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走在馬尼拉街頭,77歲的柯清淡常常指著一棟大樓或一間銀行說:“看,這是華人的產業,這也是華人的產業?!?/p>
在菲律賓有著這樣的傳言—菲律賓80%的國家財富控制在40個華人手中。
菲律賓有8500萬人口,華人只占到菲律賓總人口的2%,但100多萬華人卻是支撐菲律賓經濟最重要的群體。菲律賓首富陳永栽祖籍福建,擁有菲律賓國家銀行(PNB)46%的股份,以及菲律賓航空50%的股份,總資產超過60億美元。
柯清淡說,華人從來就是菲律賓社會的中間層—在殖民時期,華人是西班牙人和美國人的買辦,隔開了殖民者與菲國的土著居民;現在,他們夾在政治家和社會大眾之間,“還是在中間”。
2013年5月3日,新一屆的議員大選在馬尼拉舉行大游行,再過三天,就是柯清淡來菲律賓65年的日子。1948年,母親帶著12歲的柯清淡離開福建鄉下,從戰艦密布的廈門港登上海輪,來到菲律賓投奔因戰亂阻隔了12年未曾謀面的父親。
少年時光一去不返,柯清淡現在是菲律賓一家中型進出口公司的老板。這一天,他穿著熨燙得毫無褶皺的淡藍色牛津布長袖襯衫,神情嚴肅地坐在墨綠色的本田房車里,不停地用菲律賓語和閩南話穿插著講電話,一頭白發梳得一絲不亂。在他襯衫的左領口上,別著一枚中國國徽。
這枚國徽是他作為華僑代表在2004年到北京參加建國55周年國慶慶典時得到的紀念品—那次參觀之后,這枚國徽從沒有被他從領口上拿下來過。
車窗外是平靜的馬尼拉灣,馬尼拉灣的日落是菲律賓最美的勝景。但柯清淡完全無暇顧及窗外的美景,他從中國進口的一批食品和化學品被扣在了菲律賓海關?!八麄儯êjP)不相信中國貨這么便宜,認為我們謊報進價逃稅。”掛了電話后,他轉用普通話解釋說,“但中國貨真是很厲害,原來這里賣的美國貨都被中國貨擠垮了?!?/p>
他掏出一袋袋桂皮、八角、明礬遞給我:“這是我新收到的樣品。中國貨利潤很低,但沒關系,我的愿望就是多賣些中國貨?!?/p>
“您在這里每天戴著它沒問題嗎?”我指指他領口上的國徽問。
“我年輕時可是左派,”柯清淡清瘦嚴肅的臉上浮現出得意的笑容:“所以我們會談得來……”
“中國發展得多厲害!”
馬尼拉市的金融區馬卡蒂,像所有國際性都市的金融區一樣,這里外觀時髦的寫字樓和購物中心林立,銀行總部和高檔的國際酒店交錯,穿著正裝的男女行色匆匆。
柯清淡在馬卡蒂中心區有間面積不過50多平方米的辦公室,所有生意往來的文件每天都要在這里經過他和太太審閱,然后送往周邊的政府部門進行處理。
這間小小的辦公室已經存在了近40年,在這里工作的8位員工,有些已經為他服務了超過30年。
從他馬卡蒂的辦公室出發,開車往北一個半小時,會到達一座叫作Quezon的城市。和馬尼拉相比,這里更像是小鎮。在城里有一座開業不久的小型商場,這是柯清淡2011年投資建的。商場的四樓有一間150多平方米的辦公室,在這里,柯清淡的二女兒和丈夫負責整個進出口公司銷售人員的管理。小兒子和太太則負責大廈的招商及運維。
在柯家,一切來自中國的物品都會被隆重介紹給外人??虑宓男鹤覧dwin帶我參觀商場的移動停車位,很得意地告訴我說這個高達六層的移動停車裝置是從青島進口的,“我們是這里第一個使用這種停車裝置的大廈”。
柯清淡則對此很自豪:“你看中國現在發展得多厲害?!?/p>
“爸爸總是對中國的事物充滿熱情,他經常和我們提起中國的很多事情。他能講流利的中文,還能用中文寫出很好的小說,這些我們都做不到。”Edwin的妻子Lisa對我說。
我與Edwin和Lisa兩人用英語交談。在菲律賓,華人間通行的語言是閩南語、菲律賓語和英文,被稱為“國語”的普通話,只有在1954年前在菲律賓讀過華文學校的華僑還能講。
Edwin有著一張東方人的面孔,柯清淡當初很執著地為他起了一個相當“中國”的中文名字—東紅,東方紅太陽升。但當我們談起中國時,我發現對Edwin來說,中國是個相當陌生的國家。他在菲律賓大學畢業后拿到國家獎學金去美國讀書,拿到博士學位后進入GE在紐約的總部,擔任GE研究部門的科學家。但不管怎樣,Edwin始終有閩南人特有的家庭觀念,十年之后,他最終還是回到馬尼拉,結婚生子并開始接手家里的生意。
接手家族生意—這幾乎是菲律賓華人家庭的傳統,經商是華人的某種基因。當年柯清淡大學時雖然看似“離經叛道”,選擇了沒什么實用價值的政治學,但大學畢業后他還是子承父業成了一名商人。時代給了Edwin更多的選擇,原本他不必像柯清淡一樣為生存而放棄自己的專業。但比起美國的生活,他認為自己更習慣華人的家庭觀念—家里的各個成員聯系緊密,彼此照顧。
“你這次來讓爸爸很開心,因為他又有機會說普通話了,”Edwin對我說,“這樣的機會太少了。”
移民菲律賓
柯清淡1936年出生在現在中國福建泉州晉江市的塘市鄉,父親是菲律賓華僑。他出生時,父親遠在菲律賓做生意,直到滿月,柯的父親才回家見到了自己的長子。一個月之后,父親坐上由荷蘭東印度公司經營的大船返回菲律賓。誰也沒想到,經此一別,他與父親再見已是12年之后的事了。
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導致中國抗日戰爭全面爆發。1942年,日軍在珍珠港事件之后不久占領了菲律賓。從那時起,遠在晉江鄉下的柯清淡母子再沒有收到過關于父親的任何消息。
柯清淡說不清自己為什么會對日本投降那一天有如此深刻的記憶。1945年,他還只是個9歲的少年,在那個夏秋相交的炎熱中午,突然有人從遠處奔來,嘴里大喊著:“日本仔投降了!日本仔投降了!”之后,村里的鄰居們紛紛聚集到村里人集會的“中街”一探究竟。
消息來自村里唯一的訂報戶,柯清淡赤膊跑到中街時,正看見村里幾個識字的鄉親興高采烈地讀著一份《泉州日報》。村里一位曾讀過中學名叫柯才的鄉親,拿著報紙大聲讀到:“日本再中原子彈,宣布無條件投降!”
鄉親們雖然不懂什么是“原子彈”,但卻明白“投降”的意思??虏抛x完報上的消息后,村里人站在原地竊竊私語,隨后突然爆發出歡呼聲。有人點燃了一大串長長的爆竹,鑼鼓咚咚鏘鏘,村里的天主教堂鐘聲也“鐺鐺”地響了起來……
戰爭結束帶來了人們對海外親人的惦念。塘市鄉共有幾百戶人家,其中有幾十戶人家的男人都在海外討生活。太平洋戰爭開始后,因為和海外的父親失去了聯絡,當地孤兒寡母的生活都日漸貧苦?!叭毡咀型督怠钡南鞒霾坏桨朐拢斷l里人還在討論“原子彈”是不是古代的某種法寶時,塘市鄉來了一位叫作“柯俊智”的特殊客人。他來的前一天,有鄉親在村里沿街鳴鑼,高喊:“明日過午,柯俊智要在祠堂演說……”
有關柯俊智的傳聞,在塘市鄉已經流傳了一段時日。據說,柯俊智是呂宋(當年對菲律賓的舊稱)一支華僑游擊隊的首領。找關系搭乘美軍的“飛船”(軍機)先飛往重慶晉見“蔣委員長”,再從四川繞過日軍占領區來福建晉江探望他在柯坑鄉的家屬?,F在正沿著各大鄉里送信和演說,講述呂宋四年戰亂,呂宋番客(菲律賓華僑)的生死損失。
第二天中午吃過午飯,母親帶著柯清淡來到柯氏祠堂,祠堂里站滿了僑戶和農戶人。祠堂中間擺著一張八仙桌,鄉里有威望的長老陪著一位戴著墨鏡、穿著“番仔服”(西服)的英武男子,那男子便是柯俊智。
柯俊智先向祠堂上了香,而后開始向鄉親講述1942年日本人怎樣占領了菲律賓,1944年“花旗兵”又是如何從馬尼拉北部打入城中,打敗日本人。村中的婦人們心急地打斷柯俊智的講話詢問自家父兄的狀況,柯俊智只說明日有一封鄉里人從菲律賓寫來的公信,上面會告知詳細的情況。
第三日午后,人們又聚集到祠堂,氣氛比前日多了些緊張和凝重。村里的長老向祖先敬香叩拜之后,轉身捧起兩張紙,大聲宣布:“本信是由‘泗口房’柯孝磚的第五子柯子恩執筆代寫……”
長老剛念完,母親突然伏下身,壓抑著激動的聲音對柯清淡說:“你阿爸平安了!”柯清淡感到周圍的人們向他投來了羨慕的目光。當讀到第一位在菲律賓遇害鄉親的名字時,有個婦人突然大聲哭了出來,緊接著又有第二個、第三個……信讀完,人們躡手躡腳地走出祠堂,留下家人去世的男女在祠堂里哭成一片。
晚上,村里的小教堂破例開了彌撒。柯清淡的母親和村里其他的天主教徒在禱告結束時唱起圣歌,年紀小小的柯清淡只記母親緊緊地牽著他的手,眼中含著淚唱道:“天佑我中華……”
1946年,母親收到父親的來信,要柯清淡母子動身前往菲律賓—他父親在菲律賓的生意終于有了起色。抗日戰爭結束后,國共內戰爆發,軍需物品和食品缺乏。父親將菲律賓生產的美軍戰靴和進口食品通過海運銷往上海,成了個不大不小的進出口商。
收到信后,母子二人立刻離開晉江前往廈門,在那里等待通往菲律賓的簽證。因為內戰加之通訊不便,辦簽證的手續復雜而漫長??虑宓缸釉趶B門等待了一年多,才終于等到那一紙簽證—柯清淡在菲律賓65年的人生自此拉開了序幕。
左派啟蒙
1962年,26歲的柯清淡在位于馬尼拉王城內的“人民大學”讀機電工程三年級。就在那一年,他突然對自己的前途產生了深深的憂慮:如果畢業后無法考取工程師的從業資格,那讀書的意義到底何在?
菲律賓自治政府于1935年成立,雖然還在美國的影響之下,但這一政府開始推行菲化政策并對華人的發展加以限制。政府明確規定:華僑不得從事各種專業性職業,如:律師、醫生、工程師等等,也不得參與政治選舉。所以,那時的華人子女讀書多選擇實用的商科,或金融、經濟類專業。
思考之后,柯清淡在1962年申請轉入政治系—他的目的是深入研究馬克思主義。
雖然當年菲律賓斷絕了與中國大陸的往來。但新中國的共產主義宣傳透過地下電臺、報紙傳到東南亞各國。共產主義在當時東南亞的年輕華人心中是時髦、先進和浪漫的象征,很多東南亞的大學生為后來中國發生的“文化大革命”而瘋狂,他們認為這是一場先進的革命。在大學的地下組織里,他們會偷偷地放映《東方紅》,并稱自己為“紅小兵”。
柯當時對共產主義充滿癡迷,他欣賞共產主義宣傳的“平等”、“沒有壓迫”。相比之下,在當時的菲律賓社會里,華人在政治上飽受歧視。而在唯一能夠施展才能的傳統商業領域,華人也在不斷被各種不合理的政策擠壓生存空間。柯清淡希望能夠通過學習搞清楚,馬克思主義究竟對社會和經濟會產生什么樣的影響—政治系成了他最終的選擇。
柯清淡自己也說,在當年,極少有華人會在大學選讀人文科學的學科,因為太不實用了—而在他身上卻一直存在著浪漫主義和理想主義的色彩。
菲律賓的華僑社會從16世紀西班牙殖民時期開始形成—華人從商的傳統,除了早在宋朝時中菲兩國就開始了貿易往來,更是菲律賓各個時期對華人采取的統治政策所造成的。
根據《宋史》記載,公元928年由菲律賓的商船到達廣州海岸。到13世紀,由于指南針的發明,中國商人已經完全控制了東南亞貿易。到了明朝,中菲貿易發展至最高峰,每年會有兩艘中國商船到達菲律賓,中國人從那時起開始移居菲律賓。
1519年,麥哲倫率領西班牙船隊向西航行,為西班牙王國尋找向西到達香料群島的航線。他在1521年3月抵達菲律賓,說服當地的酋長加入了天主教。3月30日,麥哲倫主持了菲律賓的第一次天主教彌撒。在超過100年歷史的馬尼拉大酒店的大堂里掛著一幅油畫,畫面上的麥哲倫一手持劍一手拿著十字架,菲律賓的土著酋長跪地接受洗禮—武力與宗教成了西班牙殖民菲律賓的兩種手段。
西班牙對菲律賓的殖民統治長達300年。西班牙人在馬尼拉建立了自己的王城,他們開始刻意引入中國人作為工匠和手工藝者,這些華人白天進入王城工作,晚上就居住在王城之外一河之隔的“八連”,也就是現在中國城的前身。西班牙人特意用華人隔開土著和西班牙人聚居區。
一些西班牙人認為華人移民是“必要的邪惡”。西班牙殖民者把華人引入馬尼拉,以便利用他們的勤勞、技能和財富。但同時西班牙又擔心菲律賓華人的經濟力量:一方面,他們不清楚明朝對東南亞的意圖,另一方面,他們認為華人文化擁有對天主教和西班牙文化的替代力量。所以為了平衡經濟的需要和殖民地的安全,西班牙人通過數學模型設想了一個理想的華人數目—4000人。
但在真實的世界里,華人移民數量根本無法通過數學計算來掌控。西班牙人會定期大規模驅趕華人,同時也通過改變華人的宗教信仰來對其進行控制—公開接受天主教洗禮,也向西班牙國王效忠。華人可以通過這樣的方式進入精英階層,擁有更高的社會地位,以及從事更高級的職業。
1898年(清光緒二十四年)是菲律賓歷史上決定性的一年:那一年清政府和英國政府簽訂了長達99年的香港租借條約;同年12月,美國和西班牙政府簽署了巴黎條約,美國接管菲律賓,結束了西班牙對菲律賓的殖民統治。
美國要以“法制”、“民主”的方式治理菲律賓,因此華人在菲的發展空間得到了很大提升。美國對菲律賓的統治延續了50年。因為中華民國與美國的親密關系,在1975年菲律賓與中華人民共和國正式建立外交關系前,中華民國在菲律賓的華人社會都具有相當的影響力。20世紀50年代,國民黨在內戰中潰敗撤往臺灣,在國際大環境里,美蘇兩大陣營正處在“冷戰”關系中—但柯清淡卻在這個時期無意中完成了自己的“左派”啟蒙。
1952年,柯清淡進入馬尼拉最著名的華文學校之一—中正中學讀書。學校由臺灣出資建造管理,上午用英文教課,下午用中文教課,課本和臺灣的中學課本一樣。據說中正中學當年校風甚嚴,無論何時提到“蔣委員長”的名字,都要立正敬禮以示尊重。
當時的中國和美國在朝鮮兵戎相見,作為參戰國之一的菲律賓,已經禁止華僑前往“共產區”??虑宓泥従邮俏荒贻p商人,因為妻子偷渡到香港,所以常常偷偷往來于香港與菲律賓之間。一日,柯清淡放學,他突然很神秘地叫住柯,說他得到了一本“很難得”的書:“你愛看中文書,就看這本吧?!?/p>
但鄰居提出條件,這本書只能柯一個人看,看完一定要立刻燒掉,不可轉借他人。這更加重了柯清淡的好奇,他于是滿口答應下來。
當柯清淡躲起來打開書時,他完全被故事迷住了。書里講述了一個村莊的土地改革的故事,描述了土改中農村尖銳復雜的階級斗爭,最終農民在共產黨領導下走向了光明??赐旰?,他拆掉書皮看到了書名—《太陽照在桑乾河上》,也牢牢地記住了這個作家的名字—丁玲。
這本書讓他開始對“左”翼思潮發生好感,柯清淡認為“土地改革”合情合理,也符合對他影響頗深的基督教所宣傳的“平等博愛”。他開始對學校日復一日的“反共宣傳”產生了懷疑。暗自激動了幾日之后,柯終于還是沒有遵守最初的諾言,把書偷偷帶到學校借給了自己的幾位好友。
不久后的一天早上,當柯清淡走進校門時,被守候多時的校長和教導主任“捉”在了校門口,他們當場從他書包里搜出了丁玲的這本小說。很快,學校的布告欄上張貼出對柯清淡的處罰通知:“因為閱讀和散布‘左派’書籍,情節嚴重,給予開除?!笔嗄曛?,柯清淡才知道當年是他的一位好友向學校告發了自己。
但無論怎樣,這個名叫“丁玲”的女作家成了他一輩子的偶像。
柯清淡說,菲律賓華人社會長期處在國民黨的管理下,一貫“親臺灣排大陸”。很多華人很怕共產黨,共產黨都是“無產階級”,華人都是商人,怎么可以“無產”呢?但是這本書讓他開始對“馬克思和共產主義”產生了興趣。他自己也沒想到,這興趣后來影響了他往后60多年的人生。
在大學政治系的各個課堂上,柯清淡常常是其中唯一的華人面孔,因為華僑子女更偏向于選實用的商科和理工科。在一堂“地緣政治”課上,教授倚坐在講臺上講起東南亞與中國的關系時說:中國永遠也無法稱為世界性的強國,因為中文無法在世界上流通。
柯清淡清楚地記得,當時課堂上所有人都看向他,但他卻無從反駁。下課后,他跑到校園的花園里借酒澆愁—26歲的他在那個下午喝下了人生中的第一瓶啤酒。
推銷員之路
1965年,柯清淡結了婚。
他的父親當年與中國的進出口生意隨著法幣的崩潰而破產。之后家里一直靠著小生意維持。柯迫于生活壓力,放棄了未完成的菲律賓歷史的研究生學業,選擇了華人子女最常走的一條路—成了一名推銷員。
他帶著自己從菲律賓廠商和美國進口的平價雜貨,跑遍菲律賓大大小小的島嶼,開始了孤獨的“跑單幫”生活。
柯清淡始終無法忘記自己那段推銷員生涯。20世紀60年代末,他推銷的香料和明礬在菲律賓的西米沙鄢群島找到了銷路。他每兩月一次從馬尼拉市搭船經過兩天一夜的風浪,在朝陽中登上海島的北端,換乘長途車,直到黃昏才到達海島南端的一個小漁村。
在那里有一家華人經營的“林氏雜貨店”,店主名叫林富貴,村里人都叫他阿貴。阿貴是福建南安人,1920年前后只身來到西米沙鄢,赤手空拳開起了這家雜貨店—這種小批發店鋪被稱作“菜仔店”,是閩南話里對雜貨店的稱呼。
柯清淡第一次見到阿貴時是在黃昏,阿貴用一鍋熱乎乎的稀飯招待了他這名饑腸轆轆的“黃昏客”。雖然只是清粥小菜,兩人卻談得頗為投機,不但成了生意伙伴,還結成了真誠的“稀飯友誼”—每當柯清淡在黃昏中到達阿貴的雜貨店,都有一鍋溫熱的稀粥等著他,而他也會為阿貴帶去中文報紙、唐人區里最新的傳聞,以及那些來自國貨店的廈門腐乳、泉州菜脯、皮蛋、當歸和茶葉。
1978年的一天黃昏,柯清淡再次到達阿貴的店鋪,這次飯桌旁多了一個叫作林港生的年輕人,他是阿貴的獨子。阿貴希望兒子可以從香港來到菲律賓接手自己的雜貨鋪,自己則可以回到中國老家養老。
從20世紀40、50年代開始,中國國內戰亂不斷,很多人從內陸偷渡到當時在英國治理之下的香港,尋找較為安定的生活,港生就是其中一員。但港生認為自己既無法學會菲律賓語,也很難適應這里的文化和法律。在他看來,這種菜仔店是老一輩人的“夕陽事業”,很難再有更大的競爭力。與接手父親的店鋪相比,香港的生活更適合他。
半個月后,港生返回香港,阿貴依然經營著“林氏雜貨鋪”。又過了一個月,阿貴對柯清淡說:“買下我這間店吧,我只收你半價。”那天夜里,阿貴給柯清淡講了自己40年來在菲律賓打拼的故事??虑宓瓌t計算著店鋪的優惠售價和未來的生活打算,夜不能寐。
第二天,兩人分別時,阿貴再一次懇切地請柯清淡考慮買下店鋪:這樣一來,自己可以結束半輩子的漂泊落葉歸根,而柯清淡也可以結束12年來“行船走馬,無三分命”的推銷員生活。
最終,柯清淡還是沒有買下阿貴的店鋪—那時他一家已經在馬尼拉定居,最小的兒子“東紅”(Edwin)剛剛出生,全家人無法從城市遷去海島。同時,菲律賓的第十任總統馬克斯于1975年簽署總統令,放寬華僑加入菲律賓國籍的條件—這也是為兩國正式建交所做出的友好表示。在菲律賓居住滿25年的華僑可以選擇加入菲律賓籍,不再受到之前對華僑經商政策的種種限制。在這種情況下,柯清淡留在城市里的商業機會,遠遠大于待在偏遠海島。
6年后,1984的一個黃昏,柯清淡再次到達阿貴的店鋪,店鋪卻沒有開門。村里的一位菲律賓商人走過來對他說:“阿貴前天夜里遇到搶劫被殺了?!?/p>
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在菲律賓綁架搶劫華人的事件就時常發生。在菲律賓,一是華人從商多數家庭很有錢,而是華人遭到綁架后很少報案,一般是選擇私下交贖金求人質平安。因此,華人的財富常常為他們引來殺身之禍。
靈堂里回響著人們喃喃不絕的念經超度聲,阿貴躺在冰冷的棺材內,脖頸上有著一道觸目的刀痕。
阿貴的兒子港生第二天從香港趕了過來。黃昏前,阿貴的棺材被抬到了海邊的墳場。六名年紀懸殊的銅樂隊員吹奏了《安魂曲》,柯清淡和村子里的其他三名華人把阿貴的棺材推進了墓穴。
柯清淡說,他總是會想起那時的情景—南中國海上的夕陽正安靜地落下,空曠的墳場上,回蕩著港生凄厲的哭聲。
中國城里的“新僑”
離開Quenzon向馬尼拉方向開車1個小時,便到了馬尼拉的中國城。
經過用繁體中文和菲律賓文寫著“菲中友誼門”的中式牌坊,時光就仿佛穿越回到了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中國—狹窄而雜亂的街道兩旁掛滿了中文招牌,中式銀樓、出售中國食品的超市、海鮮酒樓和賭博的彈子房四處可見,通用的語言是閩南話。
據說中國城的治安出名的不好,我被警告不要一個人隨意出門??虑宓瓗易哌M一個街口,街道內繁忙而混亂。裝貨的卡車和三輪車混在一起,曬得黝黑的菲律賓工人不緊不慢地把大蒜、香菇、木耳、咖啡等等從車上卸到路旁一間間狹小擁擠的店鋪里去。在這條街上,柯清單是受尊敬的大經銷商。
這些店鋪的柜臺后面,都有華人的面孔,他們雙手在忙碌地算賬數錢找零,鮮有停下來的時候??虑宓恢苋蝸磉@里收賬或檢查店鋪經營的情況。有時他會走進一家店,用閩南話和老板打個招呼,坐下來閑聊幾句,或者兜兜轉轉看看店里的貨品。
這些菜仔店經營范圍無所不包,從柴米油鹽到日用雜貨應有盡有。在菲律賓,華僑的菜仔店經營得非常成功,他們是華僑在菲律賓立足的家業。在一份有關菲律賓華人經濟研究報告中的統計數據顯示,1936年,全菲律賓共有67728家菜仔店,其中華僑只擁有6681家店鋪,營業額卻高達35800萬比索,占到了當年全部營業額的2/3。
菜仔店的成功,源于華僑吃苦耐勞、克勤克儉的品質。第二次世界大戰前,美國學者海登在記錄他在菲律賓對原始部落所居住的一片森林的考察中寫道:“那條崎嶇小徑穿過該島的中心地區(有時不得不用砍刀開路)。菲律賓官員堅持要為這次考察提供一支保安隊以便護送。在這原始地區的中心,居然看到一間小店—僅有一張柜臺,一打貨架和一個睡覺的地方。華人店主不在家,但我們在小徑上遇見他;那時他正領著兩名當地挑夫,扛著些微不足道的貨物,心甘情愿地回去那個地方。那里既與世隔絕,復又危險;沒有哪個美國人、日本人或是菲律賓人愿意孤處于那樣的地方。”
這樣的店鋪都是柯清淡的客人??虑宓M口商品,分銷給這些批發商,他們會再將貨品賣到整個菲律賓。
“別看這些鋪面又小又破,生意都做得很大。”柯清淡解釋說。這些小小的店鋪其實只是一個對顧客展示貨品的空間,大宗的貨品交易都是在碼頭附近的倉庫完成的。這條商業街的周邊布滿了銀行,街中每天都有大量的現金進出,荷槍實彈的警衛站在銀行的大門內,警惕地注視著經過的人群。
在華人圈內做生意,誠信是極其重要的品質。20世紀80年代初,柯清淡注冊了自己的進出口貿易公司,慢慢結束了跑單幫的生意。如今他在這條街上做生意將近30年,從沒和誰簽過合同,訂貨進貨、借錢還錢全靠口頭協議??虑宓瓕ψ约嚎蛻舻某錾砹巳缰刚?,每走一處就會告訴我這家是“舊僑”、那家是“土著”,要么是“一半一半”(中菲混血)或是“新僑”。
“新僑”是老一輩華僑對1985年中國改革開放后來到菲律賓的華人的稱呼。但其實最早一批“新僑”來菲律賓也將近30年了??墒窃诳虑宓劾?,這一批人還是和老一輩人有很多不同。
舊僑多是在菲律賓白手起家,靠省吃儉用攢出了一份家業;而新僑來到這里大都帶著資本,并且有能力在大陸找到更便宜更豐富的貨源。在新僑看來,“規矩”和“信譽”并不那么重要,掙錢才是最重要的。這條街上的很多商戶都抱怨“新僑”來了之后,把價格壓得太低,“生意很難做”。
在中國城的另一端,有一座新開的“168”大廈,這里是柯清淡不熟悉的商業世界。走進168,我以為自己來到了浙江義烏的小商品市場。各種從中國進口的廉價商品,從假冒的名牌包到游泳衣,從塑料餐具到拖鞋……充斥大樓的各個攤位。
在這里做生意的大都是新僑,而這些新僑往往都以過期簽證非法逗留在菲律賓。他們用錢在黑市上買到虛假的本地身份注冊攤位,但總是在菲律賓執法部門到來時驚慌逃跑。“這很丟我們華人的面子”,一位在本地做生意的舊僑說,“本地人本來就覺得華人掙了太多錢,我們老一輩努力塑造的華人形象都要被破壞了。人家不分新舊,只會說你們中國人做事不規矩?!?/p>
在菲律賓的歷史上,華人的財富給華人群體和菲律賓本地人帶來了太多的隔閡,甚至是仇恨。老一輩的華人在上世紀經歷了眾多政治的沖擊和命運起伏,在處理財富上低調而謹慎。
“不要讓人家挑到我們華人的毛病,日子才能平安?!笨虑宓f。
這時,街上突然沖出一個菲律賓的小男孩,赤裸著上身,踏著拖鞋。他對著我們大喊:“Chinese!”然后狠狠地啐了口口水跑遠了。
兩代人的“難題”
沿著馬尼拉灣修建的是長達十公里的海濱大道羅哈斯大道,從這里向西望去,便是廣闊的南中國海。傍晚時分,太陽漸漸變成一個柔和的紅色圓球,慢慢地沉落在海平面的另一端,夕陽的光線照在天幕上,折射出玫瑰金色的光芒—這一幕往往會成為游客們關于菲律賓最美的記憶。
柯清淡站在馬尼拉號稱亞洲最大的SM Mall of Asia的長廊上,靜靜地看著日落。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認真地欣賞這里的日落了。為了生意,他在這條路上已經來來回回跑了近50年,游客們仰慕的勝景,是他早已耳熟能詳的日常。
柯清淡在落日的余暉中指著遠方對我說:“看到那座小島嗎?黃巖島就在它背后。”
2012年4月到2013年1月,因為黃巖島的歸屬問題,中國的海監船和菲律賓的軍艦在南中國海上發生了對峙?!包S巖島怎么可能是菲律賓的呢?”柯清淡的老友們在一場飯局上說,“我們上學的時候課本上都寫得很清楚,跟菲律賓沒有任何關系。”
黃巖島的問題早已不是中菲之間第一次沖突。1989年,中國在南海擊沉越南戰艦,菲律賓派軍艦巡視南沙群島,中菲之間一度局勢非常緊張。臺灣同時也在南沙宣誓對南沙群島的主權,大陸與臺灣地區之間的局勢也是一觸即發。
那一年,柯清淡的小兒子Edwin正在參加大學新生入學的軍訓。一天,軍訓歸來的兒子神情迷茫地問他:“如果中國和菲律賓打起仗來,我要站在哪一方?”
“按照規定,如果戰爭爆發,我們作為學生軍是要應召前往前線的。我的同學今日問我,是要親臺灣還是親大陸,是效忠菲律賓還是效忠中國?”
柯清淡的老父親正在廚房剝豆子,聽了孫子的問題,激動得失手打翻了一盆豆子??虑宓c燃一支煙,思慮良久說:“你既然已經是一名菲律賓的學生軍,就要服從祖國的號召?!?/p>
兒子聽聞之后,不斷地追問:“真的嗎?”柯清淡沉默不再作答。
20年后,同樣的問題再次出現,我問柯清淡,如果因為黃巖島開戰,他又將支持誰呢?
柯清淡沉默半晌,抬手指著遠方說,從這里一直下去,便是中國的海南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