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城的冬天來得十分急躁,葉子還沒來得及紅透,就被風“咔嚓”剪落在地。沒有葉子的伴舞,那些光溜溜的樹枝晃起來,跟白癡一般。日頭微弱,霞光刷紅或遠或近的樓房、行人、奔跑的汽車,和白癡一樣的楓樹。李月英拽拽肩上的挎包,抬腕,發(fā)現(xiàn)袖口粘了半張紅標簽。標簽是廠里的不合格品標簽,什么時候粘上的,她不曉得。也許是搬箱時在哪兒蹭到的,也許是哪個同事給她開玩笑?不合格品!李月英揭標簽的時候,暗問,自己現(xiàn)在還是合格品嗎?沒有誰回答這個問題,念頭只在她腦海一閃而過。老實說,她沒閑時間琢磨這個問題,成天加班,像今天這樣披著日頭下班,李月英覺得很幸福,她甚至覺得有點像過節(jié)的感覺。所以,對自己是不是合格品這個復(fù)雜問題,她不愿意占用幸福時間的。不過要是有閑遐時間,她還是蠻想給自己一個答案的,但不是今天。
進白塘菜場前,李月英警惕性地把挎包摞到胸前,左手搭在上面。賣蔬菜的和賣魚肉的各據(jù)半邊菜場。從菜場大門進去,往左手邊走,魚腥味,羊臊味一古腦地涌進鼻子,越往里走,味越濃。李月英捏緊鼻子徑自走到羊肉攤位跟前,手指頭撮撮案板旁的半邊羊肉。好像不太新鮮了?她找個無關(guān)緊要的“刺頭”丟給絡(luò)腮胡子。
上午剛宰的!你要是說不新鮮,我看你也別瞎轉(zhuǎn)了,整個市場就沒你要的那種新鮮!絡(luò)腮胡子把大板刀“咔”地釘在案板上,盯著李月英冷笑。
肥的太多!李月英手指頭又撮撮羊肉,白花花的羊肉在她手指頭撮動下,蠕動著。程和平前幾天饞羊肉了,說等他發(fā)工資了非要去割幾斤,揚言要好好補一下!補什么?李月英知道。程和平也就碗口大點本事,卻迷信吃羊肉壯陽的說法!羊在老家是金貴的,李月英長這么大也沒吃幾次羊肉,只曉得冬天吃點羊肉喝碗羊湯,暖人。吃羊肉壯陽,她沒聽說過。也許程和平只是個借口,也許真像程和平說的那樣,倒也說不定的事兒。李月英沒反對買羊肉,她只認為男人去菜場買東西,多半是吃虧的主。一是男人闊口金牙,一毛兩毛的懸價在他們眼里根本不在乎;二是男人心粗眼毛,人家秤上那點把戲是專門耍給男人看的。所以,李月英告訴程和平,等她轉(zhuǎn)班休息那天,她去菜場買羊肉。今天工廠材料沒能供上,說是上游廠家沒生產(chǎn)出。工廠破天荒沒讓工人加班,明天并且放假。從工廠出來,李月英就想到程和平的羊肉,割上斤把羊肉,再買兩斤紅蘿卜,回去咕嘟咕嘟一燉,也算是給男人一個驚喜吧!
肥的多?絡(luò)腮胡子油乎乎的巴掌拍打羊肉,實實的悶響好像落在李月英身上。她嘴巴輕輕一噘,哼了一聲準備扭身要走。你要多少?肥的我給你割掉好了!多少錢一斤?十七塊。能不能便宜一點,十六塊一斤,怎么樣?十七塊,市場都是這個價!肥的這么多,還要這么貴?肥的我給你割下來,你要多少?絡(luò)腮胡子從案板拔下刀,準備割白花花的肥肉。
李月英慌了,說肥只是她挑的另個“刺頭”,那是為了給自己找個還價的臺階。現(xiàn)在人家要把這個“刺頭”割掉,要把她的臺階切掉,要把她活生生地懸在十七塊的高空!李月英說,你把肥的割下來怎么賣呀,還有人專買肥的不成?要不然,你便宜一點,肥點就肥點吧,肥瘦都是肉!要多少?絡(luò)腮胡子對她的還價默認了。李月英深深地松了口氣,她故作大方樣,啊,先割一斤吧,要是味道可以的話,明天我再來!
程和平偎在被窩里一副享受的表情,他跟漿洗衣服的李月英說,明天你不是休息嗎?李月英明白他的意思,她說吃得太飽,撐著難受。那就上來運動運動唄!程和平一臉壞笑,他跟李月英同歲,今年二十八。但他永遠沒有李月英那份成熟勁,喜怒哀樂他永遠掛在臉上,開不開心,高不高興,看他臉色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不像李月英什么事都捂在心上,總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程和平有時懷疑她真實年齡是不是二十八?!
李月英沒理睬程和平,她堅持洗完最后一件衣服,然后從床底拿出塑料盆。倒水洗臉,又換個綠色的盆,把前面用過的水倒進去,再摻點開水,蹲下,洗屁股。忙完這些,李月英拱進被窩,配合程和平運動一番。等程和平把氣喘勻了,她說有事要跟程和平商量一下。程和平翻身,半條腿壓在她身上。他眼睛微瞇,鼻子“嗯”了一聲,表示他耳朵還醒著。李月英說她娘下個禮拜要來鹿城住幾天。程和平又“嗯”了一聲。我侄女也跟著過來!
都要過年了,坐車多不方便呀,路上還帶個小孩,你娘行嗎?程和平說完,咂巴咂巴嘴,也不知道他是在享受剛才運動帶給他的甜蜜,還是回味晚上羊肉的味道。李月英見男人這么說,臉唰地變得蒼白,不過那僅僅是瞬間的表情,她很快調(diào)整自己的情緒。小孩子沒在城市呆過,稀奇著呢!程和平趁翻身說了句,來吧來吧,還省得我將來翻山越嶺見她老人家呢!
李月英的臉像蒙了層紅紗巾,表情卻是茫然的。她雖跟程和平有夫妻之實,卻沒那個名份。程和平好幾次要帶她去安徽,說是讓他爹媽看一眼,然后挑個好日子把婚結(jié)了。李月英每次都有理由,不是請不到假沒時間,就是有別的什么事不能去!好不容易等她有時間沒事了,卻輪到程和平?jīng)]時間了!所以這看未來公婆的事也就一直拖著。拖著就拖著唄,反正程和平過日子跟結(jié)過婚的沒兩樣。再到后來,程和平也不像以前那么急了。就這么著,李月英跟程和平過了兩年了。兩年來,李月英回過三次家,每次大包小包都是程和平給買的,剛開始她還有點不好意思,再后來就習慣了!在她心里頭,在鹿城,他程和平就是她的那口子。
多多三歲多,小丫頭梳個沖天辮,圓臉蛋,臉頰凍得像貼了塊柿子皮。膽怯。眼光躲躲閃閃縮在她奶奶背后,老太太側(cè)身拽她,把她拉到大腿間,指著程和平要小丫頭喊叔叔。李月英在屋外檐下簡易廚房間忙碌。今天她請了半天假,去車站把老太太和多多接到住的地方,然后上菜場買菜,一下午就沒閑過。李月英趁油還沒炸鍋,從廚房跑過來,跟老太太說,多多膽子小,剛來生地方你別逼她,過幾天她會跟和平混熟的!
老太太癟嘴笑,倒頭盯多多,鼻尖碰鼻尖,然后在她屁股輕輕拍了一下,嘀咕一句土話。程和平雖然沒聽明白,但他也猜得出,老太太肯定是說小丫頭沒出息之類的話。程和平調(diào)逗小丫頭沒成功,場面一下子陷入冷靜。幸好有廚房蹦出來的聲響和氣味,要不然程和平想他會坐立不安的。他給老太太茶杯添完水,坐到對面拆袋旺旺雪餅,李月英在廚房忙碌,一會鍋蓋碰鍋沿,一會鍋鏟磕碗碟,滋滋、嚓嚓。老太太跟多多嘻鬧完,反手揩揩嘴角,和平,有事你忙去吧,莫耽擱你了。
沒事,頭一次坐那么遠的火車,累吧?
過來給你添麻煩了!英子說想娃了,非要我送過來看看,要不然,我才不受那個大罪呢!老太太摟著多多身子微擺,可能是怕程和平?jīng)]聽明白,她又補了一句,我是說坐火車。
火車上人多吧?
有座位,跟娃后半夜睡了,顛呀顫呀像篩子抖,不得勁!
程和平還想跟老太太聊幾句,李月英在廚房喊他幫忙,把碗筷擺好,把飯菜端出去。老太太要過去幫忙。李月英不讓,還拿眼瞪她,埋怨老太太話多,雜七雜八地瞎說。老太太不生氣,還拿笑嗆她,說,瞎說什么了嘛!英子你總是多心,路上你囑咐的都裝在這兒呢!老太太說著往胸口拍拍。李月英哈腰去抱多多,多多死拽著老太太的衣角不松手,另只手去打李月英伸過來的胳膊肘。喲,不認識俺了?抱你吃飯去!多多嘴一癟,眼睛一眨,淚珠子摔下來……
娃,膽子小著呢,你莫惹她!老太太攔住李月英,哈腰給多多揩淚,牽她坐在餐桌旁。菜很豐盛,有肉醬紅,魚醬紅,小菜青翠。老太太動筷前跟程和平客氣幾句,說擺這些太費錢;說有盆魚就算是心到了。程和平大半沒聽明白,沒聽明白還得裝著。他滿臉堆笑,殷勤地給老太太夾塊肉。老太太學著他那樣,也給他夾了塊肉,然后瞅著他,豁嘴笑道:吃、吃!這樣的場景要是擱到電視里,肯定是個喜劇。
那頓飯是程和平三十年來吃得最尷尬的一頓。晚上,臨到睡覺前,李月英把程和平叫到屋外告訴他,今晚她想跟她娘和多多睡一起,叫程和平睡外頭。所謂的外頭其實還是在一間房里,只不過是大布簾一里一外的區(qū)別,李月英早在她娘來前的頭一天,在合租房里扯了個大布簾,再到二手市場買張床擱在靠進門的地方。起初,程和平說一家人住一間房太擠,而且也不方便,他意思要給老太太臨時租間房子,房東前幾天剛騰了間空房,他去問過,一百伍一個月。可李月英不同意,說她不花那個冤枉錢,說那一百伍差不多夠她娘在這吃一個月了!冤不冤枉,也就一百伍,但程和平扳不過她。
后來,大布簾一掛,床鋪一鋪,程和平?jīng)]轍了,那就將就吧,頂多晚上動作輕點,頻率少一點,程和平是這么想的,咬牙也就個把月的事!可他沒想到老太太來的頭個晚上,李月英就把他掃到外頭了。程和平?jīng)]同意,其實就一晚也沒多大關(guān)系的,他主要是怕今天要是撕開這個口子,往后的頻率就難說了!
哎,你就這點出息呀?李月英搡他,程和平身子夸張地一歪,險些摔倒。李月英見他不吭聲,知道他牛脾氣上來了。她懶得跟他吵,甩臉進屋去了,抽身前丟一句,反正今晚我要跟我娘睡一起!
等程和平進屋,那大布簾已拉上了。老太太跟小丫頭多多在布簾那頭嬉笑,看樣子李月英早就給她娘說過了,晚上她們鐵定是要睡一起的。程和平垂頭喪氣,嘆氣也不頂事。李月英燒好開水,丟給他一個背影,掀開布簾進去……
李月英原說只住一晚上的,可到了第二晚、第三晚……老太太仍和她睡在一起。李月英知道程和平生氣了。那天晚上,她提前下班,守在路口等程和平,路口是回家必經(jīng)之路,李月英也算準程和平下班的時間。十幾分鐘后,程和平出現(xiàn)了。當然,程和平也看見站在路口的李月英。
等我?程和平單腳撐地,沒有下車的意思。
李月英搓手哈氣,她試著營造輕松的氣氛。好冷,好冷!她跺著腳,猛地把手捂到程和平臉上,取暖。程和平順勢將她摟住,小樣,想我了吧?
德性,也不害躁?哪個想你了?
程和平把自行車支好,點根煙,盯著李月英,那你等我干什么?
這幾天生氣了吧?
生氣了又怎樣?
忍忍吧,我娘過完年就回去了,接下來的日子不都是你的嗎?
啊!你娘不是說住一個月的嗎,現(xiàn)在怎么變卦了,她……她還要在這里過年?程和平睜開眼睛,眼珠差點兒沒掉下來!
瞧你,叫什么呀?別人都朝我們瞅了!
英子,這回你得聽我的,明天我去給你娘租間房,老太太哪怕住到明年過年也沒關(guān)系!
唉,你就是多租間房,我娘還得跟我睡!
為什么呀?
她說喜歡跟我一起睡!說……說我們睡在一起,多多回去會亂說的!李月英臉頰暈紅,而此時頭頂?shù)脑铝粒窳0姿幤車奂l(fā)散的白光。我們那地方落后,沒結(jié)婚不能住一塊的,要是讓外人曉得了,我娘我爹會抬不起頭的!李月英怕程和平不理解,補充了一句。
多多那么小,懂什么呀?
多多聰明著呢,別看她人小,鬼精鬼精的。李月英說到此處,眼睛像被什么點亮似的,晶亮。瞧她那股興奮勁,程和平就納悶了,來個小侄女就讓她這么喜愛,將來要是自己有小孩了,還不曉得要怎樣疼愛呢!
……
日子久了,程和平跟多多也混熟了。禮拜天,李月英加班去了,程和平就想領(lǐng)多多去外面玩玩,可沒想到老太太不允許,說多多人小不懂事,嘴巴也沒把門的。程和平不明白老太太的意思,他說就領(lǐng)小孩去附近轉(zhuǎn)一下。老太太牽著多多的手,叫他自己去忙,她們不消他管!這事搞得程和平很尷尬!
吃過晚飯,程和平跟老太太打個招呼,說他出去接李月英。其實,程和平那只是個借口,老實說他跟老太太擱一桌吃飯,別扭,渾身不自在!吃不香,吃不飽!就說偶爾夾塊肉吧,他還要琢磨琢磨要不要放到多多碗上?吃完飯,他還得裝出興奮的樣子,搶著去干平常最討厭的事,洗碗涮鍋。真受罪!這些日子,程和平盡受罪,不光吃飯受罪,最受罪的還是襠下那物,憋火!
程和平想跟李月英親熱親熱,還得看老太太的臉色,人家干巴巴地咳上一小口,李月英就得朝他拋白眼了。老太太過來十幾天了,這段時間他獨睡,剛開始只覺得有點別扭。再到后來,不光只是別扭了,現(xiàn)在他的內(nèi)心像燒了個火爐,噼哩叭啦——那炸飛的火星子,冷不丁地點燃程和平,他常會莫明其妙地發(fā)火,徹夜徹夜睡不著……所以,今晚程和平想跟李月英親熱親熱,再不親熱,那把火會他燒壞的。
程和平下午早就踩好點了!
春陽旅館,位于春暉西路,門臉不大,二層的小旅館。有鐘點房,一個鐘頭貳拾伍塊。貴是貴了點,可關(guān)鍵是那個鐘頭帶來的空間、棉被、枕頭和吱吱嘎嘎的床鳴能像撓癢勺那樣,把內(nèi)心焦灼和癢癢抓得舒服,撓得舒坦!程和平蹲在路燈下面,他暗自發(fā)笑,笑自己可憐。這會兒,行人少,紙屑打著旋兒貼著地面轉(zhuǎn)圈。程和平無聊,就從兜里掏出三張票子,兩張拾塊,一張伍塊。對疊,對疊,再對疊……他將票子疊成五角星狀,三枚五角星花掉他不少時間。李月英出現(xiàn)他跟前時,他也剛好疊好五角星。
李月英問:傻不傻呀?蹲這里,你很熱呀?
程和平一本正經(jīng)地答道:真聰明,我還真是很熱呀!
發(fā)燒了?
跟我走吧!程和平擋開她的手,去推自行車。李月英一臉迷茫,她看程和平跨上座位,扭頭要她上車。干什么去?上來,一會兒你就曉得了!上,趕緊上呀!程和平一臉興奮,現(xiàn)在他這股興奮勁不是裝的,是出自內(nèi)心的,自發(fā)的,井噴的!李月英坐在自行車后座問他要去哪里,程和平猛蹬腳踏,他現(xiàn)在恨不得能多長兩條腿,把車子蹬飛起來,哪顧得跟李月英搭腔呀!等他騎到春陽旅館前,汗珠子淌了一臉。這會兒,李月英好像什么都明白了。她朝程和平剜了一眼,一個鐘頭多少錢?不貴、不貴!程和平喘著粗氣,揩去額頭的汗,進去吧,現(xiàn)在八點三十五分……
那天,李月英轉(zhuǎn)夜班,老太太做好中午飯喊她起來吃。李月英說她頭疼不想吃。老太太把飯端到她床前,叫她偎在床上吃。李月英搭上棉襖,靠著床頭吃飯。老太太心疼她,擔心她感冒凍病了,非要她把衣服穿好。李月英嫌麻煩,說她又不是紙糊的,哪有那么容易凍病呀。
老太太就埋怨她,說你都這般年齡了,還不曉得照顧自己,難道你都忘了,你那頭痛病是怎么落下的,要不是你逞能,生多多那會兒叫人出去干重活,能落這個頭痛病?唉,你呀,什么都好,就是死犟,說什么也不聽,你看現(xiàn)在毛病又犯了吧?
娘,你瞎說什么呀!李月英把筷子往碗口一橫,朝老太太瞪了眼,老太太還想往下說,可見閨女生氣了,滿臉賠笑連連說:好,好,娘不說了!
李月英敗了心情,飯沒吃完擱在床頭柜。老太太不敢招惹她,就去調(diào)逗多多。多多越來越適應(yīng)這里的環(huán)境,居然跟房東家的小孩混熟了。李月英每次給她買點好吃的,多多都會拿出去跟別的小孩一起吃,凈臉出去花臉回來。李月英覺得多多這樣也蠻好,至少她是玩得開心的。老太太卻不那么認為,她認為多多這孩子傻,什么好吃往外拿,不念家。還說她這一點像她的傻子爸爸,說多多爸爸要是多個心眼,就不會變成瘸子。老太太說多多爸爸缺心眼,做人太實誠。多多爸爸手腳好時,在老家一家碎石廠干活。那年,山上放完炮,多多爸爸跟工友一起去拖石頭,放完炮山基松動,一塊大石頭在炮聲里沒滾下來,等多多爸爸搬下面石頭時,那大石頭好像醒了,咕嚕往下滾,多多爸爸為了推開工友,一條腿沒了。一條腿換一條命,值!事后,多多爸爸是這樣安慰家人的。
多多,想不想爹呀?老太太輕輕刮著多多的鼻梁,說她臟得像花貓。
多多想從老太太懷里掙脫出來,她拼命扭動身子。多多越是這樣,老太太反倒是把她箍得更緊了,她說外面這么冷出去凍病了,哪個有錢給你打針喲?
姑姑,多多指著偎在被窩里的李月英,姑姑拿錢打針!
姑姑?傻丫頭,我的傻丫頭耶,她可是你的親娘喲,你得喊她媽媽,曉得啵!老太太說著去揩眼角,多多這時從她的懷里逃出來,撲到床邊伸手去摸李月英的臉。李月英眼睛紅紅的,她閃著淚,朝多多扮笑。
老太太瞧李月英這副表情,忍不住又說了她兩句。她說,英子,就靠你一個人在外面這么苦干,頂個什么用呀?俗話說癟氣的輪子再跑也會倒地,我看還是趁早回家好些,你這么里里外外瞞著,遲早會出事的,到時你怎么過呀?
李月英縮縮鼻子,她猛地一蹬被子,把頭捂在里頭,嗚嗚哭泣起來。李月英四年前跟多多的爸爸羅天來結(jié)婚,一年后生下女兒多多。女兒剛滿月,羅天來就丟了一條腿。好日子在李月英跟前摔了一咬,再往后的日子,青腫的多,疼痛的多……李月英后來等多多滿六個月,隨遠房親戚到了鹿城……
李月英和程和平是兩年前認識的。兩人在同一家公司上班,同一條流水線干活,而且他們是同一天進公司的,就連工號也緊挨著。也就因為這些,他們在一起說話也比別人多些,日子一久,兩人彼此有了好感,再加上同事們老拿他們說笑,說他們在談戀愛。其實,那時他們什么也沒有,就連戀愛這兩個字,李月英就是千想萬想,也沒想到這輩子還有人在她身安上這兩個字!
同居后,房東誤認為他們就是小夫妻。看他們省吃省用,說他們會過日子。再到后來,李月英慢慢適應(yīng)別人對他們的稱呼了。老公。老婆。聽的人和喊的人都不會耳根紅了。而且,李月英還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好處,那就是給家里寄的錢比以前更多了,再就是生個病打個噴嚏有人關(guān)心有人疼了!以前,一個人住的時候,房租,吃飯這些花銷每個月得不少錢,現(xiàn)在呢,這些花銷全是老公程和平出,而且到換季的時候,程和平還會給她買件把衣裳……
老太太幾個月前就說要來看看她,說是羅天來不放心她,還說多多也快一年沒見著媽媽,想媽媽了。那時,李月英總找各種借口來搪塞老太太,她不是不想女兒多多,她是怕老太太過來把那層玻璃紙捅破了!如果真是那樣,她會無地自容的。這一年來,李月英假想過她和程和平分手的場景。她決不能傷害程和平,決不能讓程和平知道自己是個已婚女人,而且還有個女兒。程和平是個好人,是個好男人!李月英曾經(jīng)試著在他跟前耍過脾氣,她是要程和平對自己失望,甚至是兩人大大出手,然后,她就提出分手,這樣的結(jié)果她在電視里看過。但在現(xiàn)實面前,程和平永遠成不了電視里的男主人,雖然有時李月英做得很過分。程和平在李月英跟前百依百順,什么氣都受得,到最后李月英徹頭徹尾被他感動了,以后也不再跟他鬧了!
這一次,李月英迫于無奈,只好讓老太太跟多多來鹿城了。去火車站接她們的時候,李月英早就想好了,告訴老太太,多多不能喊她娘,只能喊姑姑,而且不允許多多單獨跟程和平在一起……李月英是老太太身上掉下來的肉,曉得閨女的心思。一想到老家里的瘸腿女婿,老太太就來氣,她覺得女兒過得太苦!這些年,一個女人在外忙碌,每月給瘸子寄錢,圖什么?老太太想不明白,只覺得女兒命苦。沒來之前,遠房親戚隱隱約約向老太太透露,說英子在外頭有男人了!起初,老太太覺得英子給家里丟臉,這次她過來就是想把女兒帶回去!后來,見到程和平,看他對女兒百依百順,老太太才覺得稍稍安慰些!
老太太見女兒捂被嚎哭,她鼻子一酸,抬手抹眼角,手背濕了。老太太擤擤鼻子,抱多多出去了!時值冬天,小北風吹得樹枝頭顫顫響,那些浮在墻頭的塵土揚起來,灰霧霧的。老太太攏著手,坐在檐下望天,灰天,陰云。坐著干冷,就出去走走吧!老太太牽著多多,出了院門,徑自朝北……
日子越往后越冷。南方的冷有別于北方,南方冷陰陰的,濕濕的,冷起來凍得骨頭可以發(fā)抖。老太太不習慣南方這種冷,她成天念叨在老家有炕,再冷也不覺得。程和平愛面子,他受不了老太太的嘮叨,那天路過超市,進去買了臺取暖器。把原本去充手機費的錢給搭進去了,他原以為這一下可以封住老太太嘴巴了。李月英卻埋怨,說他瞎花錢,一臺取暖器六七百能頂三個月房租,說他太奢侈。程和平無話可說,他只能干巴巴地笑。老太太倒是沒說什么,坐在取暖器跟前皮笑肉不笑地嘿嘿兩聲。程和平聽不得那種鄙視的笑聲,惡心。多多長這么大還是頭次見到這么個東西,所以她稀罕。她蹲在取暖器跟前,小心翼翼伸出巴掌去烘烤,小臉蛋被取暖器照得一片橙黃……
多多,莫瞎摸!李月英擔心多多小手燙傷,把她拉到身邊指著取暖器說,那鐵絲網(wǎng)燙著呢,記住,你的手指不能去摸,要是燙傷了,要打針的,聽明白了沒有?多多眼睛睜得又圓又在,她皺皺鼻子,點了點頭。
英子,你莫瞎著小孩子了,哪有你說得那么厲害呀!程和平認為李月英擔心是多余的。李月英呢,她朝他白了一眼,厲害?你倒是說得輕松,到時要是把多多傷著了,咋辦?
那是取暖器,又不是炸彈,要是那么容易傷著人,那還有那么多人去買?
人家是人家,我管不著……
吵、吵!不就是買了個取暖器么,瞧把你們能的,又不是空調(diào)!成天吵吵鬧鬧,我們看你們呆一塊就是找罪受,我看你們不如散了,還落個清靜!老太太不開口,一開口就把程和平噎個半死,又有什么辦法呢?程和平可不敢得罪老太太,他還想跟李月英處下去。所以,他只能憋著,有氣憋著,有火憋著。現(xiàn)在,他只盼著日子過快些,再快些!
李月英沒吭聲,她怕跟老太太一頂嘴,老太太一急把自己老家那點事抖出來。她盤弄著多多的小辮子,半張臉隱在多多后腦勺后面。老太太的話得不到響應(yīng),可能覺得沒意思,起身牽多多的手,說出去透透新鮮空氣!
等老太太牽著多多出去后,李月英去關(guān)取暖器,她覺得那玩意太耗電,還刺眼睛疼。程和平說她天生命賤,不曉得享福。你有資本享福?李月英反駁道。今朝有酒今朝醉,管那么多干嘛?哎喲喲,還今朝有酒今朝醉,我看你就是個敗家子!李月英脫褲上床,她剛倒班還犯困,想睡一會兒。
程和平轉(zhuǎn)身去拴門,他要逮住這個機會跟李月英親熱一番。程和平火急火燎地脫衣,李月英問他干什么?程和平覺得她這句問話是多余的。禿子腦殼的虱子,明擺著嘛!還能干啥?睡覺唄!可程和平?jīng)]那么說,他來了句俏皮話。他說,冷!取取暖!
去,少來這套!李月英朝他屁股踹了一腳。
冷呀,這天真冷!程和平一臉壞笑,擺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架式。
我娘等會兒就回來了,下去、下去,要睡去那床睡!李月英朝門口那張床呶呶嘴。程和平哪肯呀,他搓著手看看墻上的鐘,就睡一會兒,很快的,取完暖就起來,好不好?說完他又去拽被角要拱進去。李月英眉頭緊鎖,雙手去推他,但這次她沒使剛才那股勁。程和平從李月英推他的手勁里好像領(lǐng)會到旨意,屁股一扭,大腿一插,大半個身子溜進被窩里……
幸福過后,程和平想溫存一會兒,李月英不許。我娘真要回來了,要是讓我娘撞見了,她會不高興的!有什么不高興的,我倆又不是在做壞事?還沒做壞事呀,剛才那事難道……程和平苦笑擺頭,那也叫壞事?在我娘眼里那就是壞事,你又不是不曉得,我那地方閉得很,男女沒結(jié)婚是不能住一塊的,我娘還算是好的,要是擱別的老太太,早就尋死去了!李月英穿好衣服,把被子疊好,開門發(fā)現(xiàn)老太太蹲在門口抹眼淚。
娘,你……你什么時候回來的,咋不敲門,外面多冷呀,快、快進來!李月英去摻扶老太太,被老太太推開了,她牽著多多進屋找個板凳坐下來,一句話也不說,只顧著抹眼淚。程和平也覺得很尷尬,他擰開取暖器,給老太太倒水才發(fā)現(xiàn)開水瓶是空的,就拎開水瓶到外面打水去了。等他打水回家,看見老太太在往旅行包里收拾衣服,李月英坐在床沿抽泣,多多抱個小皮球拽著老太太的衣襟。
怎么啦?程和平看情景就曉得母女倆在他出去打水爭吵過了,現(xiàn)在老太太收拾東西肯定鬧著要回家。難道僅僅是因為自己剛才跟他女兒親熱了?程和平鬧不明白,現(xiàn)在他越發(fā)對老太太這古怪脾氣捉摸不透了!
我娘要回去!李月英抹干嘴角的淚水,她朝程和平一噘嘴,都怪你,非要取什么暖,我娘說那是傷風敗俗的事兒,她看不習慣,她……她還要我跟她一起回去!
伯母,我、我們遲早要結(jié)婚的,這……這沒什么的,現(xiàn)在外面都這樣,隔壁那家,還有對門那家,他們其實都沒結(jié)婚,還不是早就住到一起了嗎?程和平說完,挑個板凳坐到墻角落,靜觀事態(tài)的發(fā)展。
他們是他們,我管不著,我家閨女就不能那樣,英子,你跟我回去不回去?老太太的臉板著像張白紙。
娘,我……我——
你是不是不想跟我回去,那好,我跟多多回去,到時你可別后悔!老太太說著背起包要走。伯母,你要走,也要等到明天呀,現(xiàn)在哪有車子呀?程和平手指頭扳得咯咯響,他朝李月英瞥了眼。李月英眼睛哭得又紅又腫,她看老太太那副要走的架式,一把拽住老太太,娘,娘,你別回去,你……你再住段時間好不好,我……我再惹你生氣了!
回去,這鬼地方我算是呆夠了!
那……那現(xiàn)在也沒有車子呀!李月英無奈,她知道娘的犟脾氣,說要回去那肯定是要回去的。娘,我讓和平去給你買車票,你……你要回去,那也要等明天吧!
行,說好了,明天我跟多多回去,我就再多呆一晚!老太太把包擱到桌子上,牽著多多坐在床沿,多多并沒因為大人吵架而減少對取暖器的好奇感,她跑到取暖器伸手去烘。老太太憋著氣呀,她一把拽起多多,還嘀咕一句,狗屁取暖器,虛頭虛腦不是什么好東西!
李月英把程和平拉到屋外,掏出三百塊錢給他,交待他買完車票到超市買些零食。說實話,多日壓在程和平心頭的陰云就要散去,他有說不出的興奮。所以,對于李月英的囑咐他滿口應(yīng)允了。程和平走后,李月英又到附近菜市場買菜,一想到女兒多多明日就要走了,而走之前,多多還沒喊她一聲媽媽,李月英心口一顫一顫的,很疼。
李月英把晚飯做好,程和平還沒回來。左等右等,天黑透了,還不見程和平回來。菜冷了,又熱;熱后,過會兒又冷。李月英再熱,等了一會兒,索性就不再等了。老太太,多多和李月英各據(jù)桌子一方開始吃飯。飯還沒吃完,楊慶雷過來了。楊慶雷是程和平的表弟,在郊區(qū)一家電子廠上班,平常也不怎么過來。就是來了,跟程和平用家鄉(xiāng)話嘀嘀咕咕,李月英也聽不明白。
李月英問他要不要吃點飯,說他表哥到火車站給她娘買票去了。楊慶雷說他吃過了,自己找個板凳坐下來抽煙。李月英問他有什么事?楊慶雷說沒什么事。李月英心多細呀,楊慶雷一進門,她就發(fā)覺楊慶雷眼神跟以前不一樣,以前他過來笑嘻嘻的,那眼神看你時,很輕很松。可今天就不一樣,眼神跟上了發(fā)條似的,繃得又緊又沉。李月英才不相信他沒事呢。
李月英把楊慶雷叫到屋外跟他說,我娘和我侄女前幾天剛過來,明天回去,你表哥去買車票,也快回來了,什么事你說吧?
沒……沒什么事,我表哥手機咋停機了?
前兩天就欠費了,他說等下個禮拜發(fā)工資去交費!
我說呢,昨天打他手機就停機,我原以為今天會開通,可今天還停機!
我知道,沒事你是不會過來的,說吧,什么事?
沒……沒什么事!
要騙人,你也要挑人呀,有沒有事,你還能騙得了我?
唉,等我表哥回來再說吧!
什么重要的事呀,非要等你表哥回來說,是不是欠人家錢了?李月英知道楊慶雷有個臭毛病,他這人愛賭,有時發(fā)工資沒過一個禮拜,千把塊的工資就被他輸個精光。
你……你別瞎猜了,欠人家錢?沒有的事兒!
那你找和平是為啥事呀?李月英打破沙鍋問到底的問話,讓楊慶雷很是無奈。
唉,我跟你說吧,我表哥家出事了!
出事了?
嗯,狗娃掉到河里淹死了,他大舅叫他趕緊回家……
狗娃?我咋沒聽他說過狗娃,狗娃是誰?李月英渾身一顫。
狗……狗娃是……是……楊慶雷唿地蹲下去,抱頭不吭聲了。不管李月英怎么問,他就是不理會她,他悶頭抽頭,李月英問急了,楊慶雷吐掉煙蒂,拍屁股走了。
李月英覺得心亂如麻,她靠著門框發(fā)呆。程和平在楊慶雷走后不久回來了,左手右手各提個鼓鼓的方便袋,一副興奮采烈的樣子。英子,你看我這些東西買得夠不夠?方便面,牛肉干,還有旺旺雪餅……程和平把方便袋舉得高高的,在李月英眼前晃動,像兩個白白的燈籠。
狗娃掉到河里淹死了!李月英淡淡地說道。
狗娃掉到河里淹死了?
嗯,你表弟剛才過來通知的!
啊,狗娃掉到河里淹死了!狗娃掉到河里淹死了!程和平眼睛瞪得要迸射出來,他像被電擊似的,直直的,手掉著的兩個方便袋啪地掉到地,方便面滾出來。多多抱起方便面咧嘴朝李月英喊了句:媽媽——
唉——李月英兩眼涌淚,哈腰將多多抱起,緊貼著多多的小臉,望著程和平蹣跚的身影隱入路燈陰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