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期封面,我們談論的話題是“癌癥”。
我們常說的癌癥,是一組可以影響身體任何部位的100多種疾病的統稱,也可稱為惡性腫瘤和贅生物。不同癌癥之間的性質差異很大,但無論是那種癌癥,都不是一個大家樂意拿出來討論的話題,很多人甚至連“癌”這個字都不愿意提及。
一位患癌癥十多年的患者告訴我們,即便在跟癌癥打了多年的交道之后,看到“癌”字他仍然會感到心悸。癌,這個從山巖的“巖”字的方塊字,十分形象地傳達了那種癌變組織堅硬難移的感覺;而與癌癥相關的另一個詞“腫瘤”,也因為與“種”和“留”字同音,讓聞之者總有種疾病在體內播種滯留揮之不去的感覺。癌癥的英文詞源則來自長著硬殼、橫行霸道的螃蟹(Cancer),古希臘名醫希波克拉底發現惡性腫瘤在筋肉和血管中的膨脹扭曲很像是螃蟹,于是就用螃蟹來命名這種可怕的疾病。
在我的印象中,小時候身邊的癌癥患者還極其罕見,大都出現在中老年人身上,那時,一紙癌癥診斷書幾乎就等同于死亡通知書;而現在,盡管不清楚總體的癌癥發病率,但是人們卻普遍感覺身邊患上癌癥的人越來越多,其中也有一些人年紀并不大。這讓我們自然而然地產生了一種疑問:癌癥是不是變得越來越常見了?
在今年的一場公開演講中,阿里巴巴創始人馬云表達了類似的擔憂:30年以前,有多少人知道我們邊上誰誰誰有癌癥?那個時候癌癥是一個稀有的名詞,今天癌癥變成了一種常態。馬云隨后所說的話更加刺激人:“我們相信十年以后中國有三大癌癥將會困擾著每一個家庭:肝癌、肺癌、胃癌。肝癌,很多可能是因為水;肺癌是因為我們的空氣;胃癌,是因為我們的食物。當年我很圓潤,十年中國創業把我變成了這個樣子,但是這個樣子并不讓我擔心。我擔心的是我們這么辛苦,最后我們所有掙的錢買的是醫藥費。”
馬云的話有他習慣性的夸張,但也的確有事實和數據的支撐。由于受到人口老化、環境污染和城市化等因素的影響,我國每年新增腫瘤病例數在逐年增長,根據《2012年腫瘤登記年報》的相關數據,我國每年新發惡性腫瘤病例已經上升到350萬例,也就是每6分鐘確診一例癌癥。同時,癌癥死亡率也在不斷上升,根據《2012年中國衛生統計年鑒》,最近20年,惡性腫瘤在我國城市居民中已經超過心血管和腦血管疾病成為第一大死亡原因,在農村居民中惡性腫瘤僅次于腦血管疾病是第二大死亡原因。
在《眾病之王:癌癥傳》這本書中,作者印裔美國科學家悉達多·穆克吉指出了一個有意思的現象:盡管考古病理學家在史前干尸中發現惡性腫瘤在骨骼留下的痕跡,盡管現存最早的癌癥記錄可以追溯到5000年之前,比如公元前2625年古埃及醫生印和記錄過極其疑似乳腺癌的病例,但在隨后的歷史中,癌癥的影子稍縱即逝,幾乎從古代醫學史里消失了,所以人們普遍認為癌癥是一種現代病。蘇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隱喻里強烈主張“癌癥是一種典型的屬于20世紀的苦難”,就像19世紀的肺結核那樣。
看起來,我們似乎很容易推斷癌癥是一種現代文明病,但實際上,我們也需要從兩面來理解這種現象:癌癥是一種與年齡相關性非常強的疾病,其發生概率隨著年齡的增長指數性增加,腫瘤發生率幾乎是隨著人口年齡增長而呈指數式增長,年齡是最強的腫瘤預測因子,例如,美國大約3/4的惡性腫瘤發生在年齡55歲及以上的人群中。因此,我們姑且不說現代生活方式是否導致癌癥,但現代科技的確首先通過延長人類的壽命而暴露了癌癥。古代人受到各種疾病的威脅,大多數人都活不到癌癥顯現的年紀,當肺結核、霍亂、天花、麻風病、鼠疫等各種病癥被人類一一制服,癌癥眾病之王的地位才開始凸顯出來,中國的情況也不例外。
癌癥固然可怕,但最大的恐懼往往卻源自未知,這就是我們硬著頭皮也要談論這個不受歡迎的話題的原因之一。當我們的記者在跟隨著全國聞名的腫瘤權威趙平大夫出診幾天之后,她不但更加了解了癌癥這種病癥和醫生與患者的溝通方式,她本人對于癌癥的恐懼也消散了不少。而另一位記者在確認自己的甲狀腺結節是良性還是惡性的求診過程中,因為與醫生之間的溝通障礙,在病情之外又平添了不少波折。
管理學家彼得·德魯克對此曾經有十分獨到的見解和分析,他認為,醫院是一個為了處理危機而設立的組織,但是大部分患者的病情都沒有嚴重到引發危機的程度,而“醫院不喜歡病得不夠重的患者”。換言之,作為一個機構,醫院的首要目標是救死扶傷,而不是讓病人得到安慰。德魯克為此提出一種看似離經叛道的主張:為了讓更多人滿意,醫院可以將首要目標轉換為讓病人更加安心,而不僅僅是治病療傷。
這種觀念有些類似于腫瘤大夫趙平所秉持的理念:有時治愈,經常幫助,總是安慰。這句來自一位美國名醫墓志銘的箴言,也成為了很多醫生的座右銘。或早或晚,死亡都是我們所有人共同的終點,大部分人所希望的并不是遠離這個終點,無非是在這個過程中走得更加從容,更加有尊嚴。在北京的抗癌樂園,被社會無端排斥的癌癥患者一起抱團取暖,那些安然度過了“五整生日”的癌癥患者們,不僅獲得了醫學上的治愈,也迎來了心靈的重生。
癌癥不僅僅是個人的頑疾,也是社會的病癥。如果我們換一個角度來看,癌癥也將為相關的產業帶來巨大的商機。也許這話聽起來有些殘酷,但的確是事實。在今年低迷慘淡的A股市場中,醫藥生物板塊和傳媒娛樂板塊成為了少見的亮點板塊。不少投資者和行業分析專家都看到了支撐醫藥行業高速成長的堅實邏輯:隨著越來越多人將罹患絕癥,花在疾病治療上的錢也將越來越多,這是一種無可辯駁的“剛需”。這種趨勢還將不斷支持醫藥企業市值逆勢增長,迎來“黃金十年”的發展機遇,這一切都符合社會發展的規律。隨著老齡化社會的到來和現代生活方式的普及,我們的社會也將無可避免地成為一個“帶癌生存”的社會。
另一個令人擔憂的問題是,當患癌癥的病人越來越多,我們的醫保體系是否足以支撐?個體悲劇是否會演變成一場群體悲劇,甚至引起社會倫理的變化?為此,我們的記者深入采訪了一個近期被多家媒體聚焦的“癌癥村”代表—浙江省蕭山市塢里村。
在探尋中,我們發現,工業污染和現代生活方式與癌癥之間的關聯就像癌癥致癌原因一樣難以確切而篤定。在塢里村,我們見到了極力試圖證明塢里村是癌癥村的村民,也見到了極力試圖證明塢里村不是癌癥村的村民,我們見到了大量工業污染的事實,也見到了政府追求改善的努力,但我們最終沒有見到那份撲朔迷離的癌癥死亡名單。
雖然觀點針鋒相對,但這些村民的共同之處在于,他們都顯示出了極強的公民素質以及對所居所在和自身命運的真心關懷—這是一個“帶癌生存”的社會得以治愈的希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