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見到郭文龍之前,我就聽說過他的傳奇故事,所以我期望他的外貌與眾不同。在我看來,但凡有過非凡經歷的人,長相也會特別,但是我所見到的郭文龍毫無特別之處。他身材偏高但有些傴僂,皮膚很白,有一雙溫和的眼睛。他穿得很樸素—一件白襯衫和一條材質一般的褲子。他和我采訪過的很多成功商人不同。然而,恰恰是他平凡的外貌能夠讓人肅然起敬。要知道,在他那溫和平常的外表下,藏著一顆熱切變革的心。
他是福建南安僑民的兒子,出生于1949年。如果在中國,他會被稱為是“共和國的同齡人”。郭文龍在新加坡芽龍的貧民區里長大,和中國那一代人一樣,年輕時代的他受共產主義的影響,熱情激蕩:他會偷聽新華社的廣播,去海上的中國貨輪找馬列主義、毛澤東理論的書讀。至今,他還能背出許多毛主席語錄和詩詞,甚至還會唱語錄歌。他將政治熱情付諸實踐,曾擔任過新加坡社會主義陣營支部的秘書長,還因此進了監獄。
20世紀七八十年代,郭文龍抓住了新加坡經濟騰飛的機遇,從做五金鋼材開始,建立了自己的公司,成為了成功的企業家。他投資房地產,不僅建成了新加坡的亨德生高科技輕工業樓,還參與投資在南京建成了一幢50層高名為“新世紀廣場”的摩天大廈。他同上海復旦大學人文學院合作,創立了上海復旦開圓文化信息公司。這個公司開發出十二生肖全家福動畫片、制作衍生產品、出版書刊、造型專利授權等,發行遍及全球,在中國有一百多家電視臺授權播出。
不過現在,賺錢是他的副業,花錢倒成了他的主業—他把大部分的精力放在了對中華文化和教育的推廣上。郭文龍身兼新加坡中華總商會董事、新加坡中國商會主任理事、南洋孔教會會長、新加坡南安會館名譽主席、東亞人文研究所董事長、喜耀文化學會會長、國立大學管理學院中文校友會名譽顧問等職。他還曾擔任過6年新加坡汾陽郭氏公會會長和4年現代企業管理協會會長。
他說,時代變了,但他年輕時那份關注社會、要對民眾有所擔當的情懷沒有變。如今,他只是把當初這份理想放在了社團,回到了中華民族的傳統文化里。
從海外紅衛兵到儒學捍衛者
我們的談話是從他青年時那段激動人心的歲月開始的。
20世紀60年代,郭文龍上新加坡的夜校,當時學校里聚集了很多1949年之后沒有回大陸的共產黨員。在學校里,老師告訴他:“中國所推行的共產主義制度是一種美好的社會制度,可以讓人在一個沒有壓迫和沒有剝削的社會制度里享受平等的生活。勞工階層當家做主。而新加坡是資本主義國家,在這里,資本家壓迫勞工階級。”
因為出生貧苦,期望社會變革,再加上對中國的單純感情,郭接受了共產主義理論,從一個懵懂的少年變成了一個海外紅衛兵。他也如同國內的紅衛兵一般讀紅寶書、跳忠字舞,在學校里發動群眾打校長、打國民黨派的老師。經過幾年的鍛煉,他還被選為社陣支部的秘書長,參與策劃了一些活動。
“海外華人社會的一起一落是與中國國內情況息息相關的。”郭文龍說,“辛亥革命時,新加坡華社就有保皇黨與革命黨之分。國共戰爭時,國內打得你死我活,南洋華僑雖然沒有真刀真槍打起來,但也是你我分得很清楚。到新中國建立之后,在新加坡的華人社會里國共兩黨的陣營一直對立。在‘文革’時期,兩派更是涇渭分明。不僅如此,左翼陣營里也如同國內一樣出現過多個派別。”
到了20世紀70年代初期,郭開始反思社會主義陣營的一些行為:“第一,所有政府做的事,不管好壞,我們都絕對反對、抵制;第二,我們做的事情破壞社會經濟和正常生活,不被群眾認可。等后來發生了林彪出逃、陳永貴領導的大寨出現虛報糧食產量等事件,我就覺得有點不對了。”
1971年,郭文龍因未服兵役和參與共產黨活動被逮捕。(當時,郭認為征兵是要去森林里打馬共,其實是自己打自己人,是英國傀儡政權想在東南亞開辟第三戰場,所以逃避兵役。)
在監獄里的21天里,郭文龍除了被問話,就是思考。從監獄出來,雖然他對共產主義的信仰還沒有動搖,但已不想再參與此前的“破壞性”活動了。他更多地參與到宗鄉團體(宗親會、鄉親會)的活動中。也是從那時起,他開始接觸到一些中國的傳統文化。
信仰的轉變是一個漫長而痛苦的過程。但在宗鄉團體和中華文化里,郭文龍最終找到了新的信仰—“就是要以你的先人的功德為榮為楷模,繼承下來,有所作為,讓你的后代能以你為榮為榜樣,傳承下去”。
回頭看,郭文龍承認自己參與左翼活動的這一段歷史很殘酷,令人遺憾。但他并不后悔。他說:“我本身也得到了鍛煉,有了組織策劃的能力,對社會多了一分關心,有了一種奮斗精神和熱忱。”他認為自己之后參加很多團體活動,積極地做出努力和貢獻,也與之前的左翼活動有關。是在夜校的學習讓他形成了自己的價值觀—人生要有一份崇高的、超越現實和功利的理想與追求。
直到現在,每年他都會請當年一起參與左翼活動的“同志”吃飯。他們中有的人受了挫折,不再談政治、文化,也不再談社會理想;有的則還活在那個年代,不斷回憶當初的激情,批評政府對左翼人士的不公;只有郭文龍轉換了跑道,把為社會做貢獻的理想放在了社團和中華文化中。
“我們都付出了代價。中國國內付出了代價,我們海外華人也付出了代價。”
變革的時刻
“我們處在一個變革的時刻。”郭文龍說。
華校、華文報紙和宗鄉團體是連接華人社會(以下簡稱華社)的三大媒介。新加坡的宗鄉團體曾經建立了眾多的華校。然而,在20世紀60年代,政府用一紙公文將所有的華文學校改成英文學校。雖然當時的華人有過反抗,但最終還是沒有成功。
新加坡的華文報紙曾經都是民營,由不同的華社領袖創辦,但是在20世紀70年代,這些民營報紙也全由政府控制起來,對中國的報道也開始發生了變化。
雖然不認同政府的政策,但是郭文龍還是能理解—作為一個新政權,它要淡化印度人對印度人的認同,華人對華人的認同,建立一個新加坡人的共同認同。
然而,他還是掩飾不了對于年輕一代華裔的失望。“我們這一代還堅信過去的傳統,但年輕一代從文化角度、民族身份上都已經慢慢淡化。現在年輕人也有一點往回尋根的趨勢,但是他們大部分的動機是商業,跟我們當年很不一樣。”
對于這些變化,郭文龍覺得自己需要做些什么。喜耀文化學會就是他為傳播中華文化做的一個項目。
我就是在喜耀文化的新加坡會址見到的郭文龍。這個學會藏在一個工業區內,面積很大,大約有1000平方米左右。其中一部分是小朋友的教室,另外一部分則是成人的教室和閱覽區。郭文龍告訴我們,喜耀文化學會不僅開辦幼兒園,同時也為成人提供教育。它們的共同點就是都教授中國的儒學。在喜耀的幼兒園,孩子們會學習《三字經》、《弟子規》和一些儒學精神。對于成人,喜耀也提供一些課程,通過宣講儒學精華,開發人性中的“真善美圣”,讓人的生命充滿活力和希望—郭把這稱為“性情文化”,
因為政府對教育有限制,所以他辦的教育要么是在政府管制之外的幼兒園,要么是沒有政府承認的民間書院。
南洋孔教會是郭文龍投入最多的項目。這個組織將在明年迎來它的100周年紀念。“它就是康有為當初到這里來推廣儒學留下的影響,是由康的弟子陳煥章創立的。”郭說,但他并沒有再多說。
后來查資料,我才發現,原來歷史總是驚人地重復。新加坡南洋孔教會創立于1914年,它成立的背景就是當初中國剛變國體,陳煥章等人“深感中華數千年因有優良文化之精華及道德標準,不為國人所重視而遭摒棄,深為關注,亦深為惋惜”。于是,陳發起創立孔教會,“以弘揚孔道而正人心”,并且向中央政府備案,在北京設立孔教總會,在各省縣及海外設立分會。
很快,南洋各地紛紛響應,檳城、怡保、馬六甲等地相繼成立孔教會。在新加坡,林文慶博士、林義順等華社領袖發起成立了實得力(海峽英文:Strait的翻譯)孔教會,會址設在新加坡中華總商會,當時有會員數百人,大多是中華總商會領導、名流翹楚。
1942年,新加坡淪陷,實得力孔教會一切活動被迫停止。直到1949年,在紀念孔子誕辰2500周年之際,孔教會才得以復蘇,并改名為“南洋孔教會”。
從2007年開始,郭文龍擔任了南洋孔教會的第三十任會長。和孔教會創立者陳煥章一樣,他也有對于傳統文化逝去的憂患意識。在他的領導下,南洋孔教會實行門戶開放,吸引了很多學者加入,使會員增加到150多位,其中很多是文教界人士和企業家:一方面推廣普及孔子思想,提倡“生命儒學”,一方面推動文化學術活動。郭文龍還在理事會引進了超過一半的新成員,使之年輕化。
孔教會發展到現在,在有些地方已經演變為宗教形式,比如印尼。“這有政治上的原因。”郭說,但他認為中國的儒家思想是超越宗教的,這樣反而能和宗教和諧共處。
郭文龍解釋說,孔教會的“教”字,是教育和道德教化的意思,它是個倡導儒家思想、弘揚孔道以正人心的團體,體現的是對社會的教化、安定作用。會員有錢的出錢,有智的出智,有力的出力,共同承擔宣教的大任,才有了跨世紀的堅持。
我問郭文龍:“到喜耀文化學會和孔教會聽課的人多嗎?”
“還是有的。”他回答。
“那些人是保守派嗎?”
他不喜歡我用“保守派”這個詞,他說這是貶義詞,不過要保護自己的團體和文化,人人都要保守。“我們不能做斷線的風箏,這個風箏可以飛得很高,但是線不能斷了,斷了就完了。”
民族比國家更重要
在郭文龍的心中,民族是一個比國家更重要的概念。中國人的概念可以超越政治、疆域、邏輯。
“你的國籍可以是新加坡公民、澳洲公民,政治身份可以改變、國籍可以改變。但你的民族身份是不可能改變的。
憑什么你是中國人?你了解中國歷史、文化,才有資格說自己是中國人。”
套用他的比喻,人是風箏,文化就是線,始終牽絆著你。沒有了文化,人就是斷線的風箏,找不到根。
在我們長達三個多小時的交談中,郭文龍時常談起對中國文化的擔憂。中華文明,這一世界公認最古老的文明正在被無情地摧毀。
“我觀察了三個地區,中國大陸、臺灣地區跟新加坡的華人社會,這三個地方有一個共同的現象,就是不同時期、不同程度的棄中國化。臺灣在一個時期有意地在政治上跟中國切割,搞獨立,不講普通話,講閩南話,不讀中國歷史;新加坡也是棄中國化,身份、語言、歷史、傳統全都不要;但真正棄中國化最厲害的還是中國大陸人,‘文革’是最根本的棄中國化,把傳統連根拔起!”
“中國的經濟發展了,但如果不重建精神文明,都只追求美國的那種生活方式。以后中國我不知道會變成什么樣!第二美國?”
他因此有了一份沉重的責任感,希望中國的儒家思想能夠重新成為普世思想,他也相信傳統的中國文化能夠重新建立起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我們的文化是很有韌性的,會重新復興。但是這要靠中國人的自救,讓中國化再回歸。”
“所謂禮失而求于諸野。”
我問他:“在新加坡像您這樣關注中華文化傳承的華商多嗎?”
“現在可能不像以前那么多了,而且越來越少,但還是有。”他回答說,“這(關注中華文化傳承)還沒有成為一個社會共識。現在你要和另外一個華人坐下來討論怎樣來維護我們的歷史,他會覺得有這個需要嗎?這就是新加坡現在所面對的問題。”
我和郭文龍提起了讓我感動的陳嘉庚。他說:“陳嘉庚的精神已經超越了功利,所以讓你感動,他可以超越時空,永隨歷史,激勵一代又一代。”
“歷史如果沒有英雄,歷史是寂寞的,也是沒有方向的。”
他說,陳嘉庚就是他的方向,雖然在文化上的投入并不能馬上看到效果,但“我們只是向歷史交代,向我們的祖先交代。他們創造了這么輝煌的文化,卻在我們的手上斷了,這愧對祖先,也愧對后代!中國文化可以對人類有貢獻,這是一整套價值觀。所以中國不只要做強大的國家,更要做偉大的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