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才讓
藏族,1972年生,甘肅甘南人。已在《詩刊》《民族文學》《西藏文學》等雜志上發表作品多篇。曾獲“詩神杯”全國詩歌獎、甘肅省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銅奔馬獎、甘肅省第四屆敦煌文藝獎等。
謝有順在《小說是生命的學問》一文中說:“小說是生活別史,是個人史、心靈史,比起歷史的政見,它更看重個體真理。”就是說,小說是講述個體真理的文體。
是不是真的如此呢?王小忠在小說《出逃》中,試圖深入主人公九月的內心,辨析她生命中的若干細節。他甚至也進入男主人公辛剛的生活層面,寫出這個已婚男人反乎道德合乎人性的一面。他更注重對另一個女主人公王燕的內心痛苦的關注,探究著人性的簡單與復雜。這些嘗試,確已佐證了謝有順的觀點。這些似乎還不夠,正如眾多評論家對理想的作家所期望的那樣,王小忠還讓自己成為新價值的發現者和辯護者,他不站在正統價值這一邊,而是竭力尋找生命的裂縫,并由此敞開生活的可能性。
我們在《出逃》中,看出了作家的這種努力:因為不堪兒媳婦的侮辱,作為婆婆的九月,只身逃出鄉村,來到她所陌生的城市。她從一個困境中走出來,卻墮入了新的困境:在王燕家里,她成為城里人懷疑的對象。這種懷疑,是對人性弱點的懷疑,對不同文化的懷疑,對不同階層的懷疑。因為無法逾越的代溝和根深蒂固的隔閡,這種懷疑給我們提供了新的思索:什么是世俗的道義?隨著事件真相浮出水面,王燕墜入痛苦的深淵,與此同時,她清醒地認識到了忠誠與背叛存在的多種可能性。而背負污點的九月早就遠離了事件真相,她知道自己深處被誣陷被蔑視的中心,卻無能為力,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
在講述九月的故事時,王小忠一直在思考這樣的問題:老人在這個社會似乎真的已經成了弱勢群體,這是誰的錯?要解決這個問題,我們就要問:小說名為《出逃》,究竟是誰在出逃?為什么出逃?答案是多樣的:或許九月出逃,是為了逃出被破壞的鄉村倫理秩序;或許辛剛出逃,是為了逃出平淡枯燥的愛情;或許王燕出逃,是為了逃出忠誠于背叛的夾縫;或許王茜出逃,是為了逃出理性,逃出倫理,追求著自己的欲望,和世俗生活中的被內疚包裹著的幸福。答案的提供,也揭示了出逃的深層原因。作家甚至想得更深:是不是社會的發展要將老人推向“出逃”的境地?
就這樣,王小忠對平常人特別是農村老人的生存狀態傾情關注,試圖以獨特、偏僻的角度切入當下農村老人和城鎮居民的生活,抒寫他們的個人史和心靈史,以呈現出生活的復雜與豐富,講述個體的存在史,使他的小說,成為對俗世中的人們真實活著的如實記載。
人的精神和心情,一旦以小說的方式記載下來,就成為歷史,活在紙頁上的歷史。作家的作品所創造的精神真實,有著極強的生命力,保存著日常生活中那新鮮、明亮、深刻又無法忽視的部分。在《出逃》中,無論“陽光透過玻璃照在九月的身上,她絲毫沒有感到溫暖,她的心底生出無限悲涼和絕望”,還是“她(王燕)覺得自己被擱淺在一座孤島上……希望此時能真的飄來一點火星,把自己燃著,成為灰燼,沒有痛,沒有悲傷,也沒有愛和恨”,甚至“辛剛紅著臉進了洗手間”,都成為小說中的人物存在的難以抹去的歷史。這歷史,凸顯了小說的價值和魅力。
也許不僅僅如此,小說在結尾處的描寫——“看見她(九月)帶著一群孩子,神情安然,正向不遠處一片茂密的森林走去,那群孩子走著走著屁股上就長出了尾巴,一個一個變成了猴子,漸漸消失在森林里”,更成為人類存在的一個奇異而真實的象征,這象征,也說出了人類對自身各種歷史的審查:人類終究會離開俗世中虛假的文明史,進入到最初的生存狀態。
這種對人的活的歷史的關注與呈現,王小忠做得還不太多,也不太深。辛剛和王茜的臉譜化處理,暴露了這一點。而作為配角的已婚男人紅旗,更像一個平面人。作為個體的生命,在具體的日子里如何劃出生存的痕跡,男女主人公的情感如何在復雜糾結的生活里得到釋放,都是小說家不得不考慮的問題。只有深入而全面地觸摸筆下人物的愛與恨、淚與笑、陰暗與明亮、瞬間與永恒……作家作品的文本價值才能顯現出來。
對人類——無論是集體還是個體的活著的歷史的深入再現,正是小說敘事的永恒主題。
欄目責編:李東 謝小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