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坐在藏爐邊烤手的格桑卓瑪是要等一個人的到來。外面的雪很大,聽說是五十年一遇的,小城通往外面的所有公路都已經斷了。但這并不妨礙自己喜歡的人的到來,哪怕是遠在萬里之遙的卡洛斯。
這個叫“中轉站”的咖啡館是格桑一個人投資開的,她出生在梅里雪山腳下的一個叫云嶺的村子。她知道打小靠牧牦牛為生的她,是怎樣勇敢地跟一幫小姐妹到遠離家鄉的大理打工。五年的時間,她一直在那家上海人開的日本料理店工作。從小工開始做起,到廳面服務員,再到餐廳廚師。因為聰明的格桑知道,如果不想回到云嶺放牛,如果不想在已經被愛情弄得傷痕累累的心上再疊加傷口,就需要有屬于自己的一份基業。
跟卡洛斯的認識是有了這個咖啡館以后的事情,因為在大理的料理店客人大都講英語。天生勤奮又有語言天賦的格桑通過自學和跟客人的頻繁接觸,用不到兩年的時間就能夠講出一口流利的英語。而生長在西班牙的卡洛斯卻時常會被格桑指出一些明顯的口誤。
卡洛斯是西班牙巴塞羅那市的一名卡車司機。他的家鄉則在距離巴塞羅那近100公里的小鎮盧佩特。今年已經四十二歲了,打小就癡迷于中國文化,特別是藏區文化。當然到香格里拉來還是受了美國作家詹姆斯·希爾頓的《消失的地平線》的影響。他沒有想到那個夢幻中的城市竟然有現實的所在。他也不清楚一個普通的卡車司機向往的竟然是藏區的生活。所以當他第一次到高原小城的時候,望著那滿地金屬碎片一樣的陽光、月光下黛青色的石卡雪山、傾聽松贊林寺飄旋的頌經聲、獨克宗古城美麗的卓瑪那銀鈴般的笑聲。他知道這里就是他將棲居的地方。
認識格桑是因為“中轉站”的咖啡比較地道,老外們都喜歡到這里消費。這是一個歐、藏結合的咖啡館。整座屋子是古舊的藏式木樓,而內里裝飾又以歐式家私為主。具有一定的現代氣息。墻壁上懸掛的則是格桑自己拍攝的一些藏區人物近景黑白照。
格桑的不善言語和那永遠掛在唇邊的微笑,第一次就深深打動了這個來自異國的一米八個頭的卡洛斯。每次到這里來,他只是點了杯咖啡靜靜地坐在角落的位置,看著格桑忙碌,時間久了也便主動地幫格桑招呼客人。
外面的雪越來越大,“砰”的一聲,讓沉思中的格桑嚇了一跳。
“這樣的情形發生過很多次了,怎么今天又會——”格桑邊在心里責備自己,邊跟趕過來的服務員一起清掃火爐上杯子的碎片。這也難怪,杯底太厚了,里面裝的茶水也早已經涼了,在熱爐上一激不就成了這樣?
按理說,來回四個小時的山路,對于人高馬大的卡洛斯來說算不了什么。問題是這五十年一遇的大雪已經斷斷續續下了十幾天了。通往孤兒院的路早已被大雪封死。現在是春節,那里陪喇嘛貢布一起護院的七個十幾歲的藏族孩子已經一周沒有吃到蔬菜了,連飲用水都是融化后的雪水。貢布的腳有些殘疾,是格桑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認識的。他們沒有認真交流過,天知道如果再這樣下去,他們將如何生活?當然他也清楚政府會很快幫助解決的,問題是昨天下午他跟貢布只通了不到兩分鐘的電話就斷了。好像貢布最后告訴他,那里的線路出了故障,手機一直沒有來得及充電。
今天一大早,格桑就趕到菜市場買了大半尼龍袋的蔬菜和一把應急燈,然后讓已經在一起生活了一年多的卡洛斯送去。本來她是想跟他一起去的,但卡洛斯擔心山路的安全還是讓她留在咖啡館里招待客人。
回想起來的確有意思,格桑怎么也不會預料到今生會嫁給一個老外,并且是這么個特別的老外。離開自己曾經在大理認識的男友四年了,他竟然感覺到釋然了許多。起初她怕他,到最后她甚至恨他、討厭他。怕他,是因為那件難以啟齒的事情:看起來很瘦弱的他性欲強得竟然像頭牛,每天晚上變著法兒折磨她。好象生活除了性就是性了。甚至在她午休的間隙也不會放過她。這些如果說還能忍受的話,那么每天總是趾高氣揚地指使她做這干那卻讓她無法理解。本來起初兩個人都是在一個單位打工的,也都是牧區出來的。不同的是在她認識他之前就已經是前臺經理了而已,但愛情是平等的,沒有高低、貴賤之分。然而他不這樣認為:跟自己發生了關系的女人就是自己的女人,就要為自己付出一切。直到他找了另外一家酒店的跟班發生了關系也還不放過她。他說他喜歡藏族女孩溫柔和粗獷疊加在一起的真實浪漫!
如果說告別大理,還不如說逃離。雖然她的最終想法是要回家鄉創業但不是在這樣的一個時候。所以回到香格里拉后她跟一同出去打工的姐妹開的酒吧,沒到一年就被那個跟她一起長大的姐妹獨吞了,弄得她只好在古城的這個角落重開了這家“中轉站”。
說卡洛斯特別,是因為他是個沒有那方面功能的男人。這一點放到誰也不會相信。問題是格桑愛他竟然也有這方面的原因。
那是跟他認識半年以后的一個凌晨。客人都已經散去了,他們一起坐在火爐邊烤火。她把她那件紫色外衣搭在木椅背上,把火撥旺了一些。而他就坐在旁邊也沒有要回古城客棧的意思。火爐上的藏式銅壺里的水早已經開了,絲絲地吐著熱氣,此刻好像誰也沒有在意這些。跳躍的火光映在格桑棱角分明的臉上是那么地迷人!
“靠過來一點好嗎?這邊也許暖和些!”
現在的卡洛斯不光英語口語完全沒有問題,普通話也能表達了。
格桑沒有回答她,連頭都沒有抬一下,卻動了動木椅,身子不由自主地傾了過去。
興奮地有些慌亂的卡洛斯將她輕輕攬了過來,然后敞開黑色的風衣把格桑緊緊地裹在了懷中。
“格桑,知道嗎,我喜歡你!從見到你的第一天開始我就知道我再也離不開你。我喜歡你,也喜歡中轉站!”顯然在中國呆了很久卡洛斯可不敢把喜歡說成了愛。
格桑依舊什么也不說,只是在仰起頭來的時候,卡洛斯看到的是她滿眼的淚花。被幸福瞬間包圍了的他將額頭深深地俯了下去。像收獲糧食那樣將那一顆顆散落的淚噙含口中。
這樣擁著、吻著,高大的卡洛斯一下子將格桑抱離椅子放到自己顫抖的腿上。窗外的雪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熊熊的爐火也慢慢暗淡了下來。然而,他們依然在扭動著、呻吟著。
當他們的手掌快要嵌入彼止的身體……
“對不……起,我……我……已經沒有欲……你介意嗎?”卡洛斯語無倫次貼著格桑的耳邊說。
格桑慌忙停下了自己已經汗濕了的手,把臉向他的風衣里埋了埋,過了會兒才說:“什么欲?我不要你說這個。生存重要嗎?中轉站重要嗎?親情重要嗎?我要的是一種安寧的日子:沒有欺騙、沒有指使、沒有造作甚至不需要刻意地去做些什么。”
說著,孩子般的格桑把頭從黑色的風衣里探了出來,重又仰起已經沒有了淚水的臉繼續道:“我們這樣相擁著守一片凝固了的時光,不是更實在嗎?”
“不是一片,格桑,我愿意每天,哦不,是相擁一世!是一世你知道嗎?”
“我也愿意!”說著,格桑的手又一次嵌入到卡洛斯的身體里……
這時候門被推開了,格桑終于看到一臉雪霜的卡洛斯走了進來。她連忙幫他脫下風衣靠在他的胸前,然后抓過他的快要凍僵的雙手塞到自己的背后的黑毛衣里。
“貢布怎樣,孩子們怎樣,有吃的吧?”
“看看,你都不問我凍得怎樣,不怕我被黑熊吞下去啊!”
“黑熊能吞得下你就好了。說好了的,我們只要相守就夠了。我才不擔心你呢?”
說著,格桑的臉上流下了幸福的淚水。她何嘗不想說些溫暖他的話,然而這外面的雪?
“哎呀呀!我這輩子什么都不怕,就是怕你哭!好了,貢布他們那里除了沒有蔬菜,糌粑、奶渣都還有,我過去的時候,他們還請我喝了碗滾燙的酥油茶呢!我們送去的蔬菜夠吃上一個禮拜的,過了這周我再送些過去。”
聽到這里,格桑什么都沒有說。轉過身子,對著咖啡館里的那張泛黃的唐卡合十了手掌。窗外的雪漸漸小了下來。火爐邊的卡洛斯在笨拙地用茶桶一上一下地打制著香甜的酥油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