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羨慕現今青少年學習條件的優越,也由此而生發感慨:“文革”十年,無情地剝奪了我們這一代人享受學習的權利,真是生不逢時呀。
我是1963年開始上學的。依稀記得,小學二年級時我寫的第一篇日記,記述的是參加種植蓖麻活動的情景,班主任過杰老師在班上朗讀了這篇習作,我的心里真是美極了。
然而,好景不長。正當天生的愛好讓我對打開中外文學寶庫心馳神往之時,“文革”波及全國,動亂的社會使校園內放不進一張平靜的書桌。社會混亂,學校停課,造反派成天“文攻武衛”,愚昧荒唐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幾年折騰,原來鎮上的校園雜草叢生,校舍傾圮。后來教師下放農村,我們跟著被將就在一間陰暗潮濕的民宅內“復課鬧革命”。
那時候,理科就學與農業生產相關的“三機一泵”(指柴油機、電動機、拖拉機和水泵),文科能讀到的只有《毛澤東選集》和介紹英模事跡的《毛澤東思想哺英雄》。雄文四卷,從《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到《將革命進行到底》,我竟一篇篇啃下去,并堅持每學習一篇文章就寫一篇讀書筆記,即使是《敦促杜聿明投降書》也不例外。我被毛澤東同志的學識與雄辯深深折服。
但是,四本“毛選”又怎么能滿足一顆渴求文學甘露滋潤的心靈呢?到哪里去尋找精神食糧呢?我曾經撰文追憶這段刻骨銘心的經歷,并戲稱為“‘偷’著學語文”。
當時,鎮中心小學僅有的一個小圖書室已被糟蹋得一片狼藉。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從圖書室地上的廢紙堆里撿到了一本名叫《情滿青山》的散文集,就悄悄地帶回了家。燈下,一篇篇美文把我給迷住了,天下竟有這樣美妙絕倫的文字!記得當時用紅色的圓珠筆整段整段地抄錄其中景物描寫的句子,抄寫了滿滿的一本練習簿。一直到上了師范,我才知道這本書的作者是赫赫有名的碧野,難怪里面的描寫都是《天山景物記》式的。可以說,這本薄薄的游記散文集是我最早的文學啟蒙讀本。
我所在的集鎮的商店里大多訂閱的是《解放日報》《新華日報》等報刊,這些報紙每周一版的文學副刊引起了我的注意,于是經常去借閱。也許是我的堅持感動了他們,幾家商店的店主人居然同意借閱的副刊可以不歸還,真是喜出望外。雖然那時文學創作的原則出現偏差,輿論一律“三突出”(文革時期極“左”的文學創作理論,即在所有人物中突出正面人物,在正面人物中突出英雄人物,在英雄人物中突出主要英雄人物),但是不能說當時沒有比較優秀的作品。現在仍然活躍在文壇的作家彭瑞高、孫友田等就是從當時成長起來的。我在閱讀文學副刊的過程中,還是得到了美感享受。記得當時讀到一篇散文的開頭一句為“大地在晨曦中微微挺起了胸膛”,就感到妙不可言,陶醉于語言的藝術魅力之中。也是在這樣的閱讀中,我慢慢懂得了小說、散文、詩歌以及報告文學等的體裁特征,了解了細節描寫的作用,體會到典型提煉的重要性。我把自己覺得有價值的文章剪下來,按體裁歸類,幾年下來的成果是五大本厚厚的剪報,里面的好多文章我都加注了學習心得。不知何時開始,剪報悄悄地在小鎮的年青人中傳遞,儼然成了流動的“閱覽室”。我在里面留下的很多批注也得到大家的激賞,雖然現在看來那些文字是多么的稚嫩與膚淺。
有一次,我發現商店用來包裹食品的舊書是幾冊上世紀50年代編寫的《文學》教材,便用家里幾本過時的學習資料去換取,真是如獲至寶,興奮不已!在這些被批判為散布“封資修”毒害的舊教材中,我第一次接觸到了《木蘭辭》《蜀道難》《赤壁賦》《智取生辰綱》……真沒想到,古典文學的寶庫竟會如此璀璨。
家里的藏書中有一本掃葉山房出版的石印線裝本《唐詩三百首注疏》,那是從上海娘舅那里軟磨硬泡“借”來的,且一借就是40多年。現在熟記的幾首唐詩都出自這本書,當時背誦唐詩時手不釋卷的入迷情景依然歷歷在目。現在娘舅已不幸病故,這本古籍也成了他留給我的唯一的珍貴紀念。但愿他不再責怪外甥的不敬,能在天國安息。
“文革”后期,在原鎮中心小學原址興辦中學,我成為這所中學的第二屆學生。雖然學校教學還受到政治氣候的嚴重干擾,但我有幸遇到了3位優秀的語文老師。他們教學風格迥異,對學生習作的評介標準也不相同。紀俊澤老師講課條理清晰,邏輯性強,作文喜歡議論說理;陶淙淙老師講課激情奔放,語言精彩,作文喜歡描寫抒情;潘承猷老師講課率性隨意,點評切中肯綮,作文喜歡敘述鋪陳。
我偏愛語文,也因此得到3位語文老師的偏愛。那時的教學還是比較開放的,一次語文期中開卷考試,試題是分析一篇報道石油工人事跡的通訊,要分清段落,編寫閱讀提綱,總結主題思想與寫作特色。試卷講評時,我的答卷竟成了老師的范卷。高二時陶老師對外上公開課,我恰好因去外校參加一個學生社團活動而缺席。回來后同學們告訴我,課上陶老師曾3次點名讓我回答問題,引起同學竊笑,陶老師看看空蕩蕩的課桌椅,也尷尬地笑了。哎,誰叫我是語文課的臺柱子呢。為了“迎合”老師不同的偏好,我注意寫作方法的調整,因此每每能得到作文的高分。老師在習作中留下的大段評語,也會引來同學們的艷羨,潘老師曾經用“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來激勵我。也正是在這個階段,我漸漸地有了將來上講臺、教語文的念想。
1974年高中畢業后,我躲過了上山下鄉,卻被分配到飲食商店工作。我心懷不甘,總還在等待著什么。1977年的初冬被稱為“一個國家和時代的拐點”,因為“文革”中斷了11年的高考終于恢復。全國近570萬知識青年走進高考考場;其中的27.3萬人于第二年的早春二月走進了各級各類高校,當年所有大中專的總錄取率為4.78%。我當時的所有志愿都是師范院校中文專業,由于數學底子薄,我被錄取在常熟理工學院的前身——蘇州地區師范學校。在這里,我遇到了治學嚴謹、功底深厚、關愛后學的張浩遜、許霆、黃惠年等先生,兩年時間雖短,但受用終身。那時,過著宿舍—教室—食堂“三點一線”的刻板生活;只有到周日一早才有機會去新華書店等開門,用從師范生微薄的生活費中摳出來的錢買書,然后去縣圖書館看書,坐下就是一整天。很慚愧,現在躺在書柜里的好多書還是那個時候買的呢。
1980年春季,我如愿走上講臺,但我的求學之路還在延伸:大專——本科——研究生課程班,省語文骨干教師培訓——語文骨干教師國家級培訓——省語文特級教師首期研習班……從1963年一直到2003年,全日制教育加上繼續教育整整持續了40個年頭,不知不覺中自己已漸入老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