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步入老年階段的人常常更清晰地記得年輕時的事情,在反芻早年經歷時,那些曾經被刻意掩蓋的社會性創傷浮出水面,這種痛在中國經歷了“反右”、“文革”的老年人身上尤為明顯,是時候面對傷痛歷史了,讓被隔離的創傷開始被交談,才有可能將疼痛緩解。
2012年初,德國朋友贈送給我一本彼時剛剛出版不久的書“Versuch über die moderne Seele Chinas”(《對中國現代心靈的嘗試解讀》),暗紅色的封面上兩個大大的漢字“心靈”,略微有種觸目驚心的感覺。在書中,作者試圖呈現她所體驗和嘗試理解的這個令人驚訝和震撼的神秘國度的心靈狀態。
此書在德國出版不久就登上德國心理社科類暢銷書的榜首,不難想象,在地球那一頭的人們有多想理解這個特殊、陌生的國度—在全球化中備受關注和爭議的中國。
作者Antje Haag博士是一位心理治療師和精神分析師(Psychoanalyst)。她參與開創了中國最早也是最有名的心理治療—精神分析的培訓,陸續在中國工作長達20多年。
20世紀80年代初,中國人對心理治療的需求大幅增長,中斷了幾乎50多年的心理治療行業開始發展。最早的一批治療師們向國外尋求幫助,Antje Haag 博士就是在這個時候來到中國,與上海精神衛生中心一起成立了德中心理治療學院,將精神分析療法引入中國,這就是我們心理咨詢業界鼎鼎有名的“中德班”。
作為培訓師和督導師,Haag 博士在20多年里親身接觸了不同年代的心理咨詢師和不同時代的案例,可以說是見證著中國社會飛速變革給人們帶來的心理沖擊。她最早期培訓的咨詢師和案例都帶著深刻的文革創傷的烙印,到了后期,又被席卷到爆發的資本主義消費經濟的風暴中。
內無界限,對外冷漠
作為一個在德國生活多年的中國人,我自認為很了解兩種文化,但在試圖描述中德文化差異時仍然常有“不識廬山真面目,只因身在此山中”的阻礙。因此,我對作者簡潔而精準的語言描述感到驚訝,常常有被“一擊而中”的感覺。
作者在第一章節中以她的“老外視角”討論了她所觀察和體驗到的文化差異:關系、界限、空間、羞恥感和面子等。有許多在西方社會“理所當然”的事情在中國文化中顯得少有和艱難。例如,中國作為集體主義社會,即使是今天,“個人的關系結構仍然以縱向關系為主線,也就是父母—孩子這條線。而在個人主義社會中,關系是以橫向為主線,比如夫妻和朋友關系”。不僅如此,在中國,關系的重要性遠遠大于個人,脫離關系意味著恐慌。個人的權力和個性化發展要服從于集體利益。許多當下尋求個人發展的年輕人因此陷入與家庭的沖突中。
關于中國人的界限感,作者以親身體驗做出了描述:中國人在界限問題上常有兩種極端的表現,在面對自己關系內部的人時表現得界限薄弱,任意突破界限;而對自己關系外部的人,則又表現的界限過于清晰,甚至冷漠。
例如,她作為教師和督導師,在醫院(培訓的場所)和旅館受到無與倫比的熱情招待:旅館房間里永遠堆滿學生送的水果,一日三餐被照顧得無微不至,飯桌上不停歇地夾菜,這些盡管在她看來是突破個人邊界的行為,但她內心還是充滿感激的;不能接受的是上課的時候,會經常有醫院其他部門的同事、學員的朋友等推門而入來旁聽,許多人路過就會探頭探腦看里面在干嗎,學員們也不會為此感到不滿,他們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樣的“親如一家,沒有樊籬”。然而,一旦作者離開了她所任職的這個“內部環境”,走到外面的世界,情況就截然不同了。在超市、在公交站、在銀行辦事等,尋求幫助受到冷漠的拒絕,排隊時一不留心位置就沒了,困惑無助的時候沒有人來好心相助。自己關系之外的世界,處處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距離感。
當然,我認為在這一章對中德差異的論述中,作者也有她的局限性。主要在于,作者體驗關系的人群,除案例之外,主要是與作者合作開創德中心理治療學院的中方人員。而他們大都來自于中國的醫院和高校,也就是“體制內”。他們雖然具有相當的代表性,但體制內外的中國人在心理層面還是有很大區別的。
面對歷史,讓創傷得到交談
作者說,雖然在未到中國前就對“文革”略有了解,但與許多中國人接觸之后,才讓她真正了解到“文革”的創傷之大。她認為,事實上人們所遭受的心靈創傷早在20世紀50年代的各種運動中就開始了,“文革”只是創傷的高潮。
再教育、牛棚、監獄、下放……所有這些持續不斷地撕裂了一個又一個家庭,而家庭本來是在中國傳統中最基礎最重要的社會網絡,所以可想而知這種破壞是災難性的,遭殃的不只是當事人,還有他們的伴侶、子女和其他成員。
書中列舉了許多案例,比如其中一位L女士,1935年生人,1953年就讀于航天學院。作為年輕的女飛行員,她想要把一生貢獻給國家的建設。1962年剛生完孩子,她就被派遣到拉薩三年,三年里只見過一次孩子。1967年,她的一個朋友被批判,她站出來為其說話,隨后也被監禁,從1969年到1972年,她被完全隔離了,無法收信,也無人可以探望。晚上她常有幻聽和噩夢,她必須要交代她根本不知道的罪行。放出來以后她性格變得容易暴躁和激怒,對她來說最糟糕的是她無法陪伴和見證兒子的成長。2000年,她的孫子被診斷出自閉癥,這導致L女士再次被噩夢纏繞,恐懼癥、焦慮癥爆發。因為孫子的病意味著她又將失去見證后代正常成長的機會。
整整20多年的創傷對社會毀滅性的破壞令人震驚,對人們心理層面造成的創傷更是無法估量。更嚴重的是,作者在與案例當事人會談時,發現國家和社會對那個年代的受害人遭受到的心理層面的創傷和破壞幾乎沒有做任何修復,許多病人甚至是在和作者的會談中,才第一次艱難地開始敘述那段歷史。作者認為,集體和個人對創傷歷史的沉默導致了中國人很深層的一種對疼痛、軟弱和憤怒的防御。“只有在整個社會的支持下,開始體會和面對那段傷痛的歷史,讓被隔離的創傷開始被交談,才有可能將疼痛緩解。”
對于“文革”和“文革”前運動對中國當代的影響在第三章中繼續有所討論。比如“反右”運動導致的父母子女分離,這類家庭問題又繼而影響了第二代第三代人的成長,成為“代繼創傷”。另外,新興家庭的普及(相對于中國傳統的大家庭)和年輕一代對個性化發展的需求,常常與年長一代追求集體和諧的愿望相沖突。飛速變革的社會,西方現代社會理念的迅速進入和普及,讓年輕人在東西方理念夾縫中的成長有些艱辛。就像第一章提到的,這個過程在歐洲用了近100年,在中國卻幾乎是在短短20年中完成,這對成長中的一代人的壓力可想而知,也讓社會中的老年人感到不安和無所適從。
Antje Haag博士行文用語非常流暢,德國媒體對本書的評價相當高,認為它是“想要了解中國的必讀書目”。作為中國人,讀罷掩卷,心情略有些沉重,那是一種“一直在經歷,卻從未被說出”的感受。身在此山中,親身體驗著社會的變革和創傷,經歷著各種掙扎和成長。我們需要的,也許就是這樣的一種共情,一種被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