之中。接著就像特寫鏡頭慢慢拉近一樣,“伊人”的形象開始出現,但卻又“在水一方”。詩人欲去追尋,可是“道阻且長”,這時一種逆向的推阻力出現,構成了審美上的反拒。當感受到這種反拒的強大力量讓人要放棄時,“溯游從之”一句里的一種順方向的力又把人拉近,伊人的形象再次凸顯,近在咫尺,卻似天涯,讓人欲近不得,欲罷不能。伊人的出現與詩人對伊人的追求構成雙向運動,兩種力相互拉扯糾纏,共同營建了一種若即若離、非即非離的審美力場。接下來的兩個章節,不斷地重復這種互動,使作品的情感不斷深化。
把“生命”雕塑與《蒹葭》相對照,顯然在審美上,前者在內容上過于直白,缺少“閱讀”深度,形式上則排他性太強,作者的個人存在過于強大,不尊重觀眾視覺和心理感受,列為“十丑”之首并不為過。不管是欣賞一個文學作品還是創作一個文本,適應性的要求是首先必須注意的。這里的適應性包含兩個方面的意思:一是作品的內容和形式是否適應于意識的欣賞目的;二是作品的力的比例是否適應于表現目的。昆明的“靈魂出竅”雕塑受到惡評,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觀眾對作品的內容和形式表現的理解不夠深入造成的。紅色的帽子和風衣下卻無軀體,暗喻的是商業文明沖擊下靈魂的缺失,在藝術界,這種雕塑語言并不鮮見,但對于普羅大眾來說則顯得有點莫名其妙,相信隨著時間的流逝,公眾習慣了這種藝術表現手法,對這件作品的接受度會更為開放。在業界看來,這并不是一件杰出的作品,但也不算太糟,被列為“十丑”之三,其實是藝術教育的失敗,倒不一定是作者的失敗。但像4號昆大觀園的“裸女”雕塑,女子張開雙腿凌空仰躺,在敞開的公共空間里放置這樣的雕塑則是對公眾的道德接受底線的挑釁,不管是從內容還是形式上都不適應于意識的欣賞目的。
這讓我想到學生課外閱讀的問題。給學生介紹作品時,應該認真考量作品與學生是否能相適應。這里的適應性本質上是對學生的心理成長和審美發展的深入研究。不同年齡階段的學生,或者一個學生不同時期的閱讀,其欣賞趣味的層次也會不同,過度拔高則打擊閱讀興趣,低位閱讀則是浪費時間精力,都不能有效提升語文素養。很多家長和老師讓孩子小學時就讀四大名著,顯然這是無選擇性的一種作為。個人認為像《紅樓夢》對于小學、初中學生都不適合整本書閱讀,其味太雅,情感太濃烈內蘊,內涵太深刻,這種年齡段的孩子是很難理解的。一下子就要求他們全本通讀,結果讀不懂,或者覺得口味不對,結果以后可能拿起書就生厭,反而敗壞以后的閱讀可能。但還是可以選擇某些比較有趣的章節,學生讀得了,又打下趣味的底子,到高中時引導學生閱讀就很順當了。像《水滸傳》我覺得放在小學、初中閱讀都是不恰當的,由于學生的思維較為簡單、情感發展也還不夠成熟,再加上年少沖動,讀這樣的作品很容易受江湖義氣的影響,行為作事容易憤激,脾性修為上容易變得粗鄙。但學生可能又很喜歡讀《水滸傳》,所以批判性閱讀就顯得特別重要了。而《三國演義》倒是哪個年齡段都可以讀的,但小學讀可多往機智上研究,初中讀可多往敘事技巧上探討,高中讀則可多作批注式閱讀。《西游記》適合小學時就讀,有利于孩子想象力的發展,到初中再來讀,其結構相對來說偏于單調,對學生的思維能力發展不是有所助益而是有所限制了。低位閱讀是一定要反對的,因為這種閱讀是無效閱讀,但適度拔高閱讀卻又非常必要。教初三時,我經常會給學生讀周曉楓的《獸皮上的斑紋》、克利斯那穆爾提的《生活的問題》之類的作品,應該說從思想、語言水平上說都略深,但對于高中的語言能力和思維能力發展來說則打下了很好的基礎,學生的接受與提升也很好。小學、初中的閱讀最忌低俗化,像4號作品、6號作品(重慶永川的章子怡雕塑)和7號作品(廣西桂林“扶老”雕塑)不適宜放在公共空間,低俗化的閱讀同樣會對學生的良好閱讀趣味的形成起反作用。初中生大多很喜歡郭敬明的作品,我一直都建議學生可以讀,但要少讀,因為郭敬明的語言太煽情,太“娘”,不利于宏闊端正的趣味的養成。我建議學生讀龍應臺的《目送》,讀周國平的《寶貝,寶貝》來代替。總之,符合于學生心智發展規律的閱讀才是最有效的閱讀,能夠提升學生的思想品味的閱讀才是好的閱讀。
上面說的是作品的內容和形式是否適應于意識的欣賞目的,接著我們說說作品的力的比例要適應于表現目的。一個雕塑的所有局部都應該與整體和諧一致,《拉奧孔》之所以偉大,是因為它的每一個細部都流動著扭曲與痛苦,這些細部又有機地嵌入整體,并不過度彰顯自己,每一個細部都是一個個體,有自己的力量,但又融入整體的力的表現之中。一個文學作品也應如此。豐子愷的作品溫馨柔軟,洋溢著慈愛的光芒;朱自清的作品則沉靜優美,常懷難言的悲傷;魯迅的作品邏輯嚴密,情感激越而富于尖銳的力感。不同作家的作品有其不同的特質,就某個作品來說,是這個特質的具體顯現。單個作品中,各個部分的力的顯現也應服從于整體性的表現。拿朱自清的《荷塘月色》說說。朱自清早年是相信國民黨的,但“四·一二”事變發生,蔣介石在上海叛變革命,三天之間,300多人被殺,500多人被捕,3000多人失蹤,一夜之間,白色恐怖籠罩全國。消息傳到北京,朱自清十分震驚,一連幾天心緒不寧,充滿苦澀、悲憤和彷徨。他既反感于國民黨的“反革命”,又對共產黨的“革命”心懷疑懼,陷入不知“哪里走”的“惶惶然”中,只能“躲到學術研究中”,躲到大自然中“避難”。 《荷塘月色》就是在這種心情下誕生的。這種心境下,文字自然有一種迷茫、清冷的調子。文章一開頭是“頗不寧靜”,自然見到的小路全覺得“夜晚更加寂寞”,“這路上陰森森的,有些怕人”。走出門,既為排遣愁思,為的是“什么都可以不想”,自然就會盡力去欣賞月光下荷塘的美景,可是如果放開了去寫景色秀美,用力太過,與心境凄茫的柔弱在力度上就不和諧,所以即使美景在前,他還是用了一個“且”字,“我且受用這無邊的荷香月色好了”,“好了”則暗含不甘愿的意味,只是無奈的一種選擇。接著文章寫荷塘美色,極力鋪除,從力的方向和強度上說這是與整體目的性相違背,所以作者除了注重刻畫荷塘的迷離朦朧之外,還不斷地加入這樣的句子:“雖然是滿月,天上卻有一層淡淡的云”,“ 月光是隔了樹照過來的,高處叢生的灌木,落下參差的斑駁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 樹色一例是陰陰的”。寫到江南采蓮,真是熱鬧喜慶,但作者接著筆力一轉,說“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們現在早已無福消受了”。這些暗色調的句子與寫荷塘的亮色調的句子構成力的強弱搭配,對比中相互彰顯又相互調和,使全篇文章情感變得極為深沉,但又不至于太過輕靈,也不過于沉重。文末輕輕一句“這令我到底惦著江南了”,調子輕柔悵婉,有無限彷徨無著。“猛一抬頭,不覺已是自己的門前”與文首“帶上門出去”銜接呼應,全文渾然而成一整體。
一個好的雕塑,從每一個角度看,它都是一個獨立而美的畫面,當角度不斷轉換,邊界線也會不斷移動,新的畫面依然是獨立而美的。當靜立于某一個角度,邊界存在,而一旦移動觀賞,邊界線就會消失,整個雕塑顯現出其整體性,整個作品調動起觀賞者的賞美能力,使之融入其中,又不斷產生新變化,挑戰觀賞者的審美慣性。一個文字作品也是這樣,它有基本的調子,每一個部分是整體的有機組成部分,它們可以單獨欣賞,但又相互生發,各部分之間有差異,但又相互勾聯。
而創作一個文學作品時,我們首先要考慮的是所要表現的主題是否有美質,它是不是能彰顯人性的偉大和世界的美好,然后考慮題材是否能有力地表現主題,再考慮這些題材將如何組織在一起,它們之間以何種形式結合在一起,從而能構成一個整體。這些題材作為整體中的一個部分來看時,你可以感覺到它有強烈的意圖要去表現什么,但當置于整體之中時,你又會似乎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像奶融入茶。
(作者單位:廈門市湖里實驗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