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入職的第十七個年頭,隨著最后兩個大班額班級學生的畢業,學校終于實現將每一個班級的班額都控制在45人以內。可是,在小學階段這樣的班額還是太大了。
記得入職第一年,我所執教的一年級(5)班有50多人,學生的桌椅從講臺兩邊擺起,只到最后一排,學生的椅背全貼到教室的后墻。老教師說:“你等著,每學期都還會有學生轉學進來,像我們這樣的學校,高年級的班額一般都是60多人。孩子們塊頭大了,靠背椅得換成方板凳,有的班擁擠得連講臺都搬出去了,或者總有幾個學生坐在黑板底下。”路過高年級教室的時候我留心看了看,確實有學生坐在狹窄的講臺上,和老師一起吃粉筆灰,過著近乎面壁的日子,后排的學生則是背部貼墻,連起身都困難。
在這樣的班級里,我太熟悉那種要把最大的力氣用來讓大家閉上嘴巴靜默端坐的感覺,那是一種對失控的永在的焦慮。任何一個孩子的大動作、小動作、個性化的隨意表達都會立即影響干擾到他人,你明白,如果不能立即制止,就會迅速蔓延成大面積的混亂。而當孩子表現出對提醒、批評、指責、訓斥的耐受之后,在表現出自我控制能力較弱的時候,你必須拿出更強硬的手段,雖然你私下也認為這么大的孩子自我控制能力和調節能力發展不足,實在沒什么大不了。
后來學校買地、建新樓、擴大辦學規模……
我眼見著它從最初的五個年級(五四學制)25個教學班,逐步擴大到六個年級最多時60個教學班的規模,生源一輪輪的通過擇校集中過來,學校像收集郵票一樣調入外校的骨干教師……然后聽說距離最近的兩所小學撤并了,一處做了教育局二級單位的辦公用房,一處拆掉蓋了商品房……夾雜各種為了孩子讀一所好學校,從很遠的地方想盡辦法擇校過來,每天一家子在上學、放學路上奔波的艱難,或者在學校附近租房,隨孩子而遷徙的候鳥家庭的故事……
每年寫入學校、教育主管部門工作計劃的“進一步縮小和控制班額”的新學期工作要點反復了十多年,可是,一定要嚴格控制班額的決心都被各種為難和各種通融壓了下去。學校班級數在擴大,教師隊伍人數在擴大,班額仍是難以縮減。
當一部分班級率先控制了班額之后,面對班額較大的班級相對而言更頻繁、更嚴重的學生行為問題,各種專家和教育管理者的指導日漸失去信度,要求教師用更多愛心、責任心和技巧來解決大班額帶來的問題真的具有正當性嗎?作為個人,我能做的,只是拒絕“參與”大班額情況下,如何提高教育教學效率的討論和研究,我不愿意為我所堅決反對的增添任何的力量。回望一路走過的路,我只是覺得,從有了這樣的意識到兌現成為一種切實的行動,所需要的時間實在太長了。
曾目睹六十多、七十多、九十多乃至一百多名學生的超級大班,我撫著發麻的頭皮悲從中來。更讓我震驚的是,許多人對此表示出無可奈何與習以為常。這真的是教師的責任心和智慧能解決的問題嗎?你可曾想過,所有新入職的教師都經過考核、挑選,學校嚴格的規章制度、精細化的管理無時無刻不在約束他們的言行,國家從師德方面總在“無休止”地實施教育和獎懲,社會風尚也對教師的言行有著極大的約束,但相當一部分的教師仍屢屢體罰學生、羞辱學生、給予學生過重學業負擔。這些經過反復挑選考核、被制度和社會文化所約束的從業者至少是心智正常的人,是什么讓他們敢冒風險,甚至是喪心病狂地甘當惡魔?
每一位學校管理者和父母都應該意識到,任由教師在教室里頻繁地與某個學生發生劇烈沖突,教師尖厲的聲音、攻擊性的語言、對身體的直接侵犯,不僅讓教師也讓班級中每一個學生長期處于恐懼、焦慮之中。人與人應該如何相處?如何看待和對待群體中的弱者?如何應對各種傷害?這些均應作為重要的知識傳授,并通過師生交往在實踐中得以鞏固。而過大的班額使教師在特定時空內的控制感減弱——教師必然會用更強硬的手段試圖加強控制;學科知識學習的任務過重讓教師優先執行既定的教育教學計劃——無視或者漠視學生的問題行為;嚴格瑣碎的學校過程管理造成教師害怕暴露問題、急于消滅問題行為,不愿深究其原因——只求立竿見影,不愿追求長效;在心智和體力上處于較弱一方的兒童無力阻止、約束教師的不當行為;社會和學校并未向特殊學生及其家庭提供必要的支持或合理的專門安排……這些都讓幼兒園、小學低年段教室里普遍存在過度使用暴力的問題,那些有特殊需要的學生則讓某些班級成為重災區。
最容易卻也最艱難的改變是縮減班額。
時下,最讓人感到悚然的是,教師只私下抱怨而很少公開質疑和反對這樣的大容量,他們寧可用更大的強制力使孩子馴服,不惜違法、違規,而放棄推動減少學校、班級容量,消除自己和孩子不適感的努力。他們可以在開放日和公開課上滿臉堆笑、柔聲細語,私下里卻極盡指責、羞辱之能事,這樣的“性情分裂”大家習以為常。
一所學校的容積率很好計算,但是這里沒有考慮到學生數更為密集的區域應單獨核算。一所學校的教師編制很好核算,但是這里沒有考慮班級的容量。驚人的密集,造成人和人的能量相互激蕩,逐漸被放大到極端嘈雜和暴力,時常是,老師和學生們待一會兒,耳朵便嗡嗡作響,情緒焦躁。這樣學生密度極高的學校和班級要么就是用過多的懲罰硬壓制出一幫沉默馴順的孩子,要么就是教養出一幫粗聲大氣、狂躁不安的孩子。這令心思靈動而又有內在的靜氣幾成幻想,輕言細語、輕身漫步的教養日益匱乏。
一個孩子因為情緒失控傷了老師,孩子的母親平靜淡然地道歉之后說,你們是教師,就算孩子不好,你們也無權拒絕對他進行教育,這是你們的天職。我知道她是對的,可是我也為她說這話時語氣里透出的冷酷而顫栗。不論一個學校里有多少孩子、一個班里有多少孩子,盡心盡力教育他們都是教師的責任,但誰是那個冷酷地拒絕改變的呢?
(作者單位:湖北武漢市武昌實驗小學)
責任編輯 鄒韻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