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東莞的工廠里,沒有人受過正經的職業教育。過去,教育在中國一直是目的明確,路線清晰。在清朝,男性繼承人學習四書五經,以便通過科舉。在五六十年代,當時我的家人已經撤退到了臺灣,那里的年輕人都讀理工科,為了求職和去美國深造。“文化大革命”期間,大陸的學生們背誦紅寶書,為了在政治運動中生存下來。然而并沒有專為東莞設置的教育課程。打工世界不講究傳統或出身,大家必須學會給自己重新定位。大多數的姑娘和小伙,為了外出打工縮短了上學的時間;我認識的那些大學畢業生的專業和他們眼下的工作八竿子打不著。一位主修思想政治教育的老師在給工廠經理做培訓,一家當地報社的記者之前的專業是會計和林業管理。對于東莞而言,中國經濟的需求變動得太快,以至教育系統都跟不上步伐了。
如果說國民教育課程無關緊要,那么商業性的學校在東莞則是茁壯成長。夜晚和周末,燈光昏暗的教室里擠滿了身穿工廠制服的青少年。英語和電腦課最熱門,還有一些制造業經濟特有的課程。一些重點講述如何制作塑料模具;還有的討論注塑成型法的話題。這些課并不傳授全面的知識—通常它們只提供給缺乏教育素養的學生一些找工作的皮毛。這就是東莞教育的關鍵:無論你需要什么,總能事后再學。
你還不懂所有該懂的,老師一遍又一遍提醒學生。在工作中學習。
一個外來女工告訴我,她在塑人管理咨詢顧問公司開辦的學校學習。塑人這個名字刻在我腦海里—意思是“將人塑形”。這些課程教流水線工人在辦公室環境里如何言行舉止;畢業生找的是秘書、文員和銷售助理這一類的工作。“四個月內,我們提高了她們的素質,”學校的一個高管,黃安國,在我采訪他的時候這么說。“我們是唯一做這種培訓的學校。”680元的學費—大概是一個普通工人一個月的工資—包括四本軟面教材。黃安國把課本遞給我的時候顯得有點不情愿。
《企業管理》《商務文秘技巧》
《禮儀和素質》《社交和口才》
黃安國告訴我,這些課程太具有開創性,以至老師們都沒法找到合適的教材,所以他們自己編寫了課本。他邀請我旁聽一節課。我告訴他我有興趣。
你必須抓住機會否則就會永遠落后一步。
第二天我去拜訪另外一所學校,由東莞智通人才智力開發公司經營。這所學校的白領文秘技能特訓班,同樣以想要上升到辦公界的打工族為主要對象。“我們為這部分人群設計了自己的教材。”培訓部的經理劉利軍告訴我。然后他拿了一套教材給我看。
《企業管理》《商務文秘技巧》
《禮儀和素質》《社交和口才》
我并沒有告訴劉利軍,我才去過一家跟他競爭的學校,兩家的商業計劃完全一樣。我也沒有暗示,誰剽竊了誰的課程;更有可能是兩個學校都是從別處抄來的。我簡單謝過劉利軍的課本,并接受了他的邀請,旁聽一個學期白領文秘技能特訓班的課。
尊重別人的意見并且不要輕易指出他們的錯誤。
我十五歲就出去了。一開始在家附近的城市跑業務。然后我來到東莞,做一名普通工人,然后在石碣雅新電視機廠當助理。
在一個工人成千上萬的廠里,很難讓老板發掘你。你必須發掘自己。你必須發展自己。要跳出工廠,你必須學習。
你們來這里是因為你們不想做一個平凡過日子的普通員工。想等公司提拔你,你就一直等到老吧。
演講者名叫田佩燕。她17歲,穿一件藍色外套,系一條紅色條紋領帶,仿佛剛從貴族寄宿學校的畫冊里走出來。她說話的時候,瘦瘦的臉蛋泛起緋紅,能聽到她的呼吸伴隨著句子的節奏一頓一頓,好像在賽跑。雖然由一個青少年來警告聽眾衰老的嚴重性,顯得有些奇怪,但田佩燕本人卻很有說服力:她原先是智通的學生,現在已經是學校的教育顧問了。
另一位演講者,陳英,在制造無繩電話的偉易達公司做流水線工人。她寬臉,厚嘴唇;20歲了,迫不及待地盼望能提高自己。廠里的人有時候會跟她說,“你怎么這么大歲數了還是個普通員工。”
我和你們一樣,中學畢業。我在流水線上做得麻木了。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一天,我問一個朋友:“生活是為了什么?為什么我們工作得這么苦?”我的朋友沒法回答。
我去翻書,書里也沒有答案。我想,“如果你是在流水線上工作,生活會有意義嗎?沒有。”
所以我開始上這個培訓班。一個月里我學到很多。以前在別人面前我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又害羞又害怕。你們覺得我現在的口才怎么樣?
我想你們都想學到我學會的那些。離開流水線。別再讓人家看不起你們。別讓人家說:“你只是個低下的工人”。我們必須抬起頭說,“我們也能成功。”
2005年一個溫暖的春夜,工人們過完春節回到東莞,智通學校開始為白領班招募學生。老師們在全市要開班的各個地點舉辦免費宣講會,一連好幾個晚上:每次總是被圍得水泄不通。一些有可能加入的學生一次又一次來聽宣講會,糾結著到底要不要報名。
近期的畢業生站著講述她們如何離開車間,把她們的轉型故事弄得像是宗教重生的布道會。流水線上的生活讓她們變得無知而麻木—麻木,這話從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嘴里說出真嚇人。她們發現了白領班,這個班也讓她們發現了自己。我一度迷失方向但是現在找到了路。我現在做文員一個月掙一千兩百塊。你們覺得我現在的口才怎么樣?每個成功的見證都暗藏著警告:馬上改變,不然就來不及了。
我們有許多學生三個月課程還沒上滿,就跳槽找到了新工作。有些人現在一個月掙一千兩百塊。投資回報是一比五百。
如果這兩三年不努力,你會一輩子生活在社會底層。二十四五歲的時候你開始成家,你的愛人或許也是個普通工人。你們倆加起來一個月只能掙一千塊錢。但如果你升職了,你的對象可能是個經理。你的整個世界都會不一樣。
這個班的負責人叫鄧順章。40歲,來珠三角前他在湖南老家經歷過曲折的職業道路,包括在高中教書,在當地政府工作,在報社拉廣告,開店賣音樂磁帶。在東莞他管理過各種工廠—做玩具的,鞋底的,假圣誕樹的,圣誕老人模型的—但他看起來不像個典型的工廠老板。他胡桃色的窄臉上,有一雙烏黑溫厚的眼睛;他言語謹慎,有著京劇演員般精準的姿態,從來不拔高嗓門。無論天氣怎樣,他總是穿整套西裝,配毛背心,打領帶。
鄧老師是許多外來民工在東莞遇到的第一位善良的成年人,宣講會上,她們向他提出的問題都是心中藏了很久的秘密:老板性騷擾你該怎么辦?中國是資本主義國家還是社會主義國家?如果有人把你吼哭了,是不是證明你是個軟弱的人?鄧老師耐心地回答每一個問題,把推銷課程的任務留給那些在流水線上干過的手下去處理。
你就一直等到老吧。
離開流水線。
你必須發掘自己。
我和你們一樣。
有兩百多個姑娘報名上春季的白領文秘技能特訓班。每個學生預付780元學費—比許多人的月薪還要多。接下來的三個月,她們一個星期上三個晚上的課。這時間足夠讓她們改頭換面。
培訓班設在偉易達無繩電話廠街對面一個寫字樓的六層;學校的一樓是一家手機店。偉易達和附近做DVD播放器的先鋒工廠一共有一萬六千名工人,這是一個巨大的潛在學生群體,具有固定的工作時間。和東莞其他的一切相同,教育也要配合制造生產的需求。培訓班安排在夜里8點半到10點半上課,這樣就不會和晚上加班的時間沖突。如果某個工廠晚點下班,老師會給這些學生補課。
打工者在流水線上工作10小時后,夜晚還要去學校。工廠周圍的街道上擺滿了各種攤子,賣油炸小吃,果汁,發飾,以及罩杯有葡萄柚那么大的帶襯墊的胸罩。攤子上掛滿了光禿禿的燈泡,在潮濕的夜晚透出硬生生的白熾光,好像日落后游園會攤販中間雜亂的過道。姑娘們拼命擠過總是燈光炫目水泄不通的手機店,再闖過一個巨大廣告牌,畫面上三個比基尼女郎在海灘上。每個女郎都頭戴冠冕,懷抱手機,嘲弄著那些姑娘們求而未得的東西:性感,魅力,最新款的諾基亞手機。
教室里擺放著低矮的金屬板凳和兒童型的課桌,學生們兩兩坐在一起。教室后面的墻壁被大幅的白領班廣告占據,上面是一名穿著暴露迷你裙的秘書,頂上是一句廣告語:培訓提高競爭力。即便是教室里僅有的一個蹲廁,里面水龍頭還漏水不斷滴到地板上,也有一條文明提示:為避免尷尬,請鎖上身后的門。
每個班一開始都由校長劉鮮元講話動員,他漲紅著臉,像電視購物廣告里的銷售員。今天剛開學,他掃視全班25個女生一遍,然后說:“我希望你們今后不要穿工作服來上課。”
“但我們是直接從廠里過來的。”一個學生反駁道。
“我要你們盡力做到,不要找借口。好嗎?”
那天的課程是“提高禮儀造詣,展現性格魅力”。任課的付老師是個年輕人,一本正經,穿著白色的正裝襯衫,黑色西褲,打領帶—這是學校規定的。接下來的三個月,學生還需要掌握許多別的規矩,但付老師用一個故事開始了這門課。
“你的夢想是什么?最后一排中間的那位。”
一個女孩站起來。“從我出來之后……”她的音量逐漸變弱,左右張望著,突然被點名嚇得她僵住了。
“站好了,”付老師告訴她,“要有自信。”
她站直了一點,又彎了下去,開始,停下,然后終于一口氣說完,“自打我出來,我想要做銷售助理。”
全班鼓掌。女孩坐下。
“好,”老師說,“我來告訴你們我曾經有過的夢想。”
我小的時候,很喜歡歷史。我想要成為歷史書里的人物,想為祖國做巨大的貢獻。
當我長大一些,我意識到這并不實際。于是我決定,要站在天安門上檢閱三軍。但我覺得也許無法實現這個夢想。一個農村出來的人,想到天安門上檢閱部隊,這并不實際。我會把這個夢想留給后人。
后來我決定,要把全家從農村帶進城;在城里養育我的小孩,讓他們進一步發展。當你提升了自己,就能把全家提高一個檔次。
我相信你們是為了同一個原因來到東莞。我們身上的擔子是一樣的。我們都想把家從農村搬到城里來,為家里做貢獻。是不是?
如果你走出農村,你就提升了全家的層次。你的父母也會因為你的成就變得不一樣。
自從我來到東莞,我經歷過很多挫折。很多次我都想回家。但是你必須堅持。如果你回去了,結果就跟從沒出來過是一樣的。
他轉向身后的黑板,寫下:如何塑造良好的禮儀形象:衣著。
“衣著的顏色非常重要。現在我來告訴你們,當穿著不同顏色的時候,別人會認為你的性格是怎樣的。請記下來。”
紅色代表熱情。橙色代表興奮。
黃色代表活潑。紫色代表神秘。
綠色代表清新。黑色代表冷靜。
白色代表純潔。藍色代表得體。
第一天,付老師涉足了很廣泛的領域。他給了一些小貼士,告訴大家如何建立信心。練習大膽地表達自己:“走進房間,要像它是你的地盤。”他從歷史中找到精神激勵:“我的偶像是毛澤東。蔣介石讓黃河堤潰決以阻礙日軍—這就是果敢的決策。”阻擋日軍的洪水也淹沒了幾十萬的中國農民,但付老師并沒有提起這個事實。教的是禮儀,不是歷史。
9點一刻,他打斷了自己的講課,唱了幾個小節的流行歌曲。教訓:不管你做什么,只要樂在其中,就要表達出來。九點半,一個學生舉手回答問題,這也是第一次有人敢主動舉手。10點一刻,這堂課提早幾分鐘結束,劉校長回到教室做最后一段勵志演說。“告訴自己,你們要和白領班融為一體,”他對學生說:“你們和街上其他的那些人不一樣。”
這是我見過的最詭異而混亂的觀點,它把個體的重要和僵化的新潮思維結合在一起:紫色代表神秘。這啟示很現代—表達自己,要自信—但隨之而來的又不忘傳統的訓示—你會把全家提高一個檔次。連歷史也在東莞的教室里被牽強地帶上了一筆。能指望一個17歲的打工女孩,從蔣介石淹沒日軍、淹死幾十萬同胞這事里學到什么?
接下來的幾個星期,新的規則很快聚積起來。倒茶的時候,茶杯要七分滿。紫色的眼影適合所有的亞洲女性。追求成功,三分靠知識,七分靠人情。左手拿電話聽筒,右手撥電話號碼。笑的時候,嘴巴要張開,不露齒,嘴唇放平,嘴角稍稍上抬。午休的時候,不要平躺在椅子或者桌子上。任何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動作都需要指導;有時候這種課感覺就像火星人要偽裝成地球人而上的速成班。不過歷史的英雄們一成不變,蔣介石和毛澤東引領全軍,把希特勒遙遙甩在第三位。希特勒的價值在于口才;納粹頭頭是個精彩的演說家。這是禮儀課,不是歷史課。
但我也注意到:學生們并沒有睡著。她們看上去也沒有覺得無聊。兩個小時的課,中間沒有人離開教室上洗手間;她們怕一離開就漏掉些什么。一直以來,教育這些女孩的老師和課本,本身早已同現代世界脫節。她們背下一大坨食古不化的規則,勵志教條和儒家箴言。但她們卻懂得只吸取她們需要的東西。很久之后,我才領會到她們早已掌握的核心原則:如果你的言行舉止都像比你階層更高的人,你就會成為那種人。
第一天之后,我再也沒有看到過一個女孩穿工作服來上學。
我頭一次來學校,和付老師同乘一輛出租車回東莞。這只是他教過的第二節課—第一節課在當天上午。他的教學資料大部分來源于互聯網。付老師是東莞教育思潮的典型:在工作中學習。他當時還在上大四,但已經早早結束課程出來工作了;就像東莞市里的所有人一樣,他的生活是快進模式。他的專業是人力資源管理,他的偶像是個每節課收費一千兩百元的臺灣管理大師。我很奇怪這些東西如何能跟他的另一個偶像毛澤東相提并論。
我問付老師他來東莞多長時間了。
“今天幾號?”
“3月29號。”
“那我來這里22天了。”他說。
出租車在黑暗的高速公路上加速行駛,他告訴我一件剛來這個城市看到的事情。十字路口,一輛小轎車闖紅燈離去;不遠處,付老師看到一個騎摩托車的人倒在血泊之中。他認為兩件事情肯定有關聯,而且他應當將這個信息告訴某個人,但他不知道應該告訴誰。“也許,和我一樣,這個人在這里沒有家人,”關于這個騎摩托車的身亡者,他揣測道。“可能很久以后,他的家人才會知道他發生了什么事。”
我們停在一幢房子前,付老師和另外四位老師一起住在其中的一間公寓。農村來的人很少會說“你好”或者“再見”,即使生活在這個城市看起來還沒有改變這個習慣。他說了在東莞的人分手時常常互相囑咐的一句話:“在外面要小心。”
在東莞上學往往環境簡陋。教室斑駁又昏暗,深受停電的困擾,臟兮兮的舊電腦,看起來像是考古的出土物。學生們窮,又沒上過幾天學,甚至他們的老師也要為自己濃濃的鄉村口音而抱歉。幾乎所有的老師都沒有像樣的學歷;許多人,像鄧老師一樣,拖著一連串失敗事業的軌跡。但即便這樣,他們也是具有革新精神的一群人。
在中國常規的學校系統里,學生在課堂上不太說話。經常,老師如果不提醒的話,學生們連筆記也不會做。課程內容是政府的某個委員會決定的。老師們鼓動學生彼此間形成競爭,使他們更加努力學習,整個系統圍繞考試展開—考入好初中,然后是好高中,最后是好大學,或是任何大學,只要能考進就行。就像科舉制度一樣,教育系統只獎勵了少數人:每年,只有相當于百分之十一的學生能進入大學就讀。沒能進入這條軌道的學生,則被分配到職業學校學習實用勞動技能,比如機械工具操作或修車,但這些課程內容基本上都過時了,以至于學校的功能更像是個圍欄把學生關在里面,直到出去工作。
中國在嘗試教育機制改革。一些老師已經欣然接受“素質教育”,強調學生的創新能力,倡導學生主動學習而不是死記硬背。為此,一些更有財力、更先進的學校引進了選修課,比如美術和音樂。另外一個目標則是讓高等教育更加普及;近幾年來,政府大幅度擴大了高等院校的入學率。但是,為墨守成規的教師和行政人員、政治局限以及歷史積淀下對考試分數的癡迷所拖累,教育仍然是中國社會最保守的領域之一。
東莞這些商業性的學校屬于另一個世界。沒有歷史的束縛,他們可以自由地傳授任何想教的東西。他們毫不掩飾地更注重實踐技能;老師使用的材料來自互聯網,或他們在工廠或公司的經歷。他們不強迫學生對立競爭,也不給他們打分數。既然來的每個學生都是為了改善自己事業的前景,那么班級排名就無關緊要。他們忽視寫作—這是傳統學術的基石—而強調口才。懂得如何說話將會幫助學生贏得更好的工作,取得更低的報價,或賣出更多的產品。“我們都在做銷售這一行,”白領班的老師們反復提醒學生,“我們在銷售什么?我們在銷售自己。”
老師們來自行業的中層或者下游。鄧老師曾在東莞工廠里工作過10年。教口才的端木老師,曾經在一家電子產品工廠做銷售員,而另一位在律師事務所工作過的女子,現在教禮儀和化妝。大多數老師都是二十幾歲,和他們的學生一樣,從其他地方來到東莞,想要飛黃騰達。不像其他受過正規教育的中國人,這些老師不會看不起外來務工人員。“這些女孩比我還能干,”端木老師在他的第一節課后跟我說,“出來在工廠里打工需要很強的自信。”
東莞的教室里絕大多數是女孩;附近的深圳做了一份調查,有四千個工人接受了訪問,結果顯示三分之一的人曾經上過商業性的培訓班,而女性的比例高于男性。女孩本來接受的正規教育就較少,這反映出傳統重男輕女的思想。女性會更迫切地想往上爬:家長會催促女兒回家結婚,但是更好的工作會讓父母們閉嘴,也會提高她們對婚姻的預期。東莞的性別失衡或許也是一個因素—車間里絕大多數是女孩,學習也是避免迷失的一種辦法。在一個工人成千上萬的廠里,很難讓老板發掘你。你必須發掘自己。
我旁聽了一個學期的白領班,意識到我正在目睹中國教育的秘密革命。被傳統學校系統拋棄的人獲得了第二次機會。這個世界工廠也在塑造著人。沒有分數,沒有考試,其實一切本該如此。教室外的世界才是考試;生活才是考試。
從衣著顏色開始,白領班的女孩們一路學習如何打手勢,如何站立,坐正,交叉雙腿,走路,拿文件,如何蹲下撿起掉在辦公室地板上的東西。女性坐下的時候應該只占椅子的三分之一到一半。以自然、不做作的姿態使用手勢。5月初,付老師用了一整節課講解吃飯,喝酒,以及赴宴的禮節。在黑板上,他寫下吃自助餐的規矩。
1.排隊取食。
2.按順序取食。
3.每次少取,多次取食。
4.每次只取少數幾樣,避免食物混雜。
5.不要打包回家。
在中國,喝酒占到工作場合應酬的一大部分,盡管無情的灌酒把本是樂趣的事情變成可怕的責任。付老師對酒精消費的指導細致入微又不留情面。在他看來,喝酒就是工作。
碰杯敬酒的次序應該和你握手的次序相同。你必須從最重要或是最年長的人開始,依次往下敬酒。
千萬別喝醉。
在中國為了交際,你必須學會如何喝酒,就像男人應該學會抽煙。
如果你對酒精過敏,去宴會之前,得先吃點東西或者吃藥。
然后付老師轉到西餐禮節。他在黑板上寫道:
開胃菜→面包→湯→主食→甜點→水果→熱飲
“我從網上查到這些信息,”他說,“不過我從來沒有吃過西餐。但是今天我們很榮幸有一位在美國長大的張記者。”他朝我示意。我站起來走到教室前面。走進房間,要像它是你的地盤。
我告訴全班同學應該在哪道順序點一杯酒。我解釋說有時候你不會既吃開胃菜,又喝湯。我說看起來好像要吃很多,這也是不少美國人超重的原因。學生們把所有這些都記了下來。
“有人要提問嗎?”
付老師舉手。“我一直不明白,開胃菜是什么東西?”
我解釋說是不同種類的沙拉和海鮮。
付老師再次舉手,請我解釋使用刀叉的順序。在黑板上,我畫了一個擺桌的示意圖。我解釋湯匙和甜點匙有何不同,沙拉用的叉子和主食用的叉子如何區別。我描述怎樣切割牛排,必須要左手用叉右手拿刀,然后在切好的最后一刻把叉子換到右手。“聽起來很復雜嗎?”我問全班。
“是的!”
“如果你不知道該怎樣做,”我說,“看看旁邊的人,就照著他們做。”
“如果你做錯了,”我差一點就說,“也沒有關系。”好在我及時制止了自己。成功的關鍵是正確的舉止—這是整個課程的核心。隨心所欲這種做派,是屬于美國人的。那天的課以練習勸酒而告終。“如果你的經理有點醉了,你得接過他的班。”付老師說,嚴肅的口吻仿佛在說情況緊急之下,需要你迫降一架波音747似的。他又重溫了一遍劃拳和猜拳的規矩,然后他讓學生分成幾個小組來練習。
學期過了兩周,一個女孩來到教室后面我坐的地方。我從沒有見過她在課上發言,她介紹自己的時候害羞得臉紅。我有種感覺,自己成為了某人自我提升計劃的一部分。
她名叫蔣海燕。臉蛋寬而漂亮,表情輕柔,五官線條柔軟不分明,染成赭色的頭發扎成一條馬尾辮。她16歲,在偉易達的流水線上工作,因為她的父母沒有錢再供她和她哥哥同時上學。“我覺得我和哥哥兩個人,打工的話我更容易生存下來,因為他很近視,”我們見面不久后一起吃午飯的時候她跟我說。“所以我騙我爸媽,跟他們說我不想再上學了。”她的哥哥現在上大學,學設計。
她這種儒家自我犧牲行為背后,掩藏著希望成功的強烈企圖。通過一個在偉易達工作的表姐,蔣海燕找到在流水線上組裝無繩電話的活兒。培訓的第三天,老板要找一個自愿在生產部工作的人。蔣海燕不知道生產部是干什么的,但是她大膽地舉手,心想這應該比乏味的流水線工作要強一點。在生產部,她對老板謊稱她在東莞另一家廠里做過文員。
“你做過多久文員?”老板問。
“一年。”蔣海燕說。
“那你為什么跑到這個廠里來做普通工人?”老板盤問她。
壓力激發了她的口才。“我想在這個行業發展自己。”蔣海燕回答說。老板分配她去檢查成品;一個月后,她被調到倉庫,用電腦記錄工廠材料。她的故事跟我聽過的所有出來打工的故事一樣:通過大膽的自我表達和說謊,她升職了。
因為當時她才16歲,蔣海燕進廠時用的是借來的身份證。“在廠里大家都叫我陳華,”她說,“只有我的表姐和兩個好朋友知道我叫蔣海燕。”
“用別人的名字叫你不奇怪嗎?”我問她。
“啊,現在感覺就像我自己的名字一樣,”她說,“在廠里我是陳華。當有人喊蔣海燕,我得想一下才能反應過來,這就是我。”
她的主動性很強。她已經上過一個電腦班,還在宿舍的走廊里鍛煉,保持身材。她隨身帶一本英語短語口袋書,以便在業余時間學習—很高興認識你。好久沒見,久違久違。我們吃完飯告別的時候,她回到宿舍看一本從廠里圖書室借來的關于推銷的書。她的夢想是在辦公室里當一名秘書。
課堂上從來不談道德這件事。學生們學習辦公室的世界如何運轉,并運用學到的知識一路說謊,騙到她們本不勝任的工作。如果這種詭計有用—事實也常常如此—事后無法避免的是給以前的老師慌慌張張地打電話:我現在該怎么辦?一個星期日的上午,我和鄧老師一起坐出租車去拜訪一些學校,他的電話響了。
“你好嗎?”他說,“生產力協調嗎?好的。比如說一個工廠有三個生產區,每個生產區每個月能造一萬臺電視機。這就是生產能力。如果其中一個生產區已經滿負荷,但還需要趕訂單,那么它可以和另一個生產區協調,借用一些生產能力。下一個問題是什么?”
掛掉電話之后,他告訴我一個以前的學生剛剛找到工作,但是不知道應該怎么干,也不想把自己的無知暴露給同事。“我有些學生一兩年后還在給我打電話要建議。”他說。老師不會直白地告訴學生們不需要誠實;這就是生活的現實。我和鄧老師比較熟之后,問了他這個問題。
“找工作面試的時候,”我說,“女孩們經常被問起她們有沒有經驗,她們說有,但事實上沒有。”
我小心翼翼地提起這個話題,鄧老師倒毫不避諱。“是的,然后下一個問題是,‘你之前做過什么工作?’我們教給她們工廠的細節,這樣她們就能以令人信服的方式回答了。”
“但是她們在說謊。”我說。
“是的。”
“要是她們不想說謊呢?”
“這取決于她們自己,”鄧老師說,“但是太老實的人會被社會淘汰。”后來我從他的學生,而不是鄧老師那里了解到,智通學校販賣假文憑。每張文憑外套一個軟皮塑料殼,就像一些姑娘隨身帶的廉價相冊一樣。一張偽造的大專文憑要花60元,而中專文憑的價格大概是一半。正規教育在東莞不受重視,但是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它有多么一文不值。
6月初的一個夜晚,陳英穿了一條黃色長裙和一件相配的上衣來到班上。她就是在第一場咨詢會上發言的女孩;在此之前她和其他姑娘一樣,穿牛仔褲和運動鞋。今天這身行頭是在宣告她現在已經變成了另一個人。她辭掉了廠里的工作,每周有三天去人才市場,希望找到一份文員或者銷售助理的工作。“就像鄧老師說的,沒有必要緊張,”她告訴我,“事實上,我挺喜歡參加面試的。”之后的一次課,陳英穿得更刻意:半透明的淺黃綠色蕾絲邊的紗裙,白色長筒襪,高跟鞋。上課前,我看到另一個班上的女孩走到陳英面前自我介紹。陳英站起來和她握手,兩個人聊了一會兒。
我從沒見過打工者這樣同陌生人握手、說話,甚至城里人也無法做得如此揮灑自如。中國人不善于跟陌生人打交道;如果有人不是他們已知世界—家庭、同學或同事—的一員,那么通常的反應就是不去睬他。我北京的朋友們在聚會上簡直無可救藥—只要他們認識誰,就一直跟誰待在一起,像是一個飛行編隊里的飛機,牢牢鎖定他們知道的唯一位置。
白領班強迫學生從小團體中掙脫出去。在期中,每個人都必須做一次自我介紹。演講總是以同樣的方式開始:我和你們一樣。對于一個開講自己故事的人來說,這有點搞笑,甚至不太真實。但也許只有先確定自己是這個團體的一員,一個年輕女孩才能獲得離開這個團體的勇氣。當陳英那天站起來和陌生人握手,她讓我最先想到的,是美國人。
學生們終于解除了對于公開表達的恐懼,開始搶著回答問題。她們主動和老師打招呼,跟我說話。大家喧鬧而健談,彼此都是朋友。但是該要脫離這個群體的時間也快到了。現在女孩們互相打招呼的時候,第一個問題是:“你去過人才市場了嗎?”去過的人講述她們在那里的經歷,就好像剛從遙遠的異國他鄉游歷歸來,那里的人們冷酷無情,盤問不休:
她問我,“如果你試著推銷給客戶,但是那個人拒絕了,你怎么辦?”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說,“碰到這種事情很正常。”
面試的時候她們問我,“如果三部電話同時響起來呢?你會怎么辦?”
我說,“我會把所有電話都接起來,看看哪一個最重要,先處理那一個。”
一個身材苗條、剪了男生頭發的女孩,描述她在華為科技公司的面試。
我一直都很想在華為工作,所以我去了他們的招聘會。一群人坐在一個房間里,招聘總監指著一個人問一個問題。然后她會說,“好吧,你可以走了。”
后來只剩下我和三個男人。那個總監看著我說,“你不合適。你可以走了。”
我想:“這太丟人了!這個總監根本就不認識我。她怎么知道我合適不合適?”所以我一直坐在那里,沒有走。
然后那個總監問其中一個男人,“跟我說說你最自豪的那一刻。”
他很緊張。他說他還在找工作,沒有什么值得自豪的成就。
我輕輕地告訴他,“你可以想一下在學校里有什么值得自豪的事情。”那個總監聽到我說話,看著我。
最后三個男人都被淘汰了,只有我剩下來。總監看著我,然后說,“那三個都是你的競爭對手,你還在幫他們。為什么?”
我說,“我不覺得他們是我的對手。如果我們被選上了,以后就會成為同事,我們就要互相幫助。”
總監說,“我跟你說你不合適,但是你沒走。為什么?”
我說,“你一點都不了解我。你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合適。我本來對華為的印象非常好,但是我必須說,我對你今天對待求職者的態度很不滿意。無論我會不會成為華為的員工,作為華為的消費者,我很不滿意。”
那個女人笑了。她對我的回答很滿意。我被錄取了。
6月2日一開始上課,教口才的端木老師宣布了一件激動人心的事。“好消息。一個學生已經找到工作了。”教室里炸開了鍋。一個名叫馬曉楠的姑娘找到份差事,擔任前臺接待員。她是全班第一個踏上新崗位的人,這也提醒大家行動的時候到了。那天的課,和之后所有的課程,都把重點集中在求職上。端木老師談到怎樣向招聘者介紹自己,怎樣爭取面試機會,如何識別和避免傳銷。下課的時候,每個女孩都站起來背誦自己的座右銘。
世界上最可悲的,就是沒有目標,沒有夢想的人。
因為年輕,所以自信。
世界上最重要的人:自己。
馬曉楠再也沒來上過課。這是她成功的唯一標志:她消失了。
蔣海燕也想離開。她開始去人才市場練習面試,但是她在偉易達的老板反對她這么做。他很缺人,需要她幫忙。蔣海燕自然而然地求助于另一個謊言—她在深圳的表姐說她廠里有個前臺空缺要招人—但是老板懇求蔣海燕留下來。
“我想辭職,”她告訴我,“但是這種事不容易談。”
“你老板是個壞人嗎?”我問,“他聽起來不像壞人。”
“不,他不是個壞人,”她說,“但是好幾個人都走了,所以他很缺人。”
“如果你做了決定,”我說,“你就得告訴他你想走,他應該放你走的。”在我看來,她的左右為難是典型的中國式的糾結。她靠說謊得到現在的工作,然后在職業階梯上一路說謊向上爬;她對誠實與否毫不顧忌。但是現在她的老板讓她為離開團隊而產生內疚感,對此她看起來無力應對。在傳統的中國社會,同他人保持和諧是為人處世的重點。道德羅盤不見得指向對或錯;同周圍人的關系才是關鍵。如果想擺脫這一切,需要耗盡你所有的力量。
一天課后,蔣海燕向禮儀和化妝老師吳晨尋求指導建議。吳老師立刻接過她的問題。“你在哪里工作?”她問。
“在倉庫。”
“去過人才市場嗎?”
“去過。”
“離開是你的權利。”吳老師說。
“但是他們扣了我一個月的工資。”蔣海燕說。
“我知道很多人都會遇到這種情況,”吳老師輕描淡寫地說,“但是如果你已經想好了,那就應該走。如果實在沒辦法的話,就不要那一個月的工資了。追求目標總會經歷困難。”
這是個大膽的建議,也的確是白領班力圖灌輸給學生的東西。但蔣海燕還是沒法做到。6月一過到了7月;課程很快就要結束,學生們找到了新工作,班級的規模也隨之縮小。蔣海燕買了一張偽造的中專文憑,卻不敢在面試的時候拿出來。她和老板的談判一拖再拖懸而未決;她還考慮上另一個班,這次是學英語。“做人真難!”她說。
你可以說蔣海燕害怕了,她是有一點。但情況看起來比害怕要更復雜一些。她想知道如何跟別人打交道—本質上,是中國的傳統行為規范如何去適應現代的打工世界。但這超出了白領班課程設置的范圍。
珠三角吸引了形形色色的勵志講師和管理大師。最高端的市場被臺灣來的企業專家占領;一些總裁研討會限制嚴格,沒有邀請不得入內。提升自我的言辭充斥于普通的商業生活:直銷公司,獵頭,以及紅娘都用勵志的語言作為推銷的噱頭。東莞的書店里整面墻的貨架上都是勵志圖書,有些書店甚至沒有其他類型的書。卡耐基系列的書最為熱銷而且長盛不衰,盡管里面粗心的復制粘貼錯誤很明顯。《如何贏得朋友并影響他人并如何停止憂慮開創人生》。《高效說話的捷徑》。有關中國人創業秘密的書也賣得很好—《溫州人賺錢三十六計》—人們對于數字列表的力量總懷有神秘的信仰。《領導者白手起家的七個秘密》。《決定銷售成敗的五十九個細節》。有些書也對處理男女關系提供意見—《壞女人有人愛》—但商業圖書的量遠超個人生活主題類的,大約是十比一。自助類圖書可能是美國人的發明,但中國人早已將其提純淬煉,并改頭換面,以反映他們自己更狹義的先入之見:成功學。
2005年5月,一個潮濕的夜晚,我路過公寓附近一個步行區的書店。門前有個臨時搭建的臺子上,一個男人正對一群年輕人演講,其中絕大多數是衣著搭配不協調的農民工。“我曾想要寫一本書,”那個男人說,“我需要等到什么都懂了才開始寫嗎?不。我邊寫邊學,邊學邊寫。電腦軟件能識別所有我寫的錯別字。編輯不就是干這個的嘛。”
觀眾發出一陣輕笑聲。這個男人中等身高,略有點謝頂,臉像煮過的餃子一樣又胖,又白,閃閃發光。跟你想像中的成功學演說家大不一樣。
“那么你們想成為企業家,”他繼續說,“你在等待一個理想的環境。但是會不會有理想的環境?不會。現在行動,你可以把環境變得理想。你現在知道你需要懂得的一切嗎?不!但是你做著做著就會了,而這個學習的過程會非常值得。”
接著,演說發生了一個出人意料的轉變。“下面我來談一談模仿。我認為模仿很重要。大家都在說創新有多重要。但是你必須投入很多時間來創新,風險很高。為什么不把實踐證明有用的東西拿來用呢?這就是模仿。”
這個男人名叫丁遠峙,不久前他還在高中教物理。他的書《方與圓》,據稱賣了600萬本。目前丁遠峙正在全國巡回,教大家如何像他一樣掌控成功之路。
每天你都會感受到無形的壓力,讓你無法停止奮斗。同樣是人,別人去高檔的酒家、歌舞廳,而自己只能去低檔的……為什么別人能有高級的物質享受,自己只能享受低級的呢?想想這些,不感到屈辱嗎?……
街上每天都有無數的奔馳車駛過。現在我們不擁有,這并不可悲,可悲的是我們不敢向往擁有。
《方與圓》是對美國自助書籍的顛倒。它并不敦促人們去發現自我,超越物質上的成功,或者承認自己事業和兩性關系的失敗。它并不試圖改變它的讀者。相反,它教讀者如何把已經做得很好的事情做得更好:小肚雞腸,唯利是圖,互相嫉妒,勾心斗角,阿諛奉承,巧言令色。《方與圓》就相當于站在東莞街角一字一句地傳授模仿的價值。觀眾早已經屬于你了。
《方與圓》描繪的黑暗世界里充滿了錯綜復雜的人際關系,激烈的職場政治,兩面三刀的友情,腐敗墮落的交易,以及只看地位威權的老板。在上級面前同事間互相拆臺。老板極盡權力之能事貶低他人或收受賄賂。玩世不恭的男人釣到最漂亮的女人。用金錢和地位來衡量幸福。誠實永遠不是上策。如果政府稍微注意一點,肯定會禁掉這本書—我從未看到有哪本描寫中國社會黑暗面的書能如此平靜地被作為公認的事實。表面上,《方與圓》寫的是外圓內方的處世之道—內心方正,外表圓滑—結合正直品質和人際關系的技巧。但是這本書花了70頁講正直,社交技巧的部分則長達兩百頁,任何人都能看出它的重點在哪里。
我一直覺得中國人的社會交往復雜得毫無必要。儒家傳統強調的不是某個個體,而是他在復雜的等級次序里扮演的角色,看重地位尊卑,克己復禮,畢恭畢敬。中國人在人口密集的社會里生活了幾千年,已經形成微妙的技巧來表達和感受輕蔑,用婉轉的手段施加權力,操縱形勢以獲取利益,所有這一切都披著繁文縟節的外衣。甚至中國人自己都抱怨生活在這樣的社會里很累。以前我沒能領會到底會有多累,直到讀到這本書—其中有整整八頁寫應該怎么笑,還有45頁寫如何引誘他人卸下防備之心。
握手:一握就松手表示你對別人漠不關心。
送禮:不要養成別人一幫忙就送東西的習慣。
求人:如果事情不大,先求別人幫一個大忙,讓他拒絕你。當他覺得不好意思的時候,等待機會,讓對方幫個小忙。
阿諛奉承:記住部門領導和長期客戶以及他們的妻子,父母和小孩的生日和重要紀念日。
進一步阿諛奉承:如果有人穿了一身兩百塊的衣服,你就說,“這身衣服至少要三百塊錢吧?”
討價還價:如果想買便宜的衣服,先問貴的衣服的價格。如果想買貴的衣服,先問便宜衣服的價格。
幫忙:幫了別人的忙,不要收人家送的禮,也不去吃人家請的飯……寧愿別人欠我的人情。
還有更多阿諛奉承:讓別人感到他們很重要,這是激起他們熱情的有效方法。
摧毀一個人自信的好辦法是,當他跟你說話的時候,目光要轉向一邊。讓下屬辦事,自己少露面,以提高你的重要性。洽談的時候,假裝接到客戶的電話能讓你從供應商那里得到更好的條件。和下屬分享公司的財務機密最能贏得他們忠誠。生病的時候去看望病人是建立關系最好的辦法。如果一個男人想占哪個女孩子的便宜,就會在她生病的時候趁機討她的歡心。這一招肯定管用,因為這個時候她很脆弱,最需要安慰。
《方與圓》簡直就是對中國宣揚了兩千多年的傳統美德的逐條駁斥。
學術:成績最好的替人打工;成績平平的當老板。
謙虛:如果別人還沒有完全了解你,你的謙虛就不是美德,而被當作無能。
家庭:(一個朋友)在深圳大學做臨時工,但是他的老婆……催他回家,說“如果你不回家,我們就離婚”。他認為老婆比工作更重要,于是放棄了他的職位,回了家。但老婆還是跟他離婚了。
忠誠:如果你和你最好的朋友相處得特別好,那你們到現在為止都是真朋友。但如果有一單一百萬美元的生意,你沒有把他踢出局,或者他沒有這么對待你,那你們的腦子就有毛病。
誠實:有時候很有必要說點“善意的謊言”。比如,對身患不治之癥的病人說實話會摧垮他的精神。謊言能延長他的生命,讓他快樂地度過余生。
書里最冷酷無情的部分說的是男女關系。商場兵法一樣能運用到個人問題上來。首先提出一個你的對手能夠接受的目標,這既關系到難纏的談判,也關乎第一次的約會。甩掉女朋友的一個好辦法是“彬彬有禮”:忽然之間他對女朋友非常有禮貌。如果她幫他做什么事情,他會道謝。離開的時候說再見。這類過度的禮貌使得一個人顯得冷冰冰的,不易接近。這種策略在拒絕朋友求你幫忙的時候也有效。
如果以上招數都不管用,作者建議使用他自己萬無一失的絕招來攻破別人的防線:
為了喚醒別人的良心,激發他人的善行,一個重要的技巧就是哭……用牙咬住下嘴唇,讓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同時目光直視前方。下一次如果受了委屈,擺好這個姿勢,我相信沒有人會無動于衷。
寫這本肆無忌憚操縱他人心理手冊的作者,身穿短袖襯衫和卡其褲,光著腳在他深圳的公寓里開門迎接客人。近看,他比照片更老,更憂傷,法令紋很深。他領我進了一間很時髦的單身公寓—深色木地板,白色粗毛地毯,灰綠色曲線組合沙發—然后給我倒了一杯百事可樂,小心地放在玻璃茶幾上。
丁遠峙原本是湖北省的一個高中物理老師,1987年他來到深圳,找到一份教職—自然,也是通過耍花招得來的。他打聽到他想去工作的那所學校的校長是個《紅樓夢》迷。一天晚上,丁遠峙到校長家中拜訪。他沒有明說他的目的;不過,正如他在《方與圓》中所寫道的,他設法吸引校長和他長談這本小說。
我們聊得越久越熱絡,不知不覺幾個小時過去了。校長忽然抬頭看了一下,才意識到已經過了10點。他仿佛如夢初醒,問我,“哎,你來找我做什么的?”
剛剛聊了幾個小時,我已經贏得了校長的青睞,所以我談了一下想到深圳來工作的愿望,校長自然找不到拒絕我的理由,答應我可以來學校教書……
我調來深圳的過程中打敗了許多對手。沒有花一分錢。
不久后,丁遠峙和一個朋友決定開一個公關公司。這也是一個經過算計后的行動。“我們覺得,說我們是中國第一家公關公司,這很容易,”丁遠峙告訴我,“我們料想工商局不知道公關公司是什么,所以拿到批文會更容易一些。”問題是丁遠峙和他的朋友也不太了解公關公司是怎么一回事。他們組織了一場發布會,但是再也沒有辦法招攬來新生意。然后他們決定給總裁們開辦公共關系培訓課,丁遠峙發現他在這方面很開竅。他開始看卡耐基的書,并開始在電視上露面。
1996年《方與圓》的出版也同樣離經叛道。丁遠峙沒有簽署合法的出版合同;他從一家出版社買了一個書號,自己印刷自己推銷。周末的時候,他跑到深圳大大小小的書店,在店門外拉起橫幅,架起桌子,舉行簽名售書。《方與圓》語言通俗,初中水平就能讀,所以連工廠的打工族都能看懂。“農民工的內心需要安慰,”丁遠峙說,“他們需要知道成功是可能的。這些書對他們來說就是安慰劑。”
我問他如何看待在中國銷售的其他成功學書籍。他一本都沒有讀過。“中國所有的這些書都是借鑒國外的想法,”他說,“中國真的沒有什么原創的思想。”
當我問及他下一個計劃的時候,丁遠峙離開了房間,回來的時候拿來一本麥克·波特的《競爭優勢》中文版。他的下一本書,他直白地說,將會反復利用這本書的觀點,文字仍然是通俗的中學水平。“我的書基本上會把波特的概念弄成通俗易懂的樣子,”他說。“深圳有很多老板只有小學文化程度,但是他們渴望學習。”這就是模仿。
同丁遠峙的會面讓人失望。他沒有一丁點成功學老師的資質,甚至連一個精彩的演講師都算不上,也沒有引人注目的觀點;他的公關事業沒有起色。沒有一個見過他的人會把他勾引年輕女性的建議當回事兒。但是丁遠峙敢做別人不敢做的事情。他開了一家公司。他去演講。他寫了一本如何成功的書。行動是唯一讓成功人士與眾不同的東西。他寫到,成功和失敗的區別不在于人們想法的優劣,或者能力的高下,而在于他們是否相信自己的決斷以及是否敢于行動。陳英冒著失業的風險去尋新工作,而蔣海燕不敢。最終,那是她們之間唯一重要的區別。
2005年7月一個星期六的晚上,白領文秘技能特訓班的第二期學員畢業。為了舉辦畢業典禮,教室里的桌椅被擺成一個正方形,中間空出來留給演講和表演的人。每一溜桌子上都熱鬧地撒了一把花生,果凍糖,餅干和裝了溫水的一次性塑料杯。老師們身著正裝襯衣,黑色長褲,打領帶。大約有50個學生參加,有剛畢業的,上一期畢業的,以及注冊新學期開班的學生。劉校長,也是畢業典禮的主持人,伴隨著掌聲正式地一一介紹各位老師。楊老師唱了一首《二十年后再相會》。
再過二十年我們來相會
那時的天噢那時的地
那時祖國一定更美
那時的山噢那時的水
那時祖國一定很美
那時的春噢那時的秋
那時碩果令人心醉
“我想如果我們二十年后再相會,”劉校長說,“你們會成為百萬富翁和大老板。”他念出所有畢業生的名字—大約有半個班—就是這些找了新工作而沒法參加今晚典禮的人。陳英也在名單上。她在一家五金廠找到了文員的工作。“我們希望她們工作順利。”幾位畢業生致辭。
10年來,這是我最驕傲的一刻,因為我之前從來沒有參加過畢業典禮。現在我在一家公司做銷售。這個工作很辛苦,我每天都在外面。我學到很多。
我的名字叫葉芳芳,我希望你們都會記住我。你們把我從一個膽怯的人變成了一個自信的人。我學會了如何介紹自己。那就是方與圓的結合。我會永遠記住你們。
典禮進行到一半,停電了,一些學生在教室穿梭來去,點燃蠟燭。蔣海燕穿一條長裙,透明長襪,一雙高跟鞋,用她的表演和翩翩風度傾倒整個教室,真讓我感到意外。在《掌聲響起來》的歌聲中,畢業生繞著點燃蠟燭的教室和他們的老師一一握手,神情嚴肅地互表謝意。劉校長宣布第三期白領班一周后開課。
只有四個找到工作的學員專程回來參加畢業典禮。這就是學校成就的衡量標準:這么多女孩分布在珠三角各處,并缺席今天的典禮,她們今天不能來,是因為她們已經向前邁進了。老師們也同樣向前邁進。付老師大學畢業,從白領班辭職,跟隨女朋友一起去了上海。端木老師升職了,肩負更多的管理職責。
接下來的一年,我在智通學校認識的每個人都會經歷人生的重大轉變。陳英會跳槽去一家生產透明膠的工廠做銷售,然后又跳去一家做空調的工廠,在那里她被任命負責采購和生產,管理手下20個工人。一年后我和她一起吃飯,她煥然一新;她談吐宜人,背一個時髦的長條形手袋,坐在擺著古董木桌的餐廳里自信滿滿地點菜。她一個月掙一千六百塊錢,有三個男人同時追她,都是經理。她還和一個朋友打了賭,看誰先買車。“如果你想要我回到過去那樣子,”她告訴我,“我沒有繼續活下去的勇氣。”
蔣海燕會回家,短暫出來一段時間找工作,然后又回去幫家里經營一家食品和文具商店。她的父母不想讓她在東莞生活,因為他們覺得這樣不安全。蔣海燕囿于家庭責任的大網,不愿意和父母發生正面沖突。“我不想讓我的家人覺得我一定要做這個,不然大家都不會好過。”我給她家里打電話的時候,她告訴我。
鄧老師會切斷他和智通學校的聯系,去追求更賺錢的工作,給總裁們上管理課,一節課五千塊錢。“我42歲了,”他說,“我得考慮老了之后怎么照顧自己。”一天課后的晚上,他把手提箱落在了出租車上,里面有他的手機,他以前所有的學生從此和他失去了聯系。
當畢業典禮接近尾聲,教室里恢復了供電,學生們唱了最后一首歌,《朋友》。音樂聲陣陣響起,鄧老師向學生們發名片,劉校長給學生們頒發證書,封面包紅綢子的小本子。里面通常寫有學校名字的空格處,印著東莞智通人才智力開發公司的名字和商標。
朋友啊朋友,
你可曾想起了我,
如果你正享受幸福,
請你忘記我。
朋友啊朋友,
你可曾記起了我,
如果你正遭受不幸,
請你告訴我。
朋友啊朋友,
你可曾記起了我,
如果你有新的,新的彼岸,
請你離開我,離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