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92年1月17日,鄧小平的專列緩緩駛離北京站,鳴笛向南方開去。專列上有鄧小平和卓琳夫婦,以及他們的四個子女和孫輩,除了鄧小平的小兒子鄧質方沒上火車,鄧家幾乎是全家出行。他們沒有驚動中央的其他領導人,起初的說法是“度假”,這很正常,畢竟春天到了。
后來發生的一切表明,這并非一次普通的度假。鄧小平陸續經過武漢、長沙、廣州、深圳、珠海等地,最后到上海停留了三個星期,2月21日才回京。一個多月的旅程對87歲的鄧小平來說算得上漫長而勞累,對一個再度陷入迷茫困頓的古老國家來說,卻堪稱神奇:中國這趟巨大的列車重新開始高速運行。幾年后出現了一首歌頌鄧小平的歌曲《春天的故事》,歌里唱道:“1992年,又是一個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國的南海邊寫下詩篇。”那年春天的故事如今被叫作“南巡”,鄧小平本人也有了“改革開放總設計師”的稱號。
有意思的是,當時為了避免“南巡”這個詞令人聯想到古代皇帝的巡游,官方把鄧小平在廣東沿海的講話稱為“南方談話”而非“南巡講話”。在傅高義的書里,作者也不認為鄧小平是手握藍圖、主宰變革的總設計師,“事實上,這個變革的時代并沒有清晰、完整、現成的設計。”傅高義說,“不如說,鄧小平是為轉型過程提供全面領導的總經理。”
傅高義是哈佛大學榮休教授,曾經擔任過費正清東亞研究中心主任,在美國學界,他以精通亞洲事務著稱。1979年,在鄧小平成為事實上的中國頭號領導人,拉開改革開放大幕時,傅高義正在研究日本,出了本書叫《Japan as Number One:Lessons for America》(日本第一:美國的教訓),呼吁美國人要認真學習日本迅速崛起的奧秘。三十多年過去,當中國終于超越日本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的時候,傅高義又拿出了這本厚如磚頭的《Deng Xiaoping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China》。他說書本來只是寫給美國人看的,但不久前三聯書店在中國大陸推出簡體中文版,譯名為《鄧小平時代》,繼而登上各種暢銷書榜,可見中國人對自己身處的變革時代,以及變革幕后的運作程序,像美國人一樣懷有巨大的好奇。就我所知,有好幾個政府機關和國企的頭頭腦腦私下里都在推薦朋友和同事閱讀《鄧小平時代》,未必證明書寫得多么好(事實上圍繞這本書,爭議和贊美的聲音幾乎一樣多),而是因為我們仍然跑在鄧小平劃定的軌道上,繼承了他的遺產,同時亟須面對他尚未解決的種種問題。
1蟄伏
在這本厚達七百多頁的大部頭著作里,傅高義用了一半的篇幅來講述1949年到1976年間的故事,鄧小平看起來總是游走在權力中樞的邊緣地帶,時而遭到放逐,時而被召回起用,然后再度“靠邊站”。
在政治斗爭中,很多在戰爭年代立下顯赫功勛的將領,還有擔負黨和國家重要領導職務的高級干部,都成了犧牲品,比如彭德懷和劉少奇等人。相比他們的悲慘遭遇,鄧小平算是很幸運的少數人之一。在“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的時候,鄧小平先是被軟禁在中南海,繼而被發配到江西勞動,從1969年到1973年,遠離北京讓鄧小平獲得了平靜的生活和集中精力思考的時間。鄧小平的女兒鄧榕(毛毛)說,在江西蟄伏的幾年里,鄧小平每天圍著居住的小樓步行四十圈,大約五千步,“一圈一圈地走著,走得很快……一邊走著,一邊思索……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未來如何引導中國恢復元氣、走上發展的道路,大約就在他每天轉圈的過程中慢慢形成思路的。
眾所周知,鄧小平的政治生涯有著“三起三落”,某種意義上可以說,他在“文革”期間能夠免于遭受沖擊,其實得益于他早年的第一次“落”—那是1933年3月,鄧小平正在江西瑞金以南的會昌擔任縣委書記,由于支持毛澤東建立農村革命根據地的主張而遭受批判,鄧小平被稱為“毛派頭子”,縣委書記職務被撤銷。
可以認為鄧小平對毛澤東的崇敬之情形成于20世紀30年代初,他也因為在這段時期堅定支持毛澤東的立場,而獲得了此后漫長歲月里,毛對他的寬容。即使后來毛澤東幾次指揮激進派批判鄧小平,都始終留有余地,并未開除鄧的黨籍(江青曾提過這樣的建議,毛拒絕了她)。在毛澤東看來,鄧小平雖然有時候不太聽話,但始終是個忠誠并且有能力的人。1965年秋天,周恩來對王稼祥說過,毛澤東正在考慮兩個可能的接班人:林彪和鄧小平。
1971年9月13日林彪墜落,次年5月周恩來又查出罹患癌癥,鄧小平自己知道,留給毛澤東的選擇已經不多了。在江西,鄧小平幾次給毛澤東寫信,一方面表示“我個人沒有什么要求,只希望有一天還能為黨做點工作”,另一方面,他也需要打消毛的疑慮,那就是保證不為“文革”翻案:“再次肯定我對中央的保證,永不翻案……回到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上來。”
鄧小平的手段是有效的,毛澤東雖然沒有立刻回信,但看了鄧的幾封信之后,毛澤東對周恩來表示,鄧小平的問題不同于劉少奇,鄧沒有歷史問題,沒有投降過敵人,還為黨和國家做過其他一些好事。有了最高領袖的肯定表態,鄧小平終于等到了重返政治舞臺的機會,他于1973年2月獲準登上返京的列車。即將離開江西時,鄧小平說:“我還可以干二十年。”果然,直到1992年10月的中共十四大,鄧小平才徹底把最高權杖交給了他的接班人江澤民,正好十九年又八個月。
2走起
在我個人看來,鄧小平的故事之所以要從毛澤東時代講起,是因為理解了一個人在重重威權之下形成的隱忍個性和迂回策略,你才能理解他運用權力時的思維軌跡。1976年毛澤東逝世之前,鄧小平雖然有機會對瀕臨崩潰的國民經濟進行整頓,但他也隨時需要面對毛澤東審視的目光,一旦毛發現鄧的做法偏離了“以階級斗爭為綱”的路線,就會出手批鄧。這就導致鄧小平必須在有限的時間內,集中精力解決具體問題,而非在宏觀層面提出自己的戰略—任何大張旗鼓試圖扭轉方向的行動,只會把自己置于危險境地,所以他沒辦法繞過眼前的急流險灘,只能“摸著石頭過河”。
我認為,這是鄧小平的實用主義哲學,當面臨棘手問題時,如果難以一舉解決,他就會選擇暫時擱置,另外尋求新的突破口,努力向前走一小步再說。此種做法的好處和弊端都顯而易見:好處是總算邁開步子朝前走了;弊端則是放眼望去,前路仍然泥濘不堪。1978年10月鄧小平出訪日本,成為第一個踏上日本國土的中國領導人,在東京舉行的記者招待會上,日本記者提出“尖閣群島”的歸屬問題,鄧小平回答:“我們叫釣魚島,這個名字叫法不同……我認為兩國政府把這個問題避開是比較明智的,這樣的問題放一下不要緊,等十年也沒有關系。我們這一代缺少智慧,談這個問題達不成一致意見,下一代總比我們聰明,一定會找到彼此都能接受的方法。”回避敏感的領土爭端,專注學習日本的先進技術和企業管理方式,以經濟合作的方式重建兩國關系,是鄧小平訪日取得的最大成就。他用同樣的務實態度處理與美國和歐洲各國的關系,打開國門引入資本,展現出一個古老大國擁抱現代文明的誠意。所謂磨刀不誤砍柴工,鄧小平的“拖”字訣和“拿來主義”為整頓和穩定國內經濟秩序、加快恢復生產爭取了時間。對于歷史遺留問題,當1982年鄧小平面對英國首相撒切爾夫人,就香港問題展開談判時,國內經濟狀況的好轉讓他有了更加充足的底氣挺直腰板。
香港可能是引發鄧小平對廣東沿海一帶濃厚興趣的關鍵點,除了主權問題,更令他關注的其實是這個彈丸之地煥發的市場活力。1977年11月,鄧小平到廣東研究中央軍委即將召開的會議計劃,這時有人向他匯報,每年有成千上萬的年輕人冒著生命危險從陸路或水路逃往香港,廣東方面因此在二十公里長的邊境線上架起鐵絲網,派警察和部隊晝夜不停地巡邏。過去通常認為這是個安全問題,但鄧小平聽完匯報說,用警察和軍隊解決不了問題,廣東和香港生活水平的差距才是癥結所在。
回到北京之后,鄧小平就開始考慮把廣東作為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1978年,習仲勛到廣東出任省委書記,一次會議上,有大膽的干部告訴習仲勛,廣東人沒日沒夜地干活仍然吃不飽,逃到香港去不用一年,就能吃飽穿暖。習仲勛當即宣布開除這個干部,因為按照中央的官方說法,逃港者是在走資本主義路線,必須嚴懲,為逃港者辯護同屬大逆不道。這個干部回答不必了—他已經辭職了。
會后,習仲勛又聽取了其他干部的意見,等到第二天再開會的時候,習仲勛主動做出檢討,承諾要搞好廣東經濟,他開始向中央爭取發展制造業和進出口貿易的政策。1979年4月的中央工作會議上,習仲勛說,如果廣東是一個單獨的國家,幾年之內就能起飛,但在現在這種處境下,什么改變都難實現。
這樣大膽的說辭刺激了鄧小平的冒險精神,他樂于看到更多人像自己一樣敢于突破常規。鄧小平對習仲勛說:“還是叫特區好,陜甘寧開始就叫特區嘛!”以當時財政捉襟見肘的狀況,中央對于特區并不能提供直接的資金扶持。要錢沒有,要權倒是可以給一些:“你們自己去搞,殺出一條血路來。”
3實驗
深圳、珠海、汕頭、廈門,四個經濟特區于1979年8月26日正式成立,這是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僅僅七個月就邁出去的一大步。四個特區是鄧小平的實驗室,他鼓勵特區主政者進行市場、工業、金融乃至用工制度等多方面的試驗,為的是提高效率。
“經濟特區將主要受市場調節。”這是1980年5月中共中央和國務院第41號文件里的話。當時就有來自中共黨內和西方的議論,說鄧小平在搞資本主義實驗,但鄧小平反駁說中國不會變成資本主義,資本家也不會控制中國。隨著更加靈活的政策傾斜,資本和工業開始從內地向東南沿海地區大規模轉移,很多內陸省份把物資轉運到廣東,因為廣東能夠出更高的價格購買。1979年廣東的出口僅占全國出口總額的12%,到20世紀80年代后期,中國每年三分之一以上的出口份額來自廣東。鄧小平承認,廣東和福建有可能先富起來,但他同時宣稱,先富起來的地區以后要幫助其他地區致富。
傅高義還指出了一個長久以來容易讓人混淆的問題:鄧小平確實準許抑或是默許了經濟特區的很多改革舉措,但直接領導這些變革的并非鄧本人。習仲勛和楊尚昆設法使北京批準了一系列導致廣東經濟起飛的政策,而從1980年到1985年間領導廣東經濟起飛的是省委第一書記任仲夷和省長梁靈光。任仲夷擅長變通的頭腦和鄧小平相似,比如按照當時的規定,三千萬元以上的輕工業項目和五千萬元以上的重工業項目必須報中央批準,但當有些項目突破限額時,任仲夷會對北京解釋說,那不是一個項目,而是若干相互關聯的項目,每個項目都在限額之內。“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這句話就是從廣東流傳開來的。
特區實驗立見成效。在20世紀80年代初的廣東街道上,單看外表就能分辨出兩種人:打扮時尚的是香港人,土里土氣的則是大陸人。香港人常把一河之隔的大陸同胞看成鄉巴佬。但是幾年之后這種明顯的差異就消失了。香港一些工人早上到工廠會大吃一驚,全部生產設備一夜之間就運到邊界線對面去了,那里已經建起了新工廠。廣深公路剛修通時是一條雙車道高速公路,沒過十年就在滾滾車流的壓力下變成了八車道。深圳本來是個只有兩萬居民的小鎮,如今有了一千三百多萬人口,無數摩天大樓拔地而起,成為中國最擁擠的城市之一。
更深刻的變革則在于思想觀念,地方干部們起初聽說運到海外的產品能賣高價,于是也向來投資辦廠的外國人開出很高的勞動力價格,認為不這樣做就是讓中國工人受外國資本家剝削。但是干部們慢慢發現,要想留住外國佬,就得讓他們有錢賺,哪怕中國工人拿到的工資相當低廉,對政府和工人仍然是有利的,因為正有數以百萬計的農村剩余勞動力向沿海地區涌來,“南下淘金”成為熱潮。當然這種情況今天看來已大有不同,中國的人口紅利正在逐漸消失,沿海地區也開始出現“用工荒”,在短短三十年的時間里,中國的政府決策者和企業家就要思考兩次經濟轉型問題。
索尼公司聯合創始人盛田昭夫說過,一般而言,沒有現代工業的國家,其官僚機構也效率低下,但是一旦采用了現代工業的效率標準,這些標準會逐漸滲透到政府之中。當中國企業學到了西方效率管理的精髓,也會影響到那些坐在政府機關里習慣了喝茶看報待一天的干部,迫使他們改變人浮于事的狀態,提高行政效率。早年到特區投資的企業家需要跑來跑去蓋幾十個公章,到20世紀80年代中期,他們發現政府機構進行了重組,在一座辦公樓里就能拿到所有批文。
4造勢
在書前的序言里,傅高義羅列了長長的采訪名單,名單里有上百位中共黨史專家、在任或退休的政府官員、高干子女和國外學者,還包括一些與鄧小平有密切關系的外國領導人和外交官。觀察這份名單會發現,除了鄧小平本人,傅高義幾乎見到了所有能幫助他深入了解鄧小平的人。但是讀完這本書還會發現,無論是敏感問題還是公眾熟知的大事件,《鄧小平時代》并沒有提供多少新鮮的素材,換句話說,沒有什么是其他學者著作或當事人回憶錄里找不到的秘密。這本書的閱讀價值可能在于“全”而不是“新”,在對鄧小平政治生涯的全景式掃描過程中,我們可以借助傳主的一生沉浮,回顧中國自1949年以來走過的各種彎路—雖然在提到鄧小平時,作者毫不吝嗇溢美之詞,但他也基本沒有回避重大問題,總體上還算客觀公允。
像歷史上所有改革者都會面對的那樣,鄧小平也遭遇了保守派的很多批評,其中一些指責并非空穴來風,比如普遍的腐敗問題—由于特區的特殊政策跑得太快,而相關的法律法規根本來不及制定完善,干部收受賄賂、走私和“投機倒把”愈演愈烈,引起了高層的重視。需要說明的是,“投機倒把”曾經是進入刑法的一項罪名,最高可以判死刑。在計劃經濟和市場經濟雙軌運行的時期,利用計劃內的批條獲取緊俏物資,再拿到市場上高價售賣獲利,曾經催生了一大批“倒爺”的暴富。但隨著經濟體制改革深入,價格雙軌制消亡,“投機倒把”也不復存在。除了這個體制的漏洞以外,貪污腐敗和走私倒是實打實的犯罪,讓一些高官為之震怒。1981年12月,陳云在講話中說:“要看到特區的有利方面……也要充分估計到特區帶來的副作用。”陳云認為,有四個經濟特區就夠了,不要再搞新的特區了。廣東省委委員薛光軍也向陳云匯報,說廣東在搞資本主義,腐敗問題很嚴重。1981年底,鄧小平告訴胡耀邦,北京要派一個小組去廣東查清情況,警醒全體黨員注意有關問題。1982年1月5日,陳云提出了一份嚴厲打擊走私活動的報告,由中紀委下發,鄧小平在報告上批了八個字:雷厲風行,抓住不放。
廣東的干部們面臨考驗,而鄧小平對于具體問題的第一反應總是按兵不動,冷靜觀察。他決定趁冬天去廣東度個假,順便聽取了任仲夷對廣東情況的匯報。鄧小平沒有公開表明態度,他只是私下里對任仲夷說,中央在這些地方實行開放政策是對的,“如果你們廣東也認為正確,就把它落實好。”
1982年2月13日至15日,任仲夷奉召進京參加中紀委會議,在會上做了檢討。北京的一些干部批評說,廣東正在出現階級斗爭,資產階級正在從中漁利。任仲夷很苦惱,私下向胡耀邦請教,自己回廣東后該如何向手下人傳達北京的意見。胡耀邦告訴他,傳達什么和不傳達什么,由他自己決定。他們都有共同的擔憂,如果把北京的嚴厲批評傳達下去,有可能影響廣東的經濟形勢。事實上任仲夷回去后就召開會議,傳達了北京對走私問題的擔憂,但略去了“階級斗爭”的提法,只說犯的錯誤要加以改正,終止不法活動。任仲夷說:“要堅決反對個人牟利,但也要堅定地支持改革開放。我作為省委第一書記要承擔責任,我的下級就不必了。”這讓很多部下感動不已。
過了沒幾天,任仲夷“二進宮”,再度被召到北京接受批評。任仲夷請求中央不要取消給廣東的特殊政策,胡耀邦保證說,政策不會變,但廣東必須更嚴厲地打擊走私和腐敗。隨后,中紀委派出的人馬在廣東進行了兩個月的調查,結論是任仲夷等人確實為解決問題做了很大努力。鄧小平看到中紀委這份對廣東有利的報告后,立刻將報告送交政治局。1982年底發布的政治局第50號文件肯定了廣東打擊經濟犯罪的工作,陳云的結論是:“特區一定要搞,但也要不斷總結經驗,確保把特區辦好。”
廣東和福建的人們松了口氣,特區的經濟實驗得以繼續推進,并逐步擴大。1983年6月鄧小平說:“現在,大多數人都在談論經濟特區的很多好事情。”他鼓勵北京的干部們親自去深圳和珠海看看,他自己則于1984年1月24日到達廣州,用兩周時間視察了四個特區中的三個:深圳、珠海和廈門,順帶還視察了中山和順德。對于廣東來說,鄧小平1984年這次“南巡”其實更有意義,因為他專為深圳的改革造了勢(1992年的重點則轉向了上海浦東)。深圳市委書記梁湘陪著鄧小平視察蛇口,蛇口工業區管委會主任袁庚向鄧小平匯報了住房、工資、人事制度改革的各項進展,鄧小平很高興,為蛇口的明華輪題寫了“海上世界”四個字。1月26日,鄧小平離開深圳去中山和珠海,29日返回廣州。鄧小平給珠海的題詞是“珠海經濟特區好”,這讓深圳的干部們有些郁悶,他們希望獲得鄧小平對深圳的明確評價,于是派了個副處長追到廣州,請鄧小平再給深圳題個詞。2月1日是除夕,鄧小平揮毫寫下:
深圳的發展和經驗證明,我們建立經濟特區的政策是正確的。
落款時間,鄧小平寫的還是1月26日—他離開深圳的那天。
1984年也是電視機剛開始普及的時候,鄧小平在特區視察中所見的高樓大廈,通過電視信號傳播到全國,讓國人眼前為之一亮。回京之后,鄧小平把胡耀邦、萬里、楊尚昆、姚依林、宋平等人找來,要求他們為另外十四個沿海城市的開放政策做準備。鄧小平說:“現在看,開放政策不是收的問題,而是開放得還不夠。上海要搞十多個大飯店,國外海外的人可以獨資搞。”因為陳云說過不要再搞新的經濟特區,天津、上海、大連、秦皇島等十四個新增的開放城市被定名為“經濟技術開發區”。1984年10月鄧小平說,這一年辦了兩樁大事,一樁是用“一國兩制”的辦法解決香港問題,另一樁就是開放了十四個沿海城市。
5解放
如果說任仲夷落實了鄧小平在沿海經濟特區的改革構想,那么在廣袤的農村掀起改革風暴的執行者則是萬里。1977年,華國鋒任命萬里擔任安徽省委第一書記,萬里在安徽目睹了驚人的貧困景象,到處都是餓著肚子的老百姓。“共產黨掌權已經這么多年了,為什么情況還是如此糟糕?”萬里對他的孩子們說。
經過數月的調研,萬里主持起草了解決安徽農村問題的“省委六條”,其中提出了“生產隊只要能完成生產任務,可以把一些地里的農活安排給生產小組甚至個人”、“實行按勞分配,放棄按需分配”、“允許生產隊的社員種自留地”等建議,這顯然也會招來“走資本主義路線”的批評,但萬里愿意承擔責任。當時主管農業的國務院副總理陳永貴本來是個農民,在毛澤東號召的“學大寨”運動中走紅,被迅猛提拔成副總理,他指責萬里暗中搞包產到戶,搞資本主義復辟。萬里的回答很直接:“你說自己是從大寨經驗出發,我看大寨不過是個‘極左’典型……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誰對誰錯,咱們不妨走著瞧。”
1979年,安徽試行包產到戶的地區取得了夏糧豐收。7月的一次會議上,萬里詢問陳云的意見,陳云說:“我舉雙手贊成你。”萬里又去問鄧小平,鄧說:“不必陷入爭論,你這么干下去就是了,就實事求是地干下去。”有了陳云和鄧小平暗地里撐腰,萬里信心很足。有次會議上,農業部一位副部長批評安徽搞包產到戶,萬里說:“看你長得肥頭大耳,農民卻餓得皮包骨,你怎么能不讓這些農民想辦法吃飽飯呢?”
到1979年底,包產到戶的做法已經從安徽向全國傳開,全國農村有一半的生產隊把勞動任務下放給了生產小組,有四分之一的生產隊與農戶簽訂了承包合同。很多地方干部期待鄧小平對農村改革的公開表態—鄧小平是這樣的人:他需要得到實踐的驗證和群眾的廣泛支持之后,才會把重大政策正式推出來;在制定和出臺政策的過程中,他也會不斷利用宣傳機器造勢,同時觀察各方反應。1980年5月,鄧小平把胡喬木和鄧力群找來,向這兩個著名的筆桿子表示,自己支持包產到戶,讓他們把意見傳播出去。而在臺前,1980年初召開的十一屆五中全會上,萬里出任副總理和分管農業的中央書記處書記,隨后通過他的智囊杜潤生等人起草的文件,把包產到戶的做法以“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概念予以確認,這標志著毛澤東當年啟動的農業集體化運動結束了。糧食產量持續增長,到1984年農業大豐收時,政府甚至措手不及,沒有足夠的倉庫收儲糧食,也沒有足夠的資金收購糧食,只好給農民打白條。
農村改革的另一項重要成就,是鄉鎮企業和個體經濟的繁榮。1987年鄧小平說:“農村改革中,我們完全沒有預料到的最大收獲,就是鄉鎮企業發展起來了……異軍突起。”原先屬于人民公社的小工廠隨著公社的取消而獲得獨立,可以隨意生產東西,有很多農村青年去給鄉鎮企業打工。比起國營企業,鄉鎮企業不必負擔龐大的職工福利支出,生產效率也比一般的國營工廠高得多。
個體戶的興起也很有趣,“文革”結束后,幾百萬知青從農村返回城市,1978年有統計數據顯示,全國的失業人數已達數千萬,社會主義國家忌諱“失業”這個詞,代之以“待業”。到1979年,有關“待業青年”犯罪的報道頻繁見諸報端。為了避免如此之多的待業青年鬧事,鄧小平努力說服其他領導人,應當允許這些人開飯店、修理鋪和小商店。于是個體戶如雨后春筍般涌現出來,城鎮里出現了各種小攤販,有些地方只允許這些攤販在晚上經營,這就形成了繁榮一時的“夜市”。當時有爭議:如何區分個體戶和資本家?馬克思《資本論》里講過一個例子,說的是有八名雇員的雇主是在剝削他人。鄧小平引用了這個例子,聲稱只要個體戶雇工不超過八人,就不算資本家。可是慢慢又發現,有些個體戶雇工超過了八人。鄧小平再度運用“擱置”的辦法來避免爭議,他對陳云說,如果公開討論這個問題,會讓群眾擔心國家對待私營企業的態度有變,不如“放兩年再說”。鄧小平還舉了個例子說,如果農民養三只鴨子沒有問題,難道再多養一只鴨子就變成資本家了?
6南巡
經歷過計劃經濟年代的人都深有體會,今天中國人已經看作常識的市場經濟理念,是在鄧小平主政期間引入中國并加以普及的,鄧小平的經濟體制改革在20世紀80年代初促進了GDP的迅速增長,并導致社會生活和文化層面產生巨變。經濟增長強化了鄧小平的威望,也使得他信心滿滿,把自己的目標提得更高。在1983年6月的中央工作會議上,鄧小平高調提出,要將投資比重提高到國家計委所建議的水平之上。當年12月,鄧小平又說,對可能發生的事情進行科學預測是不可能的,沒有一點闖勁,就不可能實現國民生產總值從1980年到2000年翻兩番。1984年國慶節,鄧小平獲得的民眾支持率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北大的學生們在國慶游行時打出了“小平您好”的橫幅—這種親切友好的問候,與毛澤東時代人們高喊的“毛主席萬歲”形成了鮮明對照。
然而,另外一些謹慎的官員如陳云、姚依林等人,則注意到了經濟過熱帶來的一系列問題,尤其是可能被鄧小平低估了的通貨膨脹危險。1985年2月的政治局擴大會議上,陳云批評了嚴重的預算赤字、超額使用外匯儲備等問題。陳云很清楚,北京的各部委都在向經濟特區進行非法投資,干部腐敗并沒有得到有效控制。
鄧小平仍然決定大膽推進改革,放開物價管制,他相信“長痛不如短痛”。智囊們警告他,在通脹壓力下,很多商品已經供不應求,此時放開物價會導致市場混亂。1988年8月在北戴河召開的政治局會議上,關于物價問題發生了激烈辯論,鄧小平最終還是占了上風,政治局同意全面放開物價。8月17日會議結束,19日《人民日報》就發表社論,公布了政治局的決定。城市居民立刻陷入惶恐,人們紛紛取出銀行存款瘋狂購物,許多生活物資一售而空,憤怒的群眾開始上街示威。鄧小平被迫收回了自己的決定,8月30日國務院宣布恢復物價管制。這次挫折不僅削弱了政府的公信力,還讓鄧小平警覺:經濟改革是一把雙刃劍,成則贏得民眾擁護,敗則招致怨聲載道。
這才是《鄧小平時代》努力為我們詮釋的,鄧小平內心潛藏的危機感:當政治體制改革陷于停滯狀態,如果不能在經濟改革上打開局面,哪怕經濟增長速度稍有放緩,很多深層問題都可能爆發出來,影響局勢穩定。所以對鄧小平來說,即使他已經在1989年11月的十三屆五中全會上宣布退休,這種內心的危機感依然揮之不去。從1988年9月的十三屆三中全會后開始實行的緊縮經濟政策一直到1992年還在發揮作用,政府降低了增長目標和支出,努力消除財政赤字,還宣布禁止政府興建樓堂館所。緊縮政策確實控制了通貨膨脹,安撫了民心,但鄧小平已經失去了耐心,他必須尋找機會重新加速經濟改革—如果找不到這樣的機會,就自己制造一個。
終于回到了這篇文章的開頭—1992年春天的南巡,就是鄧小平在自己政治生涯臨近謝幕時,最后一次發揮個人影響力的機會。在《鄧小平時代》的第22章《終曲:南方之行,1992》,我們看到歷史總是驚人地相似:1965年,毛澤東感覺自己無法控制北京的領導層思想,他甚至無法在《人民日報》上發布自己的觀點,便在上海的《文匯報》上發表文章,然后乘坐火車巡游南方的杭州、韶山、武漢等幾個城市,點燃了“文化大革命”這把火。1991年鄧小平也不能在《人民日報》上發聲,他在上海講了一些話,后來在《解放日報》上發表的四篇系列文章就是根據鄧的講話思想整理而成,這四篇文章署名“皇甫平”,重申了市場經濟不是資本主義標簽的概念,“皇甫平”既有“黃埔評論”之意,又暗喻“輔助鄧小平”。翌年,鄧小平就啟動了自己的南方之行。
后來的事情我們都已熟知,鄧小平回到了20世紀80年代率先點燃改革之火的廣東,想再次把火煽得旺起來。在深圳和珠海,他欣喜地看到特區矗立起了更多的高樓大廈,比他1984年南巡時更加繁榮。鄧小平受到了許多普通市民的熱情歡迎,他也趁機鼓勵當地干部大膽加速:“你們要搞快一點。”稍有政治嗅覺的人都不難明白,鄧小平這些講話背后的用意。等他結束在廣東的巡游回到上海休息時,江澤民打電話給鄧小平拜年。2月中旬,鄧小平回京前幾天,江澤民已經公開表示,自己擁護鄧小平進一步改革開放的呼吁。6月9日,江澤民在中央黨校省部級學員畢業班上發表講話,題為《深刻領會和全面落實鄧小平同志講話的重要精神,把經濟建設和改革開放搞得更快更好》。江澤民說,沒有必要討論改革姓“資”還是姓“社”,他概括出了一種新說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
三天之后,江澤民去問鄧小平,是否同意“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這個提法。鄧小平表示喜歡江澤民的講話,又補上一句:“其實深圳就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