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瑪蒂亞·森曾經比較過中國和印度的現代化,他的結論是,中國之所以比印度成功,就因為中國有大量海外資本的注入,這些資本是海外華人帶進來的。印度人就跟中國不同,移民出了國就不回家了,也不怎么想印度。這種特點在古代歷史中也可以看到,那些印度僧侶,像鳩摩羅什這些人到中國來傳教,最后都死在中國;可是中國和尚西去求法,只要還活著都要回來,像法顯、玄奘,歷盡艱險都要回國,這就是中國人和印度人的不同。所以阿瑪蒂亞·森說,中國天然的海外資本就是華人。
“那些老華僑,再不關注他們,就來不及了!”
今年1月份,廈門大學人文學院院長周寧老師來北京開會,此前在去年第11期雜志中周老師剛剛參與了我們“合作作者計劃”歐洲選題中的波蘭、希臘部分,編輯部幾個同事請他吃飯答謝。說到高興之處,周寧有些激動地談起了他一直關注的東南亞華人問題。
福建本就是僑鄉,廈門大學更是中國近代教育史上第一所由華僑創辦的大學。周老師作為一個祖籍山東的北方人,自1990年代初到廈大開始,就對東南亞有著特別的興趣。身為人文學院院長,他社會活動的很大一部分恰好也和東南亞的華僑有關。后來東南亞華博文學研究會成立,周寧擔任會長—不同于暨南大學的海外華人研究,廈大完全專注于東南亞華人。
周寧的激動也是有感而發。去年12月份,馬來西亞老華僑陳雪峰來中國,周寧陪他轉完廈門,還去了一趟紹興參觀魯迅故居。老先生激動得不得了,可是回到吉隆坡的第二天早晨,他就坐在椅子上去世了。
“我說他很圓滿。但是可惜了,這個人太有意思了,要是活著的話你們去馬來西亞一定要采訪他。這些老人一生經商,老了還特別拼,像陳雪峰,血壓180到處跑,我一直提醒他注意;菲律賓的柯清淡先生70多歲了,晚上9點坐夜車大巴,從廈門去深圳談生意。我跟他們說,你們這些人是‘亡命之徒’!”
中國現在有5000萬到7000萬華人身居海外,其中一半住在東南亞。東南亞華人對祖籍國的影響,其實遠不只阿瑪蒂亞·森說的“天然的海外資本”這么簡單,中國現代化歷史中兩次重大變革都與東南亞華人密切相關。一次是政治上的,孫中山發動的辛亥革命;一次是經濟上的,鄧小平領導的改革開放—這兩次變革的成功都借助于南洋華人。
辛亥革命時期有一句話叫廣東人革命,福建人出錢,湖南人打仗,浙江人做官。為什么福建人出錢呢?南洋華僑很多都是福建人,像陳嘉庚,就是孫中山的好朋友,給孫中山很多錢。所以辛亥革命成功,東南亞華人的貢獻非常大。
改革開放之初,鄧小平成立經濟特區,廈門、深圳、汕頭、珠海這4個特區都是針對海外華人的。“你們想想這幾個特區什么概念?”周寧說:“深圳是對香港人的,廈門對臺灣,珠海對澳門,為什么還要搞出個汕頭呢?汕頭是對潮州人的。潮州人在海外資產最多,你去泰國就知道,泰國是潮州人的天下。所以鄧小平那一代人很明白中國的資源在哪里,建幾個特區搞改革開放,然后華人的資本就進來了。可以這樣說,最早就是海外華人資本幫助中國啟動了30年的改革開放。”
但是,一直和東南亞華人接觸的周寧發現,這些老先生近些年心里有點不舒服。他們有種感受,中國改革開放成功了,經濟規模越來越大,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美國、歐洲,看不上他們這些東南亞華人了,因為他們大多是小資本。本來,在1998年的亞洲金融危機中,中國政府出手相助,之后那段日子是中國與東南亞迄今最好的時光,海外華人也從中受益。可惜這種局面沒有延續下來,很快中國的興趣就被“中美國”吸引走了,近兩年反而出現了日益嚴峻的南海問題。
這里面雖然有美國暗中挑唆的因素,但究其根本,還是中國沒有真正理解東南亞的戰略意義,因而也就沒能很好發揮海外華人與祖籍國天然的親緣關系在區域影響力中的作用。2008年耶魯大學出版社出版了Joshua Kurlantzick寫的一本書《魅力攻勢(Charm Offensive)》,其中提到中國真正的文化軟實力只在東南亞有影響,因為東南亞的華人是中國文化軟實力的源泉。那個時候美國還沒有提出“重返亞洲”的口號,但他們對這個區域的戰略關鍵點已經看得很清楚。相反,中國對此反而沒有警覺和認識。“放棄這幾千萬人不聞不問,太可惜了。”
這些年,通過研究東南亞自殖民時代以來的歷史,周寧感觸最深的一個問題就是“新帝國”的擴張方式。“古代帝國是占有土地,擁有主權;現代帝國是控制經濟通道,制定和維護規則。英國、荷蘭、美國的擴張都不是領土的概念,而是建立平臺、控制規則。中國對西方的這種擴張方式還缺乏理解。”
除了與海外華人天然的親緣聯系,從更大的地緣結構和優勢來看,周寧認為中國應該從長遠發展的戰略高度看待東南亞的重要性。“中國有巨大的市場,也有資源,而且地理位置也很好。中亞五國盛產石油和各種特產,它往哪里賣呢?最好的買家就是中國,他不能賣給俄羅斯,因為俄羅斯自己也有。另外這些國家沒有出海口,中國有;中國又是一個龐大的生產基地,不僅自己有市場可以消費,同時生產能力又可以供應世界。那么我們就背靠中亞面向東南,建立一個自由貿易區,把中國的市場盤活以后,東南亞也來了,中亞也來了。就本國市場而言,中國不像英國、荷蘭這些國家,更像美國,只需要建立一個良好的平臺就‘萬邦來朝’了。可惜我們從來沒有在這個方向著力!現在總有人說,中國就要成為像美國那樣的大國,美國人也提‘中美國’的概念,可是你想,有哪個大國,是在自己所在的區域內沒有影響,憑空就成為世界性大國的?”
而當前最嚴峻的問題是,所謂海外華人與中國天然的親緣聯系,也正在隨著這一代老華僑的紛紛離世而發生變化。
“我覺得中國實在對不起他們,從歷史上就對不起,到現在還對不起,如果真要把他們都得罪了,在海外就沒有人支持中國了。”周寧說。
一直以來,東南亞華人都很好地保存了中國文化,尤其是南方閩粵地區的民間文化,小傳統尤其保存得好。像馬來西亞的檳城,是全世界保留閩南文化最完整的地方,他們每年農歷七月還會過盂蘭盆節,演目連戲,這些在國內都見不到了。但同時這些華人非常可憐,經常處在一個文化斷裂帶上。荷蘭人占領巴達維亞,在紅溪慘案里一次殺了兩萬華人。殺過兩三次,每一次都上萬華人,在歷史上很慘的。荷蘭人紅溪慘案殺完華人以后出使北京見順治皇帝,來的時候心里還犯嘀咕,順治皇帝要問起來怎么辦。結果沒想到,到了北京說起這件事,順治皇帝說他們本來就是些不法賤民,跑到外面去被殺了活該;到了現代他們也不好過,一方面從情感上跟中國是扯不斷的,另一方面二戰以后的民族獨立運動讓他們的身份非常尷尬。馬來人建馬來國,華人就是外來人。新加坡在馬來西亞眼皮底下,得看馬來人的臉色,必須以馬來語為國語,英語為通用語言。所以李光耀盡管是華人,但實際上他壓制華人;接下來的冷戰期間,華人夾在兩大陣營的縫隙里頭,又天生很多“左派”,處境更是艱難至極。
所以最近這半個多世紀,華僑都非常努力地融入當地:在馬來西亞他就說我是馬來西亞公民,跟馬來人一樣;在新加坡他就說我的祖國是新加坡;菲律賓也是如此。現在七八十歲的這一批老華人可能是最后一代對中國存有深厚情感的華僑,他們的離去對中國今后在這一地區的影響力將是一種重大損失。
有一種生活情境可以代表這種變化:兩代人看體育比賽,如果是中國對本國,父親可能會有某種糾結錯亂的感受,但父子大體都會希望本國贏;如果中國對美國,父親毫不猶豫希望中國贏,兒子則無所謂。
“你們趕緊來找我吧,等我們死了你們就找不到我們了。”這是柯清淡對周寧的學生講過的話,周寧又把它轉述給我們。
“再不去也許就太晚了!”現在聽周老師講這句話,好像也不必專指我們的采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