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戮

麥梢剛剛泛黃，人們將麥鐮、釤子拾掇停當，麥場也碾得青光溜溜，馬家隊伍就來了，黃壓壓一片，像蝗蟲漫進原野。

周圍十幾里，家家戶戶變成馬營。村上駐扎了一個團，那上千匹大馬，幾天工夫，就喝干了村頭一大澇池水。澇池沒水，就在村里那口官井上扳轆轤絞。一條大井繩上系滿了馬軍那種帆布水袋，像大蒜辮子。沒半天，一村人吃了多少年不顯底的井水變作黃湯。村人躲在家中，能聽見井房里回兵們爭水，罵日你尕妹。喝光井水，一隊隊馬軍涌向二十多里路以外的村莊飲馬。一時間，雞犬不寧，路斷人稀，原野上只有沓沓的馬蹄裹著塵土旋風般滾動。馬家隊伍的馬，膘肥體大，小門柴院進不去，所以馬多在街上栓著喂草料。街上沒樹了。馬隊伍剛立腳，就砍光全村的樹，在原野上筑了一條幾里路長的鹿砦。鹿砦那邊，是清清綠綠的涇河。河邊滿是彭德懷的隊伍，灰灰一片。彭德懷的隊伍好像知道馬兵缺水，死守著河道不舍。一到晌午，日頭白煞煞，馬群躁動不寧，那嘶鳴聲、馬騷味攪得一村人心惶惶，覺得天要塌了。

黃灰兩軍森然對壘，卻總不見動靜。

南風蕩過原野，麥子一天天見黃。忙天是莊戶人過日子的盼望。人都急了，便去問圣人高四，看兩軍何時開戰，誰方能贏。高四是個村儒，四書五經口誦如流，中過清末秀才，因寧肯殺頭也不剪那根辮子，便閑居在家，平日會掐能算，神秘兮兮，村人有事都要問他。

“國事莫論。”

高四少了往日的鄉里和氣，冷冷漠漠。后來村人問得多了，眾情難違，高四只伸出纖瘦三指，又扳倒兩指，橫豎不再開口，一臉高古，一臉天機。村人懵懵懂懂，渾渾噩噩，只悄悄看著滿街的馬兵嘰嘰哇哇，暗里都琢磨高四的三個手指。

這時，張家金娃出了事。

張家三門獨子，十六歲的金娃是個傳宗接代的命根兒，眼下正給油坊家做忙工。油坊家日子大，開個大油坊，還有幾頃地呢。那地距村子太遠，油坊家嫌做莊稼活兒不便，就在地里蓋了一院草房，閑時有河南長工守著喂養牲口，忙天雇幾個短工，拓出一片麥場做莊稼。馬隊伍來了，扎起望不到頭的鹿砦，鄰村兩個忙工見事色不對，溜回家去。金娃老實，想著吃人家熟的拿人家生的，幾天來一直跟一個河南長工一起光著膀子做農活。金娃家窮，做活時舍不得穿他媽用鍋灰染的那件新布褂子。一天，七八個穿灰衣服的探馬悄悄進了草房大院，爬在房頂用圓筒筒向村里張望了半晌。他們在馬房喂了馬，又吃了河南長工做的飯，臨走時留下一疊紅幣，說等幾天后，這些錢可以買兩斗小米。那些人走了老遠，有一個勒馬的回來告訴他們，說這兒要打仗了，快回家躲躲。

金娃膽小，穿了灰褂子就走。河南長工拿出一半紅幣給金娃，說一斗小米頂半個月工錢呢。金娃說那伙人又不是吃我家的，你都拿了，我不會給油坊家說，死活不要。

金娃鉆過那道鹿砦，害怕遇見馬隊伍，舍了道路，從麥地里斜剌走。他遠遠看見幾匹馬浪跑，連忙抱頭蜷伏在麥地里，嚇得尿了一褲襠。幾個巡哨的馬兵早望見他，奔過來在金娃身邊踅了一圈，一鞭把他打得慘叫著跳起來。馬兵見他穿了件干凈的灰褂子，又鬼鬼祟祟不走大路，認做是共軍探子，便用繩栓了。金娃哭著分辯，馬兵不信，就把他栓在馬后來草房對證。沒想到河南長工一腔外地口音惹了大禍，加上搜出那疊紅幣，二話沒說，馬兵一槍打去，河南人的頭成了淌膛西瓜。金娃登時嚇癱，被馬兵跑馬拖回村子，磨折得成了血人。回兵把金娃綁在老廟前，團部就設在老廟，用鐵馬刀背狠砍，要他招供。金娃父母聞訊瘋似地奔來，頭皮磕得稀爛，求馬隊伍放人。村人驚動，叫來保長作證，馬兵只是不信。金家無奈，便去求油坊家解七，想戶大臉大，馬軍許會放人。解七性子極硬，七八歲起就擔簍賣油，幾十年掙了偌大家業，綁票的、賴帳的、霸市的、偷搶的，世事經見得廣。解七見鄉情難違，自個又是金娃的雇主，就戴了禮帽眼鏡，長袍短褂地帶上保長去老廟見兵頭。倆人進去沒多久，只聽廟里兩聲槍響，只見油坊家和保長失魂落魄地跑出來。解七顧不得褲襠里濕淋淋著一片，學說進了老廟，那兵頭只是看書，一聲不吭。不知他們那句話說得不入耳，兵頭煩躁，頭也不抬，拔出手槍朝他倆打來。村人看時，保長沒傷，只有解七沒了眼鏡和禮帽，一只耳朵被槍子兒削了，滲出幾滴血珠來。這當兒，有個馬兵出來，把被子彈打掉的禮帽和眼鏡還給解七。解七看著禮帽頂的槍眼兒，立馬像剔了骨的狗癱在當街，被幾個伙計抬回家去。看著綁在馬樁上的金娃和哭得啞口失聲的金娃父母，一村人唏噓不已。

金娃自家族人商議著，忙籌錢買了一只羊，送給馬軍潤口。可待馬兵們抹過油嘴，卻磨刀霍霍。金娃家族人臉都黃了。金娃一家老實和善，鄉修極好，保長又是張家族人，領著一族人跪在老廟前求情。馬家兵性野蠻刁，只是不準。

高四戰戰兢兢出面了。

他只身進了老廟。

那兵頭依舊坐在關老爺神像下，讀著一本黃紙<<易經>>。

“將軍，村夫這廂有禮。”

高四陪著小心說。

那馬家軍團長置若罔聞，只瞟了高四一眼，又悶頭讀書。一張被軍旅生涯洗濯得冷幽幽的青臉，仿佛沉到了深奧晦澀的易學中去。

高四在一旁立著，大氣兒都不敢出。

站著站著，高四倔勁上來，腰直了，腿不顫了，神若止水。

馬家軍官讀了許久，末了，掏出三枚銅錢占筮 。占一次，用馬刀在地上做個記號，共六次，成了卦形，便再翻書。這當兒，高四脫口道： “坎下艮上，蒙卦。山下出泉，本地叫禮泉，正應了此卦……”那軍官并不答腔，只是將卦文看了半天，才將活泛的臉色給了高四：

“先生懂易？”

“孤陋寡聞。”高四說。

高四又隨口說到： “辭曰：山下有險，險而止，蒙。”說罷訕訕笑了，說： “村夫村言，怕將軍見笑。”

馬家軍官不無嘲諷地說： “還有你怕的？”高四本欲說金娃之事，見無題入口，便順勢問道： “敢問將軍，何事最怕？”馬軍軍官是讀書人，自然明白這是高四格物，不答便沒光彩，就看了看廟里的神像，說： “神。”高四說： “日月遞照，四時代御，陰陽大化，風雨博施，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夫是之謂神。神不可怕。”馬家軍官愣了愣，見高四侃侃而言的酸樣，不得不認真想了想，便又答道： “鬼。”高四捋了捋幾根瘦須，說： “死者為鬼，鬼者歸也；精歸與火，肌歸與土，血歸與水，目歸與日月，骨歸與山岳，呼吸之氣，重歸與人。鬼有何怕？”馬家軍官聽得哈哈大笑，讓了高四坐下，準備敘談。有個馬兵進廟向軍官呈上一份軍機要件。高四知趣，忙起身告辭，馬家軍官送高四至廟外，看了看綁在馬樁上的金娃，問高四： “這娃是你村的？”高四忙說： “確實，他的名字還是我起的呢，叫金娃。這娃五行缺金，叫個金娃補命呢。”馬家軍官聽罷眉頭一蹙，遂陰陰深深一個冷笑，回廟去了。

村人見兵頭對高四如此和氣，只說救人有望，氣氛頓時松泛起來。高四卻陡然臉色煞白，一語不發地回家了。村人不知就里，把高四看作活佛救星，都聚在高四家的天井里，想討聽個字語。高四家是個四合院，青磚幽瓦，天井中植著一樹高過屋檐的刺玫，開得滿樹白紅，香馥襲人。平日，高四家門緊閉，閑人不入，一樹玫瑰在天井里艷幽幽地開著。此刻，也有手長的，欲摘那花，卻被人禁斷住了。人們都知道那樹玫瑰是高四的愛物。高四在書房里黯坐良久，才出來給眾人說：”我把娃給害了，我不該說出金娃的名字。那軍官占的卦惡金，那官兒是個迂物，把書當成世事呢。如今只剩下一條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盡義盡善，天公可鑒。”眾人面面相覷，以為高四不破天機。保長靈醒，忙給金娃父母使著眼色，金娃父母連忙在天井里給高四跪下磕頭。高四燥急，嚷著人命關天，我豈有坐觀之理，怕只怕金娃劫數難逃。便如此如此吩咐一番。

是夜，張家一族又是籌錢，買了煙酒吃貨向老廟送去；保長領著金娃父母村里挨門逐戶走過。一大早，全村百十號人跪在老廟前。那馬家兵進進出出，若入無人之境。半晌過去，保長領著金娃父母再次進廟，被馬弁掀了出來。于是，高四領著村上十多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太魚貫而來，向著老廟跪下。

白發冉冉。

烈日當空。

鴉雀無聲。

一村人跪得汗雨淋漓。

日頭直了。只見廟里出來一個回兵，提著鐵馬刀，沒言語就把金娃砍了，眼不眨頭不回又進了老廟。

村人驚得魂飛魄散。

“我娃！我娃……”

金娃他媽瘋了，從一灘馬糞里抱起兒子的頭顱，直往那噴著血沫的斷頸上安。

圣人高四濁淚下來。金娃的名字是他掐指算過給起的呢。

夜里，月亮好極圓極。約莫半夜時分，村上有人起來喂牛，在城墻上背碎麥草，看見村外麥地里黑黑壓壓一片如潮水漫來，解放軍夜襲馬家軍來了。村中回兵大亂，人叫馬嘶，慌慌地向九嵕山下躥去。第二天正午，驕陽如火。馬隊伍人疲馬乏，鉆進一個山溝乘涼，誰知霎時烏云四聚，落下百年不見的冰雹，雞蛋大小，砸得一團精兵壯騎無一生還。接著山洪暴發，將一溝僵馬人尸，刀刀槍槍，沖入涇河。那涇河，傳說自古沒有龍王，發了水便鋪天蓋地，洶涌著像噴吐白沫的野獸。

高四聽了此事，無驚無訝，默不作聲。

忙后，天大旱。一日黃昏，高四在村后觀天。人們問有雨無雨，高四說日帶著雙杠，兩天后有雨。果然，兩日后落下一場霖雨來。雨天閑，人們聚在一起，又說起馬隊伍，不免想起高四的三個手指，便合伙去問。高四木然地說：”國軍天命，天馬同象；馬苦炎夏，不占天時；火盛得水方安，厥遠河源，水脈不濟，亦不據地利；這就是我先前扳倒的兩指。跪白發，殺金娃，失了人和。三柱齊折，天當戮之。你們看，”高四一臉肅然，指著北方那座纏繞著幾縷白云的青青的九嵕山說，”這九嵕山又叫唐王陵，埋著太宗李世民。唐太宗為仁義明君，神靈昭彰，豈容馬軍無義。那場雞蛋冷子，便是唐王顯靈呢。”

村人聽得耳緊，對高四愈發敬重。

可惜高四早死了十年。文革時期，一伙紅衛兵破四舊，涌進高家，燒了高四幾架古書，毀了高四天井那一樹漫過屋頂的刺玫。高四當夜就死了，臨咽氣時說，為救金娃，伏地屈膝，折了他十年陽壽。

埋高四那天，九嵕山上顯了架虹。

美極。

欄目責編 王琪 顏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