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愿意扮演《麥田里的守望者》里那個守望者的角色,阻止我們的下一代們往懸崖下跳,不是只去追求物質和金錢。”在北京后現(xiàn)代城附近一家喧鬧的咖啡廳里,梁旋帶著一臉學生氣,認真地解釋著他正在籌拍的動畫電影《大魚·海棠》的主旨,“這將是一部帶給少年們愛與信仰的電影”。
梁旋是北京彼岸天公司CEO和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他和他的搭檔張春正在帶領著彼岸天公司員工投入一部名為《大魚·海棠》的動畫電影制作。這是一部毫不掩飾其宏大野心的國產動漫電影,從目前發(fā)布的十分鐘創(chuàng)意樣片來看,影迷們認為它極具日本動畫大師宮崎駿作品的神韻,而其中的客家土樓等場景設置又充滿了中國傳統(tǒng)風格。
專業(yè)電影網站時光網曾經誤傳它即將于2012年12月29日上映,網站上的期待分數(shù)達到了創(chuàng)紀錄的9.5分;在文藝青年聚集的豆瓣電影里,這部計劃于2015年11月11日上映的電影已經擁有兩百多條評論,在更加草根的百度貼吧里,“大魚·海棠吧”長期位列國產電影話題人氣排名的前三甲,錘子手機創(chuàng)始人羅永浩稱他們的公司為剛剛退休的宮崎駿在中國的精神傳人,梁旋也自信他們的動畫制作水準在國內堪稱翹楚。
也許你覺得不需要付出真實成本的關注不能說明什么問題,畢竟,中國網友關注熱點的半衰期一般以周而計,彼岸天還有一筆真金白銀的融資記錄:在45天里,3596名網友在眾籌網站點名時間上為《大魚·海棠》籌集了158.256萬元,其中有兩位各自付出了50萬元,這也是迄今為止國內獲得的最大一筆眾籌融資項目。
覺醒
跟很多已經有作品的動畫創(chuàng)作者不一樣,1982年出生的梁旋和他的彼岸天公司還沒有過制作長片的經驗,因此對他們投以懷疑眼光的人也不少,不少業(yè)內人士質疑彼岸天的商業(yè)運作能力,甚至用“個人夢想綁架觀眾”來形容梁旋為《大魚·海棠》籌資的行為,在知乎等各種社區(qū)上,也充滿了網友關于《大魚·海棠》能否成功完成的爭議。
梁旋心里也很清楚,從一部十分鐘的樣片到一部能夠登上大銀幕的電影,其間的距離遠不只是將片子長度拉長十幾倍那么簡單。所以雖然多次受邀回復,但他始終覺得在網上回答網友的疑問并沒有意義,關鍵在于行動和結果。
這間咖啡廳不大,在梁旋身邊有一大桌子人不時發(fā)出一陣陣哄堂大笑,他不得不時時提高聲音分貝,當房間偶爾安靜下來時,梁旋的聲音便在整個咖啡廳里回響:“我個人不追求物質世界的任何成功,我會把這件事當成為了更廣泛人群做的事情。”那一大桌子人中間有人向他投來奇怪的眼光,梁旋渾然不覺地繼續(xù)說著,“這個時代最缺的不是小米手機,而是人心里的東西。”
這也是梁旋從一個學習熱能工程的工科學生轉型為動畫制作人的原因。“我們這一代人大多數(shù)處于半覺醒狀態(tài),既不能徹底隨波逐流,也沒法完全自主選擇。我以前也跟著大家一起爭著進最好的學校、讀書,但是最后才發(fā)現(xiàn)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如果足夠幸運的話,那么你會在覺醒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真正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對于梁旋來說,這個覺醒發(fā)生在大學。
2000年,梁旋考入了清華大學熱能工程系,按照清華學生的出路概率,他接下來有70%的可能出國,20%的可能繼續(xù)讀研,不到10%的可能開始工作。但很快梁旋就發(fā)現(xiàn)自己對所學的熱能工程專業(yè)完全沒有興趣,滿分100的微積分他只得到了3分,倒是拿了兩次星際爭霸比賽的冠軍,如果不是系里一位老師的苦心挽留,可能他大一時就退學了。
終于,在大三的時候,梁旋選擇以不參加所有期末考試的方式從清華大學退學。他告訴朋友們,“由于提高熱力蒸汽機1%的效率并不能改變世界,所以我決定退學跟Breath一起創(chuàng)辦一家動畫電影公司,做我們心目中真正美好的電影”。
從外形上看,梁旋現(xiàn)在的樣子跟上大學時應該沒什么兩樣。在新浪微博上剛剛曬出的幾張照片里,他剃著平頭,赤著上身,斜跨在一輛自行車上,含脂率低于10%的身體在同齡人中間顯得少有的精壯。當年清華大學熱能工程系的同學大都選擇了進入了對口的能源行業(yè),從事動畫行業(yè)的只有他一個。
梁旋所說的Breath是他的好朋友張春,張春顯然更早明白自己喜歡做什么,他讀大學時選擇的是后來被并入清華大學的中央工藝美術學院。退學后梁旋跟張春合租了一間房,梁旋打算試試寫小說,不過不想再拿家人錢的他,首先要解決吃飯和付房租的問題。
這時他碰巧看到了搜狐和Nvidia顯卡聯(lián)合舉辦的一個短動畫大獎賽,此時離比賽截止只有10天時間了,而只有特等獎才有獎金和獎品。梁旋寫出了一個小劇本:一個色盲的女孩在進入一個奇異的世界后看到了五彩的顏色,張春用剩下的十天時間沒日沒夜地制作了一個7分鐘的動畫短片,結果這個名為《女孩的日記》的動畫短片真的獲得了特等獎。除了5900元獎金,他們倆還把獎品Nvidia顯卡以2900元賣給了一個住在地下室的窮發(fā)燒友,兩個人的首次合作一共換來了8800元獎金。
那時北京的房租還遠遠沒有今天這么高不可攀,這筆收入對于兩個剛剛走出學校的大學生來說,已經足夠豐厚。從此,他們倆成了參加各種短片大獎賽的專業(yè)戶,光在2004年這對搭檔就參加了十多個比賽,幾乎每個比賽都拿了第一,光靠獎金已經能夠在北京生存下來。
大魚的世界
也就是在這一年,《大魚·海棠》的故事雛形在梁旋的腦子里誕生,它起源于梁旋的兩個夢。一個夢是一條魚不斷變大,大到沒有地方能容得下它;另一個夢是他夢見自己渾身赤裸,身處一個巨大的海溝,和一群古老的魚在一起往前游。
這兩個夢給梁旋帶來的體驗無法用語言來形容,他由此建立起一個類似于神話的世界觀:在與人類世界平行的空間里,生活著一個為神工作的族群,他們掌管著人類世界萬物運行規(guī)律,但既不是人也不是神,他們討厭人類,認為人類是低等、不守規(guī)矩的生物,因此嚴格要求每一個成員都絕不能與人類產生糾葛。他們的天空與人類世界的大海相連,所有活著的人類,都是海里一條巨大的魚,出生的時候他們從海的此岸出發(fā),他們的生命就像橫越大海,有時相遇,有時分開。
在拿了幾十個比賽冠軍后,梁旋和張春發(fā)現(xiàn)再做短片已經無法滿足自己,而如果需要制作篇幅和意圖更宏大的作品,那么就需要建立一個團隊,通過商業(yè)運作來養(yǎng)活自己,從而更加穩(wěn)定地創(chuàng)作。2005年3月,梁旋和張春成立了彼岸天公司,從一開始,他們的目標就是制作中國最好的動畫電影。
但他們面對的是一個從作品到人才都幾乎已經斷流的行業(yè)。“中國已經30年沒有讓我們滿意的動畫電影了”,這句話梁旋經常掛在嘴邊,而中國的動畫人才在2000年之前幾乎是空白。為了養(yǎng)活自己,他們選擇從最容易獲得收入的商業(yè)廣告制作開始起步。靠著客戶口碑和一些4A廣告公司的外單,不久之后這家小公司已經能夠活下來。
隨后彼岸天又推出了動畫人物形象Bobo和Toto,在梁旋眼里,動畫形象就是不會死也不需要休息的演員,當達到一定認知度后,授權業(yè)務就能養(yǎng)活公司。而Bobo和Toto就是為了適合衍生產品授權而設計的動畫形象,直到現(xiàn)在這兩個動畫形象還擁有大約有20個授權商,每年創(chuàng)造上百萬收入。
2007年,彼岸天接觸上海文化廣播電視集團,對方起初承諾投資《大魚·海棠》,經驗不足的彼岸天當即便簽了一個排他性的合作協(xié)議,一心等著文廣投資。但上海文廣最后表示愿意拿出300萬元拍短片,而不是成本十倍于此的電影,梁旋拒絕了:“300萬?我們自己都能拿出來。”也難怪上海文廣如此謹慎,在2009年的《喜羊羊和灰太狼之牛氣沖天》上映之前,幾乎沒有國產動畫電影可以賺錢,動漫行業(yè)漫長的商業(yè)鏈條讓不少先行者都成了先烈。
2008年,彼岸天自己出資將《大魚·海棠》制作成了一段大約十分鐘的樣片,這段樣品只有兩個主角。雖然此前也獲過一兩百個獎,但這部融合了不少中國元素的動畫短片所獲得獎項的分量和關注度還是遠遠超出彼岸天其他作品,其中隱隱透露的龐大世界觀架設和成熟的美術風格讓不少網友驚呼中國動畫的“神作”。
橫亙在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鴻溝還是錢。2010年彼岸天進入了社交游戲領域,但這個追逐熱點的經營舉動卻讓他們遭遇虧損,他們進入這個領域的時間正好是Zynga這樣的公司如日中天的時候,而激烈的競爭和消費者來得快去得也快的熱情讓這個行業(yè)迅速降溫,為了收縮成本,梁旋把公司從位處CBD的建外SOHO搬到了東四環(huán)的后現(xiàn)代城,并且重新將眼光投回到動畫電影《大魚·海棠》上。2013年6月4日,梁旋在微博上發(fā)布了一封給投資人的公開信,懇請網友為《大魚·海棠》的中期制作籌集資金,眾籌網站“點名時間”此時也邀請彼岸天發(fā)起他們最大的一個眾籌項目。
此時的電影環(huán)境已經今非昔比,國產電影票房連續(xù)多年的高速增長讓動畫電影也越來越多能分得一杯羹。2012年,全國影院一共上映了20部國產動畫電影,總票房在4億元左右。而2013年上半年的國產動畫電影總票房已經超過2012年全年的總和,《巴啦啦小魔仙》、《洛克王國2》和《賽爾號大電影3》這些不為人知的動畫片票房都能夠過億,跟喜羊羊系列一樣,這些電影大都先通過電視渠道來積累少年兒童觀眾群,然后再通過電影來實現(xiàn)變現(xiàn)。
不可能選擇走從電視到電影之路的梁旋也有自己的底氣所在—因為四年前的那部樣片,而對《大魚·海棠》這個故事念念不忘的粉絲們,當年將《大魚·海棠》視為神作的他們現(xiàn)在把這部看起來遙遙無期的電影稱為天坑。
“還有時間”
這幾年里,梁旋一直在重新打磨《大魚·海棠》的劇本。為此他曾經找過《西游降魔篇》的編劇今何在,在看過樣片之后,今何在表示愿意免費給他寫一個劇本,但他寫了一稿跟此前的故事梗概完全不一樣的東西,梁旋不愿意再去講述今何在的版本,“我不是說這個故事不好,但這完全是另外一個故事”。
梁旋對于《大魚·海棠》原來故事的認定并不僅僅只是出于他個人的興趣和創(chuàng)作表達欲望。更重要的是,梁旋認為這個故事已經在小范圍經受過考驗和測試,彼岸天做過無數(shù)短片,但只有這部引起了最大的轟動,觀眾的選擇已經部分證明這個故事能成立。“一定要做已經被證明的東西,做已經被證明的故事。我們也寫過很多故事,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這個故事觀眾的反響最熱烈。”
這是一種尊重現(xiàn)實的理工科思維方式,梁旋對此也十分認同,“我如果不具備理工科的思維方式,就不可能拿到融資,不可能組建團隊”。他認為自己在說服投資人和建設團隊上都相當有一套,在彼岸天,張春負責把關技術和藝術,他負責融資和戰(zhàn)略,或者更直接地說,找錢,找人,將各種資源結合在一起。
對所有投資者,梁旋都會努力在暗淡的現(xiàn)實基礎上描繪一個中國動漫產業(yè)的美好遠景:“國產動畫行業(yè)現(xiàn)在大約一兩百億人民幣產值,而游戲行業(yè)有六七百億人民幣產值,但動漫在所有國家都是比游戲大的產業(yè),這意味著未來十年,中國動漫產業(yè)會超過游戲產業(yè),成長到千億人民幣的規(guī)模。全世界都這樣,中國沒有理由例外。”
現(xiàn)在,彼岸天已經獲得了拍攝《大魚·海棠》的2500萬元投資,而在點名時間上籌集的100多萬元將全部投入電影配樂的制作。對梁旋來說,現(xiàn)在的彼岸天才算得上是真正的起點。不過,2500萬元投資能否保證電影的拍攝完成,即將迎來高速擴充的電影制作團隊是否將超出梁旋的管理能力,以及《大魚·海棠》這部被期待已久的作品最終的命運是大山臨盆,還是真的能夠成為像《幽靈公主》和《玩具總動員》那樣改變動畫產業(yè)環(huán)境的作品?對于這些疑問,年輕的梁旋只能用時間來回答。
“宮崎駿41歲(原話如此)才拍了他的第一部動畫電影,李安38歲拍攝《推手》,迪士尼44歲的時候才把欠的債還清,如果了解了這些,我們現(xiàn)在這些經歷根本不算什么,我才31歲,還有時間。”在如數(shù)家珍地報出一長串導演處女作時間后,梁旋突然顯出輕松的神態(tài)。
對于青澀的中國動畫產業(yè)來說,最大的安慰也莫過于“還有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