苘麻的進化
在洪溝河南岸,曾經有那么一大片地方,我們叫它苘麻地。騰出一塊敞亮的地方,讓一種野草安家落戶繁衍生息,這實在是發生在洪溝河南岸的一個重大事件。至于許多年以后的冬暖式大棚栽培薺菜,那可就是穿新鞋走老路了,一棵棵青春菜水靈靈地出現在城市的餐廳和下水道,綠莖嫩葉上閃爍著的,是露珠一般的鉆石。
既然是野草,就有哪里都想闖蕩一番的野性。苘麻喜生水邊,旱地里有,房前屋后也能發現它們的行蹤。只要有落腳的地方,哪怕是一粒極小的土屑,它也挺著身子,長出心形的葉子,把大地都長綠了;開著金黃的花朵,把太陽都開亮了。苘麻地,地瓜在這里做過夢,高粱在這里曬了米,墑好,光照足,苘麻的個子猛躥,一躥三四米,都高過洪溝河南岸的果樹們了。
果樹們自然住在果園里,果園四圍是花椒葛針長成的籬笆,籬笆爬滿了刺,刺得人眼睛生疼,熱熱乎乎的疼,恨不得生出一對翅膀,飛過去,飛到白里透粉的花蕊中,落在青里藏紅的蘋果上。真的,做一只飛進飛出的螞蚱,都比我們瀟灑得多。有時,我們站在苘麻地里,望著果園,發呆,眼睛里伸出一千只手,也摘不到天界的一顆奇珍異果。看著果園的工人們從綠云里飄出,想,他們要是蘋果哪怕是毛桃,多好,離眼睛越來越近,黑眼珠里一個變倆,讓眼睛嘗出一些甜味來。果園的木柵門卻常年板著臉,把果園搞得神秘兮兮的,就像一個深宅大院。事實上,果園已經單獨劃出去了,一個袖珍的“經濟開發區”,隸屬鄉鎮直接管理。它周邊的小麥地、玉米地、棉花地、苘麻地依舊是小村的口糧地或者經濟田。心思好比茂盛的野草,一旦分枝發杈,就會長出一些新鮮的葉子溫潤的呼吸。在洪溝河南岸,有這么一個果園真好,大地的黃土盤里常年供奉著甜水梨紅富士,求一個風調雨順五谷豐登呢!
苘麻地在洪溝河南岸的位置非同凡響。蜜蜂吻了蘋果花的芳唇,成群結隊,向著苘麻們飛來,自西而東,也指引著洪溝河流水的目光,使得流水所到之處,香氣涌動,逗引著地下的泉眼,咕嘟嘟冒出來,就是一些綠綠的莖株。一行行的苘麻直挺挺地站立著,站在村莊和風調雨順之間,站在果香和五谷豐登之間,一個盛大而隆重的田野入場式。
說說春天的苘麻吧。有兩瓣草芽拱出來,嫩嫩的,泛著淡綠的亮光,仿佛暖煦煦的春風一吹,熱乎乎的陽光一照,大地的眼窩子一下子淺了,涌出兩顆晶瑩的淚滴。這樣的淚滴看上去嬌嫩柔弱,它的作用可大啦,嫩葉嫩枝哪一個不在它的搖籃里度過自己的幼年?葉子大了,莖枝也直了,像淚滴一樣的托葉就悄悄地脫落,苘麻的莖枝和葉子開始了一場競賽似的生長。莖枝喀吧喀吧往上長,好比一群鄉間孩童在陽光里玩一種“跳跳長長”的游戲,跳一個高,長一大截。葉子一聲不吭,隨著莖枝向上攀升,仔細看,葉子們是在攀云梯,不糾纏,不粘著,一個莖節就是一個新的高度,如此,交互攀升,不遺余力;同時,葉柄擎著葉子,橫向擴散,一根根葉脈猶如傘骨,打開一枚飽滿的團葉,碩大如桐葉,形態似桃狀,仿佛心形的基部彎出兩道好看的水流,遙相呼應地漫向葉子兩邊,無論相距多遠,都保持著和諧的對稱,優美的弧度,正是這種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的大默契,兩道水流又不約而同地繞著彎,彼此靠近著,在葉子的先端揉成一個柔和的心尖,藍天的私語、空氣的激情、幸福的顫抖和即時的快樂全都擱在這心尖上。
莖枝獨立,單葉肥碩,如此生長繁殖,要是長成高大粗壯的梧桐樹,那可是大自然最大的敗筆。大自然不會在不同的物種之間制造混亂的血緣關系。它總是在不斷地摸索,嘗試,讓每一種植物都與眾不同,都有豐富的智慧和優秀的特質。
夏日繁華富麗。苦菜花是很結實的花朵,一開上百朵,平地起黃云;蘋果們鄭重自持,掩隱在綠蔭里,默默釀造內心的蜜。在探出第五片也許是第六片葉子之后,苘麻突然有了一個新奇的想法,它想改變莖葉各自生長的單一局面,凝神聚力,共同關注整個苘麻家族的未來。這是一次勇敢的思想沖動,很多偉大的創舉就源于最初的那么一次內心的美妙沖動。這沖動使得莖和葉的相接處冒出一根類似于葉柄的花梗,約莫兩厘米長,挑起一個綠色的花萼,有金絲一般細小的花蕊從萼的綠里凸鼓出來,過了一些日子,金絲鋪成了絲綢,黃燦燦的,是苘麻全心全意的笑容,綠的杯狀的花萼上密生的軟毛,被花的金芒輝映著,仿若少女臉頰上好看的絨毛。苘麻最初的黃花謝了,其上的花蕊正青春,最上的葉腋剛剛冒出一個綠綠的苞蕾。一株苘麻,自下而上,呈現的是一個家族前赴后繼的探索和努力,是對偉大愿景的不懈追求。黃花一謝,苘麻結果了,嫩青嫩青的,果實頂端的長芒有一種突兀的性感,猶如美女妝飾的長長的睫毛,一根睫毛顧盼流連著一瓣果實,細端詳,果實一瓣一瓣的,心手相牽,結構成一個穩固的半磨形的家園,每一瓣里都住著一些白白的米粒兒大的苘麻子。我們知道,一種植物往往有許多洋溢著愛意的名字,這些名字是朝霞和日月之光鑄就的徽章,是所有的贊美之中最崇高最真誠的贊美。苘麻開了花結了果,人們的贊美也紛沓而至。“金盤銀盞”,超豪華的器皿,盛著藍天和白云吧。“野芝麻”,香得鮮,也香得野,它的周邊一定長著許多想嘗鮮的小嘴巴。“八角烏”,是成熟的果實吧,這名字保存著山野的氣脈和時間的痕跡。在洪溝河南岸,我們叫它“苘餑餑兒”,“餑餑兒”是白面饅頭的昵稱,逢年過節才能吃上幾頓的白面饅頭,我們到田野里就可以一飽口福了。苘麻子有著好看的顏色,比白還白的顏色,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尖,一舔,麻酥酥的涼,夾著一些甜絲兒,心里給苘麻加了一個感激。
金盤銀盞八角烏,這些靈動在詩歌里的優美意象,只是一種場景的渲染,一種樸素而又莊重的鄉村儀式。苘麻就在這樣的場景里抵達了天空的高度。苘麻收割了,它不是小麥也不是谷子,它的收割意味著新一輪生長的開始。首先,它們不再各適其適,各安其份,而是一捆一捆地集結在一起,就像一個握緊的拳頭。然后,離開熟悉的大田,去洪溝河里潛水,其上放著重重的石塊,壓了沉沉的麻袋,真是抱著石頭跳河,義無反顧,以此接受水的潛移默化,讓苘的麻疏離苘的桿,個體生命呼吸著群體的氣息,個體的某個特質被發現被承認,苘的麻對自由的祈向,是個體精神的回歸。就是說,集體的確立,并不是刪除個體自由空間;社會的進步,來自于個體生命潛能的最大釋放。苘麻走出水面的時候,黑不溜秋的,活像一群走出煤窯的漢子,裹著一些濃烈的體臭。清水里洗個澡,樹干上砸砸拳,黑黑的苘麻成了一些俊俊的小伙,白白的,一臉金燦燦的笑容。
生在大田里,長在河流中,苘麻思想的纖維不易腐爛,堅硬而又柔情。苘的麻一根一根編織起來,這一股叫春秋;一截一截越接越長,這一股是冬夏。把兩股纏在一處,擰在一起,就是一年四季硬實粗壯的鄉路,把五谷豐登拉回村莊,把幸福吉祥拉回家鄉。
云星菜
云星菜是洪溝河南岸的人們給取的名字。我“百度”了一下,它的學名是“刺莧”。好端端的云星菜怎么就“刺莧”了呢?心里就生出一個小難過。約略一想,就咂摸出洪溝河南岸這方大野的智慧和厚重。
云星菜,這名字包含著人們一次次仰望著的云頭,云是雨的頭,天上下雨地上濕,濕了的土地膨松酥軟,不愁長不出一個五谷豐登來;也包含著鄉村夜空的無數美麗的輝光,星是鄉村的燈,星星一亮,腳印就醒了,腳印一醒,田野上的莊稼也醒了,你長我也長吧,長成一個夢的形狀。
云星菜的葉子和豆葉差不多大小,顏色比豆葉要深邃一些持重一些,撐開葉子的中脈有隆起,就像一根暴突的青筋,很男人的青筋,不過,這隆起在葉子背面,不露臉不顯身,卻使得葉面形成一個優美的好看的凹陷,猶如攤開的雙手并攏了,很虔誠地捧著幾縷陽光。云星菜有著苘麻葉的遼闊,但是比苘葉更具有縱深感,葉子拓展到先端,微微彎,斂成一個柔潤的圓,又如柳葉的兩端向內收束,細長的葉在凝聚它的智慧,增加它的寬度。形狀像豆葉,開闊如苘葉,伸展似柳葉,這就是云星菜的葉子。就說它像云吧,云卷云舒,一朵一朵好看的綠云,在風里搖著綠,還不時翻出一些碧綠深綠墨綠的層次來,綠浪一波一波的,推推搡搡著,蕩漾出無邊的綠海。
云星菜的花兒太多了,星星點點的,單個的花很小很碎,似乎不像是花朵,密密麻麻地擠成一團,排成一個陣勢,就有繁星滿天的氣場了,在葉腋之間簇生成一個個神秘的星球,在植株頂端直立為寶石的塔。葉柄和植株相接,結構成一個安靜而牢靠的窩兒,叫葉腋,細眉細眼的雌花們就在這里扎堆,細絲細嗓地說著私房話,甜滋滋的目光溫嘟嘟地仰望著遙遠的雄壯的寶塔。相對于葉腋,雄花們生存的空間就是一個江湖了。它們很清楚自身的卑微,不想篡改成強悍的油菜花,被蜜蜂和贊美詩簇擁著,也不能指望像豆苗那樣生活在舒適寬敞的大田里,它們必須有所擔當,要多開花開好花,抱成一團,連成一片,組成一個強大的穗狀的集體,長風浩蕩或者微風輕拂,就一起去尋找各自的愛情和歸宿,那等在葉腋間花房里的容顏正青春。
這樣的花,這樣的草,讓我想起佛的一個偈語: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云星菜,生在大田里,它就被認定為“雜草”,就有被斬草除根的可能;長于溝渠邊,那就是生在帝王家了,得天獨厚,擁有植物的一切特權;扎根瓦礫間,活在石縫里,也要挺直身軀,創造一個綠云繞繞繁星點點的世界。因此,即使有且只有一棵云星菜,也是一個美好而又宏偉的天堂。云星菜,它有著天才的預見性,讓雄蕊和雌花同一個植株,并且實現性別解放,把植物家族的理想投向了高尚的未來。就是這一棵植株,每年都要舉行成百上千次婚禮,自初夏至深秋,雄蕊雌花們都在相親相愛,“一草一天堂”,原來如此。
我的故鄉洪溝河南岸,真的是一個天堂世界。洪溝河自西而東地流,把落山的夕陽流成初升的旭日,把投向水面的光線反射為一棵棵綠草。空氣像甜水梨一樣蜜甜多汁,風吹草籽,一落到地面就能長出一群健壯的牛羊。云星菜喜歡熱熱鬧鬧地擠在一起,就像和和睦睦的一家人,吃飯的時候往飯桌上湊,七杈八股,好幾雙筷子沉浸在香噴噴的青菜里,到了晚上就擠熱炕頭,做個夢都是熱氣騰騰的鄉間生活。也許,在初始之地,只是那么孤零零的一兩棵,仿佛羈旅他鄉的異客。過不了多久,就有一片一片的綠云生出來,讓大地碧透,讓藍天碧透;就有一顆一顆的星升起來,讓田野亮透,讓夢境亮透。葉一叢叢地,厚成一個群落;花一簇簇地,豎起一個圖騰。天明地闊,葉子鋪天蓋地,花兒就紛繁密集。
云星菜,這綠色的奇跡,它把天堂的光景搬遷到人間,把天上的美好化為大地的奇妙。試想,如果人間沒有云星菜這樣的先知,天空距離我們會更加遙遠,就像無形的幸福一樣難以感受。在洪溝河南岸,人們總是主動把身軀彎成一張弓,一種熔鑄力與美的勞動姿勢。在過路人看來,這姿勢是美的,猶如激情的詩人親吻著大地。但是,這是肢體的勞動,以力求勝的勞動,面朝黃土背朝天,背負著繁重的農活和生計,自然無暇欣賞天空的風光。黃土之上還有一個比藍還藍的藍天呢,它在不斷地呈現新奇的云朵和星辰。云星菜的出現,使得這種弓形的姿勢得到了放松和舒展。它尊重這種姿勢,它在比低還低的低地里安身立命,以七杈八股上的云星打動人們的目光,導引著他們扶直疲憊的腰身,踮起腳尖,去欣賞遠天的生活,此時,眼睛里就有兩顆星在熠熠閃光,臉頰上就有兩朵閑云,野鶴一般從容。這實在是天空和大地賜予的勞動之美。云星菜,無疑是大自然最富人性的創造。
云星菜真是一種普世的野菜。它的嫩莖葉可以食用,春夏秋三季均可采收。采收了的云星菜,不幾天就會長出新的枝枝葉葉;采來的嫩莖葉可涼拌,可做湯,無論哪種做法,都是一次美麗的身體旅行。清爽的菜一碰上饑餓的牙,牙卻憐香惜玉,門戶大開,讓渴盼已久的舌頭抱個滿懷,滿口的鮮嫩清香,走吧走吧,肚子空著呢,舌頭一卷,這菜就駛上喉嚨的高速公路,順順當當舒舒服服踏踏實實地落到肚里,情不自禁,打一個贊美的飽嗝,就有一股清爽通透之氣往細里憋,再向上猛躥,躥一喉嚨綠,開一口腔花,長成一棵大野的菜,要有云,要有星,要有比爽還爽的好味道。
馉馇菜
馉馇菜就是包馉馇時用作餡料的青菜。
馉馇,是我們洪溝河一帶的方言,它文縐縐的叫法是“水餃”,形狀就像一個半月形,面皮上捏出許多微微凹陷的褶,也有耐磨好的女子把半月形的兩端向中間彎攏,捏牢,餃邊就微微上翹,圍成一個圓圓的好看的碗兒,這就是元寶馉馇。
大凡能入口的剁得碎的,都可以調成馉馇餡。芹菜、白菜、黃瓜、蘿卜、葫蘆、扁豆、蘑菇、韭菜,都是上好的餡料;薺菜、萋萋菜、灰灰菜、云星菜等野菜剁成的餡兒,鮮嫩又清爽,咬上一口,就有一股清風自舌苔生起,小鯉魚一樣往嗓門眼子里跳,滋溜溜,嘩啦啦,就像瀑布,順著喉管一瀉而下,直達五臟六腑。
我要說的馉馇菜,是一種野菜,它的名字就叫馉馇菜。
馉馇菜喜歡生在麥地里,似乎和小麥有著特別的情分,說不清斬不斷理不順的情分。其實,只要是能落腳的地方,馉馇菜就能扎根生葉,而麥地里的馉馇菜長得又肥又嫩,齊刷刷地伸出許多胖嘟嘟的小手,柔軟軟的小手,密生著白絨絨的棉毛,看得久了,更像是一朵朵小霧停在那里,彌而不散。
馉馇菜主要有兩種,從根系上看,有紅根和白根之分。它的根系有異于小麥,是直根,根直苗壯,它要在麥地里站穩腳跟,就必須在深土里蓄足勁兒。紅根的馉馇菜,七枝八杈的,葉子也繁多,很龐大,很有排場,據說這種馉馇菜有毒,一旦采挖了,就扔得遠遠的。白根的,分枝少甚至不分枝,一根莖枝直往上沖,牽扯出一些層層疊疊的綠葉和團團簇簇的黃花,這才是真正的馉馇菜。
春二月,麥苗返青,馉馇菜也露臉了。先是植株的基部生出兩片葉子,葉子向下漸狹成長長的柄,略顯寬闊的先端最后聚斂成一個小小的尖,使得整片葉子看上去就是一把長柄的湯匙,很靈巧地舀食著一勺一勺的陽光。這種喂養是小心翼翼的,過了三兩天,就從子葉的上端生出一片葉子,又生出一片葉子,葉子是旋轉著向上生長的,從上面往下看,猶如一只運動著的紙風車,涂了綠顏料的紙風車,吱扭扭地轉,越轉葉子越多,呼啦啦地轉,直把零散的三兩片葉子轉成一團一團的綠。馉馇菜長在粗粗胖胖的田埂上,也雜在細細綠綠的麥苗里,右手的食指插進虛土里,敏感的手掌就會碰觸到它的葉子,嫩嫩的,軟軟的,綿綿的,仿佛少女的俏臉,那臉頰上的絨毛被陽光一照,閃著白,跳著綠,叫人眼睛濕漉漉地看上半晌也不發緊。
三四月間,馉馇菜葉嫩莖軟,人們倒背著手,去麥田里溜溜腿,出來的時候就捧了兩大把馉馇菜,丟幾棵給羊吃,羊溫吞吞的,叼著一片葉子,就如嬰兒含了一個奶頭,小口地吸食,不時對著清爽爽的空氣咬一口,細聲細氣地嚼。馉馇菜一多,人們就不那么悠閑了。馉馇菜在搶麥苗的風水呢。莊戶人屬雞,土里刨食,劃鋤,拔草,幾趟子下來,雙腿木木得有些不打彎了,就一屁股坐在松軟的田埂上,歇氣,不遠處,幾棵馉馇菜伸著娃兒一樣胖嘟嘟的小肉手,有些湊趣,有些討好。腿是有些累,兩只手卻變成靈活的小鳥,在麥棵和田埂之間飛來飛去,不多久,馉馇菜堆成一個小垛兒,足夠了,包一頓馉馇菜馉馇。擇好,洗凈,菜是春三月的菜,鮮嫩清香,熱水鍋上過一趟火,清水盆里浸一遍綠,細細端詳,肌膚細嫩,模樣清爽,柔軟濕潤青綠綠一堆翡翠,捧在手里都怕給驚嚇了。還是和面搟皮吧。去秋的麥子新磨的面,雙手一撲打,陽光還簌簌地直往下落。陳年的麥子遇見今春的菜子菜女,終是疼愛無比。溫熱的液體一疙瘩一疙瘩地往下落,麥子的身體緊跟著撲簌簌地發軟,軟成一個大的面團,面團又被分解為許多小幸福,這些溫軟的小幸福一攤開,就是一張張慈愛的面皮,包裹著這些細細嫩嫩的菜子菜女,這種遇合有別于麥地里的初見,就像一個江湖,恩愛情仇糾纏許多年,磕磕絆絆大半生,到頭來,熱水鍋里喜相逢,那種滾燙燙的情懷直暖人的心窩窩。寬厚的土地真偉大。它孕育了青亮亮的麥苗,又催生出這么多綠瑩瑩的野菜。麥子黃燦燦了,馉馇菜的花也是一嘟嚕一嘟嚕的黃。麥子也真夠厚道,始終圍攏著這些野菜,有著巨大的包容和關懷。馉馇菜這名字,土里土氣的,卻標識著它美好的歸宿,它是麥子的疼愛,是白白凈凈的面裹著的一顆柔柔嫩嫩的心。
麥穗頭頭撞腰的時候,馉馇菜也開花了,金黃金黃的,像一把把太陽傘,撐在莖株的頂端。半米高的莖株上支楞著一層層的葉子,猶如許多毛茸茸的耳朵,豎著,探聽蜜蜂蝴蝶們的動靜。仔細看了,那些花也很有層次。外圍的花一絲絲一縷縷的,好比妙齡少女光潔如玉的額上拂動著的那幾縷精雕細刻了的金絲,這是雌花。雌花的中央,這世界的中心,又成功地擁有小麥的稟賦,是兩性花,花冠筒狀,使得整朵花看起來就是一個胖乎乎傻兮兮的小腦袋,許多小腦袋擠在一起,湊成一個大腦,一個聰明加了一個才智,這場景,就是一個集思廣益。要在麥地里生存,它們總得想出一個千方百計來。根有根的事情,花有花的職責。根系求一個深度的寂寞,花朵則放遠目光,求一個大地的寬度,繁衍的廣度。
我們有時抱怨造化弄人命運不公,怨多了,就堆成了恨,在額頭上橫著走幾趟皺紋,就稀里嘩啦往下掉,掉出一個老氣橫秋來。想想馉馇菜的境遇。想想馉馇菜和小麥這一對冤家吧。磕磕碰碰,糾糾纏纏,終得了一個歡喜團圓大結局。
離開故鄉許多年,每年春天,我都去郊區農村的麥田里采挖一些馉馇菜,涼拌,調餡包馉馇,怎么吃,都叫人清清爽爽的。路上,遇見城市里的熟人,他抓一把,左看右瞧,上瞅下瞄,然后,一臉的釋然:“你挖的這些草是毛耳朵,不能吃的。”
“這是馉馇菜。”
馬齒菜
馬齒菜的齒,不在大馬的高頭里,而在土嗆嗆黑黝黝的大地的牙床上。這里的“齒”,自然是一種形似馬齒的草葉,一種青嫩溫軟的草葉,我卻把它比喻成大地的牙齒,千萬倍地放大了它的馬面。這么多這么嫩的齒,是要把滿世界白白的月光咀嚼成一地瑩瑩的朝露嗎?就是這些柔柔的嫩嫩的齒,只有它們,啃得下酷暑硬邦邦熱辣辣的毒太陽。
馬齒菜是一年生草本植物,洪溝河南岸常見野草。既然很常見,就意味著它跟普通的野草沒什么兩樣,就像一個女嬰,干凈凈的女嬰,從一個濕漉漉的地方冒出來,輕輕伸展著兩只綠嫩嫩的小肉手,想讓遠天的白云也能看見它的可愛,左一瓣嫩綠,右一瓣綠嫩,心慌慌的,看著自己的衣衫越來越綠,綠成清爽爽的少女,羞答答的少女,一心一意地織著錦繡著綠,一瓣又一瓣,繡出一個錦簇來,就像舉著燭光的無數只環繞著的手,錦簇的中心點綴上三五朵小花,簇擁成花團,這就是一個花團錦簇了。
和其它的野草一樣,馬齒菜不止一個名字。馬薺菜、瓜子菜、麻繩菜、太陽花、長命草、死不了、五行草,這些名字成了馬齒菜肥厚多汁的葉子,翠綠而又脆甜的葉子,美輪美奐地搭建起馬齒菜豐盈端莊的全株。
它的這些名字是有年齡的。春末夏初,它的莖葉鮮嫩嫩的,圓潤的莖猶如少女纖細的脖頸,青綠的葉就是一些胖嘟嘟溫軟軟的手指肚,不忍心碰的,一碰,葉脈里都會流出幾滴酸軟的液體來。手貼過去,貼著根,搭著土,輕輕捋一把,就是一捧溫香軟玉。這時節的馬齒菜是要捧著的,捧到清的水中細細地洗出一個青的嫩,擱在熱的鍋里疾疾地熱出一個清的爽,那肌膚緊致細膩,堆到盤子里,那種紅潤鮮嫩,就叫一個秀色無邊,細鹽陳醋趕熱鬧,姜末蒜泥來扎堆,眾星捧月啊,這青菜就是一個大明星。鮮香碧綠的馬齒菜,是菜,是南京“春八鮮”之一種。“苦苣刺如針,馬齒葉亦繁。青青嘉蔬色,埋沒在中園”(杜甫《園官送菜》),叫一聲馬齒菜或瓜子菜吧,這名字包含著一個青春一個青青的春天。
草木一秋,如同人活一世,都是命。馬齒菜又和別的草不大一樣。別的草一窩蜂似的往春天趕,就像趕往一個超級市場,熙熙攘攘,你推我搡的,紅的花做夢都想發紫,綠的葉把綠使勁往細里憋,然后嘭地向上提高八度,嚯啦啦,春天一下子嘹亮起來。馬齒菜卻顯得木木的,草堂春睡足,它依然按照古代的時間遲遲醒來,在春天的末梢掛幾片淡淡的綠葉,不爭春風,不奪雨水。
等到了盛夏,火辣辣的毒日頭在天上轟隆隆滾動,直把大地碾成一塊巨大的電烙鐵,無數條熾熱的光線接通著天上的核電站,這樣的熱烙鐵,烙在活物們的身上,就像一個戰士正在忍受著敵人的嚴刑拷打,用鋼的絲勒了脖子,拿皮的鞭抽打身子,那滋味是令人窒息的火辣辣的疼。
收割了小麥,大地沒了遮攔,露出嬌小青綠的玉米苗,太陽的光線就像一根根毒針直戳戳地刺下來,往嫩的植株里扎,向硬的沙礫上鉆,玉米苗們耷拉了腦袋,萎靡成一把干瘦的青筋。別的草早已干癟癟的,獨有馬齒菜流露著這酷暑旱田里一些艱難的水色,它暗紅得有些深刻的莖,平鋪或者斜出,都是一根根大地的水柱,仔細看那倒卵形的葉子,真的在動,像許多小小的湯匙舀著一勺勺清風,在喂養著干焦焦的田野。這個季節的馬齒菜,讓人焦急的心里多了一些踏實,有馬齒菜活著,大地就不會叫人絕望。在別的草拼命躥高或者竭力蔓延的時候,馬齒菜始終是貼著泥土鋪散,貼近著泥土里的養分,它懂得如何添肉蓄膘,把扁平的葉子加肥加厚,頂端圓鈍,使得整片葉子看上去就是一個蓄了水漾著綠的小湖,湖的三面還鑲了暗紅的邊沿,一片片都是精致得不得了的形態。那些管狀的莖株,因為內里汁水充盈的緣故而顯得外表紅潤有光亮,它的分支像血管一樣四處延伸著,延伸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容光煥發神采奕奕,并且,在陽光最為強烈的午后,枝端盛開著一簇簇黃花,與太陽構成對視和對話,逼視得太陽滾下山了,金黃的小花們則合攏眼皮,蓋上薄薄的夜色,歇息,等待第二日午后的燦爛。細小的黃花和強大的太陽,在這樣一個焦旱旱的季節里角力著,看上去無比的悲烈壯觀。
長到盛夏的馬齒菜,它是一個母的,有著旺盛的生殖力,它可以繁衍出許多東西,綠肥的葉,紅潤的莖,金黃的花,還有別的虛的東西,譬如祈盼和希望,祈盼玉米棵在一片片墨綠中頂著深紅的頭巾,懷抱黃燦燦的米。說白了,它就是一種草,堅忍而又頑強的草,是“死不了”,“太陽花”,“長命草”。
秋九月,爽爽的季節,馬齒菜托著一些圓鼓鼓的果,果的蓋“啪”的一聲開了,果的底像一只往里收縮的手掌,手窩窩里捧著一堆小小的黑黑的籽粒,芝麻籽那般大小,比輕的風還輕,比細的雨還細,比黑的夜還黑,比亮的光還亮,是一種深邃的光。
馬齒菜結籽,所有美好的事物都到齊了,青的葉,赤的莖,黃的花,白的根,五色俱備,這叫“五行草”。全草可以入藥,據說可治百病,像一個遍嘗百草的老中醫,能把一把草藥開出一個博大精深來,馬齒菜可搗汁外涂,可煎湯熏洗,可煮粥淡食,可熬藥內服。這不是神藥嗎?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那氣場大得不得了,能不神嗎?一棵草生在土里,長的葉肥嫩多水,莖株是木,托舉著一簇簇小小的焰火,燃放在這個金色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