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恍如夢

常想，如果人是一種樂器，那我一定是一支簫。它沒有古箏音韻如水的優雅溫柔，沒有嗩吶裂帛般高亢嘹亮，也沒有銅鑼山岳般的震顫。它有的是對生命甘苦深處的咀嚼，有的是靜夜無人獨對明月的回味，如泣如訴，如怨如慕……

一燈如豆伴我行

垂釣于歲月的池塘，在那貧瘠的年月里，鄉親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土里刨食，一鎬一鎬翻騰著平凡的日子，一鋤頭一鋤頭刪去荒蕪的青春。多少人青絲成白發，即使勤勞如黃牛雙肩似鋼鐵也沒挑來一個富裕家。為啥？因為大多是“睜眼瞎”。

夏夜飯后，一盞油燈的微光飄蕩在狹窄的屋子里。父親的身影在燈光的映照下斜遮了半面墻壁。畢剝的燈花好像震得屋里的空氣也在翻涌。一支旱煙卷在父親的手指間忽明忽暗，噴吐出的煙圈在父親的頭頂悠悠地飄蕩，盤旋。看不清父親的表情，只知道父親打量了我很久，對母親說：“孩兒他娘，這地能撂荒，人不能撂荒。咱們在日頭底下扛了一輩子鋤頭，不能讓孩子再成了‘睜眼瞎’！”

就這樣，我告別了一天三晌扛鋤頭的日子，走進了設在鄰村野地里的由大隊部改造的學堂。農閑季節，代課老師說，省得你們這群野小子們晚上在家沒事學驢叫，來學校上晚自習吧。起初不知道晚自習是咋回事，反正覺著新鮮。父母一看老師有這份熱心，巴望不得。那時晚上沒有電，蠟燭太貴點不起，家家戶戶都點油燈。父親從醫生那里討來一個褐色的玻璃瓶，再找來一個與瓶口大小相當的金屬片，在金屬片的正中央鉆個小眼，把棉絮搓成燈捻子，浸透了油，從金屬片的小洞里穿過來，瓶里灌上油，一盞簡易油燈就算制成了。

鄉村的夜沉寂得讓人恐懼，蓊郁的大樹覆蓋著蜿蜒的小路，看不到一絲星光，樹叢間不時傳來幾聲凄厲的烏鴉叫。蒿草深處，亂墳崗間經常可見忽明忽暗的磷火游動，再加上人們煞有其事的各種鬼怪傳說，足以讓人心驚膽戰。我生性膽小，任憑大人百般勸說也不敢獨自去上晚自習。在父母接送了幾趟后，母親告訴我：“世上什么邪惡的東西都怕見光，見到亮光它們就會自動消失，不敢靠近你了。你只要點著燈去上學，有亮光陪著你，就不用怕！”父親還特意為我糊了一個紙燈罩。從此，一個幼稚的孩童小心翼翼地舉著一盞簡易的油燈腳步匆匆地行走在鄉村的小路上，來往的清風吹得燈苗左右忽閃，前后搖擺，但都未曾將它熄滅。就這樣，燈為我照著路，我用手護著燈，心里打著小鼓一路前行。

當我第一次端著油燈，站在教室門口的時候，只看到滿教室每個小伙伴面前都有一盞點亮的油燈。一盞盞油燈在教室里行列整齊，像是一隊隊待閱的士兵，那些燈發出的黃暈的光在簡陋的教室里聚合，增強，洋溢著吉祥的光彩。我們每個人都浮動在閃著金色光暈的光海里，柔和的燈光也暈染在每一張充滿稚氣的臉上。抬頭看到了坐在前面的二丫頭的羊角辮，一扭身清楚地瞥見了二狗子嘴角的那顆黑豆粒般的黑痣……教室里書聲瑯瑯，從“a、o、e”到“我愛五星紅旗，我愛北京天、安門，我愛中國共產黨”，我們一步步遠離了頑愚時代。

下晚自習了，我們所有的同學不約而同地小心翼翼地端著自己的那盞油燈魚貫而行。沉寂的夜因為有了這群孩童、有了這些燈而有了生氣，有了爽朗的笑聲。一盞盞燈漂浮在夜的海洋里領航，引領著渴望得度的少年，而我們就像一尾尾水里的魚兒，用心靈在追逐著那點光明。

多少年過去了，今天的我終于不再是“睜眼瞎”，游蕩在婆娑世界里，雖有磕絆仍能堅定前行，這都要感謝那盞在黑夜里陪伴我的油燈，感謝母親曾經對我說過的話——“世上什么邪惡的東西都怕見光，見到亮光它們就會自動消失，不敢靠近你了。”

一椽陋屋好啟蒙

低矮的房屋，破舊的窗欞，提示作息的大鐘……簡陋的教室，薄薄的墻壁。窗戶不要說玻璃，連塊塑料布都沒有。冬天來了，用半截兒磚頭堵上了一多半，外面刮大風，里邊刮小風；外面下大雪，里面下小雪。

有一天實在太冷了，陰風怒號，手腳麻木，筆握在手中已經不聽使喚。我們幾個男生商議到教室后面（那里有一些樹枝和木墩，可能是別人家的）烤火去。熊熊的火苗舔著我們凍得發紫的手掌，麻木的腳掌也逐漸酥軟。我們沉醉在愜意的溫暖中。一抬頭，老師正鐵青著臉站在我們面前，滿臉的表情說不上是哀戚還是憤怒。我們被罰在院里站著上了兩節課，北風如同手腳麻利的賊，在胯下腋下亂鉆。溫暖沒有了，只有刺骨的寒冷和對老師惡毒的詛咒。只是從此以后，我們再也不會不經許可隨意使用別人的東西，再也不會被別人稱作“野孩子”。

班里有一個大個子女生，說話的聲音如同獅吼，震耳欲聾；眼睛生氣時瞪得如同銅鈴，大得驚人。誰說女子不如男？這個女子非等閑之輩，經常把男生打倒在地在黃土地上翻滾著搏斗，直到男生認輸方才罷休。這可是我們班內沒人敢惹的“母老虎”。

數學課上，老師讓她到黑板上做練習。只見她滿臉通紅，遲疑著走上前去。我們心里想她肯定是不會，這下好了，看老師怎么收拾你。帶著內心的一種竊喜，嘴角蕩漾起一絲壞笑等待著一個讓我幸災樂禍的結果。我支起胳膊，托著腦袋，盯著黑板上的那個女生。可是我盼望的結果并沒有出現，只見她直伸著胳膊，手里緊攥著粉筆，直挺挺地向著黑板的右側倒去。老師一個箭步從后排直奔上講臺抱住將要倒下的學生，忙用拇指掐住女生的人中。有驚無險，這個女生慢慢蘇醒。我心想，平時壯得像頭牛，今天怎么上演這一出，便憤憤地認為，一定是裝的，為了逃避老師的懲罰！

下課后，班里鬧哄哄的。我蹦跳著走上講臺，右手抄起一支粉筆，在黑板上也直挺挺地向黑板的右側倒去，由此引起了一片爆笑聲。我馬上意識到不好，“母老虎”張牙舞爪地來揍我怎么辦？于是旋轉身體，飛奔入座。可還是晚了！那“母老虎”并沒有來打我，而是兩眼直勾勾地盯著黑板，臉色發青，嘴唇發抖，身體一歪，躺到了地上。這下我可傻了眼，一時手足無措。老師聞訊趕了過來，先救治了這個女同學，隨后一巴掌揍在了我的腦袋上，清脆的聲響讓全班的同學不寒而栗。我心中知錯，毫無怨言。而后老師告訴我，這個女生有先天性疾病，因顧及女生的自尊不能在班里公開，在班里打我是為了消解女生心中的怨氣，以防她心中有氣疾病再犯，也是對我的警戒。這一巴掌，讓我今后再也不會去模仿別人的缺點……

一點小樂慰平生

貧瘠土地上也能生長出短暫的歡樂。

那時的鄉村，沒有柏油路，幾百年來用雙腳踏出來的阡陌小道溫暖了一顆顆回家的心；沒有電話，互相走訪傳話更見真情；沒有電燈，那輪明月卻照亮了家家門庭。夜晚有明月，人們心里就亮堂。小孩子尤其高興。我們最喜歡干的事是晚上趁著月色去果園偷蘋果。想想白天從果園邊的路上經過時，一個個紅潤鮮亮誘人的蘋果在樹梢沖著我們招搖，就讓人垂涎三尺。惹得我們走路時，眼睛不看前方，只盯著樹上的蘋果，而且經常不自覺地翻到溝里去。多次以后心里暗自盤算“吃不到蘋果，誓不為人！”大白天是不敢偷的，因為有一個帶著狗的紅眼睛老頭在看著，據說他可以變成吃人的“老貓”，大家看到他都害怕。

夜深人靜，明月西斜，像安靜地睡在一汪明澈的水中。我們幾個小伙伴悄悄地鉆到果園不遠處的拖拉機斗子下面商議行動計劃，并進行詳細部署。一番熱論，計議停當。我被分配到車斗子上面負責放風。我本來膽子就小，到林深樹茂的果園里偷果子原本就不是我的強項，更何況里面到處是墳堆。讓我放風——好差事！我高興得不亦樂乎，一翻身就往車斗上跳，大喊一聲：“這事包在我身上了！”正在我即將跳上車斗的當口，一眼瞥見了我們平常最怕見到的紅眼“老貓”！“快跑，老貓來啦！”隨著我失魂落魄的一聲尖叫，即便聽到一聲大吼：“哪來的一群饞貓？！都別走！”幾個小伙伴愣怔一下，隨即身形暴漲，如野豹飛奔，疾馳而去……

執著如我，奈何不得歲月遠去。

對月弄簫管，梅花落滿地。

彼時情，彼時景，恍然如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