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特別黑。
底下,居民區的燈火異樣寥落;而防空部隊駐地發射的強光束,不時在空中徒勞地掃蕩。
沮喪和煩躁一再堆擁。
我胸口的神經痛又發作了。
“少將——”
“少將!您——”
“什么情況?”
“我們還要繼續巡邏下去嗎?”
“怎么?你想回基地?”
“不……不是,我是想說……”
“那好——再拉高三百米,繼續!”
“是!少將!”
直升機開始向更黑的夜空攀升,可是,錯覺又來了——仿佛機頭不是在前面,而是在背后,它正向著某一個不祥的深淵,漸漸墜落……
“少將——剛才,我是想說,您在思考著什么?”
“少將!”
“我的話您聽到了嗎?少將!”
“好了,我們下去吧——”
“您是說,我們回基地?”
“嗯——廢話!”
臥室里亮著床頭燈,但兒子已經睡熟了。
朦朧光影下的他——還差幾天才三周歲的孩子,橫躺在大床上,竟然是那么長的一個身子了。可是,他為什么要光著自己的身子,連褲衩也沒穿?
哦,對——可能是天太熱了!
也不對——這些天,兒子總說他怕,一個人不敢睡覺,所以,哪怕熱得直出汗,他也要在胸前捂著那條小絲被。
站在床前,我看著赤裸橫躺的兒子,一時間有點無所適從。后來,我還是從衣柜里找出一條綢襯衣,蓋住了他的身子。然而,他露在外面的膝蓋和小腿,看起來顯得是多么的幼嫩和脆弱……
在床邊坐了好一會兒,覺得疲倦極了。
我想,得先去洗個澡沖涼一下。可正當這個時候,幻覺來了,房子里有了妻子走動的聲響,甚至是,仿佛有了她的身影。
我干脆閉上眼,準備暫且享受這難得的幻覺,然而不一會兒,妻子的身影進了廚房,鍋里便響起了油煎的聲音。這聲音又讓我忽然感到自己餓極了。
廚房里竟亮著燈,奇怪。
兒子天生是個節約的人,約莫在他一周歲前,每到晚上,他就能有意識地指揮我和妻子把別的房間不必要亮著的燈關掉——那會兒他還不會說話,可是他能用小手去指戳著燈,同時嘴里發出一連串模糊不清的混音,直至我們把燈關掉。而后來,當他學會了走路和搬凳子,他就干脆自己站在小凳子上努力去摁壁上的開關了。
冰箱前擺著兒子整天在房間里搬來搬去的小凳子。我猛然想到,早餐僅只吃了一點兒雞蛋糊的兒子,他已經餓了兩餐了——我心疼地想象著他站到小凳子上用力打開冰箱的門卻發現里面空無一物的情景。
我過去準備先燒一壺開水。可打開流不出水來的水龍頭,才想到,從今天中午起,這座城里已經再也沒有可供民用之水了……
新一輪轟炸開始的那一刻,我正在床上抱起兒子,調整他的位置。第一枚導彈落在附近,憑那彈體在空中呼嘯的聲響,估計不出五百米。爆炸前的剎那,半空中的兒子,被我一把拋下,隨即,條件反射地,我自己的身軀掩了上去。
我看到,窗外不遠處的空中躥起了火光,緊接著爆炸的巨響發出,撼動了我身下的大床。而防空警報,差不多遲了二十秒才拉響。
我在兒子旁邊躺了下來,用雙手緊摟著兒子。迷糊中,他睜眼看了我一眼,微弱地叫了聲爸爸,然后就摟著我的脖子,很快又安心地睡熟了。
這情景不由得讓我想起半年前。那時春節剛過,某天夜里,屋外驟然響起一種非常恐怖的聲音,它鋪天蓋地而來,似乎一下子要毀滅這個世界——當我在睡夢中驚醒,立即從床上跳了起來!我首先想到的是地震。我想這下完了,不知道有多少人,將葬送在這場莫須有的災難中——不是說我們這里地處“非地震帶”,我們這里永遠不會遭受地震這樣的災難嗎?現在好了,事實將馬上揭穿所謂科學的謊言!——我跳下床,飛快撲向窗邊,但身后,兒子發出了“哇——”的一聲慘叫,便再也哭不出聲了!不及思想,我又迅速撲回床上,一把擁住了兒子,一邊目瞪口呆地注視著窗外,恐懼地等待著災難的來臨——兒子在許久后緩過氣,發出了第二次哭聲,而半分鐘之后,我才明白,這不是地震,只是一場史無前例的大冰雹!事后知道,這場冰雹,以小至彈珠大至雞蛋大小的顆粒,足足下了近十分鐘,它們噼里啪啦砸在家家戶戶的防盜鋼窗上,砸在窗玻璃上、外墻上以及樓底下的水泥地面和停放著的各式各樣的車輛上,它們把這座城市砸得遍體鱗傷……
敵方的整個轟炸過程大約持續了十五分鐘,然而相反,他們遭到的地面反擊卻是微弱的,只是,空中曾一度傳出爆炸聲,估計敵方有一架轟炸機被我方的雷達鎖定,并摧毀了它。
轟炸過去后,我發現兒子居然沒有被驚醒,依舊酣睡著。
我下了床,到客廳里打開電視。
電視的有線信號中斷,只有通過無線接收到的當地電視臺的新聞節目。電視畫面非常模糊,并且拌著令人難受的噪音——里面出現了我在下午的新聞發布會上的斷斷續續的聲音:
“現在,全世界都在注視著我們這場抗擊異國侵略的艱苦戰爭!”
“侵略者是強大的!而我們的力量如此薄弱——”
“但——我們的軍人視死如歸!我們的人民不會屈服于侵略者的淫威之下!”
“哪怕到了最后,我們這里被夷為平地——然而我堅信,這場戰爭,我們并沒有失敗,而侵略者更沒有任何勝利可言!”
手機響了,我一面按遙控器讓電視靜音,一面接聽。
“少將!少將——我是……”
“情況怎樣?快說吧!”
“這一輪轟炸,我軍基地損失慘重!”
“機場呢?”
“修復的跑道重新被炸,這次更慘……”
“為什么不在填平的彈坑里畫上油彩?”
“是油漆不夠用,但有些彈坑上了色的跑道,同樣被炸爛……”
“噢,對了——我們擊毀了敵軍幾架轟炸機?”
“沒有,少將!”
“沒有?”
“但是剛才,敵軍有兩架轟炸機在空中相向撞毀——”
“……”
“少將——”
“也好!請注意——明早的新聞發布會,我軍必須口徑一致,一口咬定那兩架轟炸機是被我軍擊毀的!”
“這……”
“就按我說的去做——非常時期,為了振奮軍心,區區謊言又算得了什么?”
“是!”
“還有,十分鐘后來我家接我,我要開始部署實行我的‘企鵝計劃’!”
“明白!”
我步入書房。
書桌上有半杯兩天前的白開水,由于空氣中突然增加了太多灰塵的緣故吧,杯子里已經沉淀了一層雜質。我坐下,端起杯子,像品嘗名貴的白酒。但是啜了兩小口,潤滑了一下干涸的喉嚨,我放下了杯子。
書櫥上方的一扇櫥門被風吹開了,直晃悠。我去關上,順便取下一本書。
是一本詩集。書頁已經泛黃。
打開某頁,映入眼簾的是一首我在十多年前寫的詩,題為《帷幕》。我仔細讀了起來:
黑暗。
驚嘩。
這體驗留給了
最后——
黑暗的極至
驚嘩的極至
是耀眼的明亮。
是剎那之前的
渾無所覺,寂靜。
這體驗
誰又能夠真正說出
帷幕,便從此,降下
讀到這里,不由得頓了頓。
我想,這是一個讖語。現在,這“帷幕”就要降下,而我在竭力做著最后的抗爭!也許這一次,我倒有機會成為眾多體驗者中的一個了——只是,作為一個體驗者,我肯定是再也無法真正說出我的“體驗”的了!
我的眼里噙著了淚花。淚光中,我接續著讀起了這首《帷幕》:
那或許全是冰雪,膚淺的想象
覆掩一切
白。悲壯的白。起伏奔突的白
驟然僵住,死寂。
而什么時候
死寂之上,將悄然棲下那只
白鳥
那只從現在放飛的,大鳥
在這樣的時刻,我卻很不該地想起了一件有趣的事——多年前,有家文學雜志刊登了這首詩,隨后我給編輯寫了一封信,對于他把這首詩的最后一行“那只不知從哪兒飛來的白鳥”,非常高明地改成了“那只從現在放飛的,大鳥”而表示由衷的感謝。但是那位編輯很快給我回了信,他說這個高明的改動他不能掠美,應該歸功于我自己——因為,他根本沒有改動詩句,我的詩稿上原本就有這么一行。“也許,在最后的關鍵時刻,你做了極富意義的修改,而自己卻把這事忘了!”他說。
手機再次響起,同時,窗外傳來了直升機螺旋槳高速旋轉引發的氣流聲——它們把我從漶漫的思緒里驚醒。
我趕緊到窗邊揮手示意,然后端起茶杯跑進臥室。
我把茶杯放在床頭顯眼的地方,親了親酣睡中的兒子。出了臥室,又跑進去,脫下自己的軍裝,給兒子加蓋在身上。
飛快出門,再反鎖房門。
我赤著上身,快步跑上了樓梯。
上了天臺,我驚訝地看到,迎接我的原來不是直升機,而是一架我自己從來沒有見過的新型戰斗機。
戰斗機上已經垂下了繩梯。
不及思索,我便一把抓住繩梯,攀援而上……
戰斗機拖著繩梯上的我上升,然后飛速前進著。
看著底下的夜空和黑暗里的城市,我眼角的熱淚向兩頰不斷迸濺。
可是,我漸漸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幾分鐘后,我攀到了繩梯的中途時,赫然目睹著了前方的龐大敵機群——密密麻麻的各式轟炸機,幾乎紋絲不動地停棲在高空,它們弧形展開著,靜靜地等待獵物進入它們的埋伏,或者是,它們正準備向下面的城市發動猛烈的進攻……
眼睜睜地,我看著敵機向我上方的戰斗機發射了一枚導彈。
“轟——”
戰斗機立即爆炸解體。
斷裂的繩梯在飄搖著下墜——我看見,瞬間被炸毀的戰斗機,它變成了一團濃煙,然后是爆裂的火光,隨后,無數的殘片向下飛墜……
而敵機群緊接著俯沖了下去,頓時,底下的城市遍地火光濃煙——火力到處,地面建筑頃刻間消失無蹤……
隨著繩梯的下墜,我最后墜入一片彌漫煙霧中。
當我察覺自己已經著地時,突然發現,這幢被彈火摧毀了一半的大樓,正是我家所在的這一幢。
我撲向樓梯,在一個門洞里扒進去,看見了尚算大致完整的自己的家——兒子似乎安然無恙,他穿著我剛才披在他身上的軍裝,席地坐在煙霧繚繞的客廳里,正啃吃著什么。
走近了才看清,兒子是在啃吃手里的玩具。他剛吃完了一只玩具飛機,又開始啃吃手里的變形金剛——他就著茶杯里的涼開水,啃吃得津津有味。
我呼喊著兒子的小名,兒子抬起頭,他一骨碌站起,興奮地朝我奔跑過來——身上寬大的軍裝遮住了他的大腿和膝蓋,而看上去,他的小腿忽然變得很纖細,差不多就只有鋼筆管那么粗了。
兒子一面奔跑而來,臉上帶著玩具的油彩,嘴里一面發出夸張的歡呼聲。
我知道,兒子是想撲到我的懷里來,但是晚了——我們家的屋頂突然被掀開,我看見了漫天的火光,整座黎明前的城市,頓時陷入了一種如同白晝的耀眼光亮的籠罩之中;而剎那間我明白了,我在那首讖語一樣的詩里所寫下的“帷幕”,它正無可挽回地降臨了,它將迅速覆掩我和兒子,覆掩掉這座馬上被夷為平地的死寂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