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很多記事都是從小時候開始的,惟獨這看戲的事兒并不是小時候的事。
我老家在崇信鄉下,信息也真夠閉塞的,據說當年縣城解放好幾年了,鄉下人還不知道,直到政府鬧土改,工作組的人挨家挨戶地給人家說,現在解放了,共產黨來了,不是民國了,那些人才知道已經改朝換代了。到了八十年代初,恢復縣劇團的消息當然也不知道。我那時正在縣一中復習高考。大體上是一個星期回一趟老家背上一個星期的干糧,對縣城的許多事兒并不知道。有一年冬天,我回到家里,莊里有人問我這個“城里人”知道演戲的事,我說我不知道,他們笑著對我說,縣城里請了陜西隴縣劇團要演《野豬林》,經不起幾個青年人的煽動,當天晚上幾個人跑了二十多公里路,去看戲。就是我第一次接觸秦腔吧,并不記得什么,在縣城影劇院擠滿了人,前排是一些椅子,后面騰出一些空地,可以站著看,算是站票吧。為了防止觀眾擁擠,在最后一排椅子后面擋了一根大木頭。我那時年輕氣盛竟一直擠到那根大木頭跟前,爬在木頭上看。第一次看那舞臺上的人穿著繡袍,戴著花里胡哨的戲帽。唱的什么,一句也沒有聽懂。
我最初認真地看戲并且逐漸喜歡看戲,大概是在鄉下的土臺子。草席子圍成的或者是用大卡車上的棚布搭成的,一人多高的臺子,開始用的是汽燈,天色還沒有大黑就開始燒那燈罩子,打上汽,也透亮的,還吱吱地冒汽兒。那燈光似乎只照臺面,里面極暗。但臺上的演員卻是如此的吸引我,花旦美如天仙,又穿著稠啊緞的,一張嘴更顯婀娜。我那時候所在的鄉是高莊公社,公社的戲臺叫“人民廣場”,還是公社中學的操場。在那個操場上我上過早操,打過籃球,或者來回走動去背書,或者坐在樹下乘涼、聊天、吹牛,但印象最深的還是看戲。我那時已經受到來自家庭方面的教育,首先是在家里祖父的沒有被抄被燒的書籍中找到了一些秦腔劇本,大概都是手抄本。如《荊軻刺秦》《二十四孝》。而我的祖父和父親也都是秦腔愛好者,祖父那時剛剛平反,摘掉了“右派”帽子,恢復了工職,每個月不但能領到工資,還可以到公社的糧站上去打自己的面粉,盡管那份國庫糧里面還有一半的雜糧,對于八十年代初期的農村來說,已經是天上地下,高興得不得了。身心憔悴的祖父似乎恢復了自己記憶,能閉著眼睛倒著背誦《詩經》,是他給我講述唐詩,也給我說了許多秦腔的事兒。西安的“易俗社”,平涼的“平樂社”,還有一些名角。我那時已經對秦腔充滿了好感,恰在這個時候,縣上劇團開始招收小演員,我的一個堂兄竟被選中,我那時的想法是要當一個演員,化了彩妝天天唱,將來說不定還是個角兒,結果令我懊喪了很長時間。
那時候公社演戲是不經常的,偶爾要演戲了,四面八方的人都會趕來看戲。臺子底下并沒有什么座位,剛開始就是土場子,觀眾自己有帶小凳子的就坐,沒有的則席地而坐,坐下的都是上了年紀的,年輕人都站在后面,男男女女擠在一起,有時候擠來擁去,塵土飛揚。場子周圍會擺上小吃,諸如瓤皮、油糕、麻糖,還有買的水果,顏色發黑的梨,蔫蔫的蘋果;白天更多。所以站在那里看戲,炸油糕的味兒會鉆到鼻子里。還有看戲也成為青年男女看對象的好機會。我那時就有幾個親戚都是這樣找的媳婦。當然,戲場上還會有許多緋聞,誰跟誰好了,誰跟誰親嘴了,云云。我的那個堂兄一直在縣劇團工作,和他一起進劇團的女孩子很多,他們剛開始都是一些吼娃娃,跑龍套,有幾個女孩子確實很好看,我們常常議論,找那樣的女孩子當媳婦應該是一件幸福事,但是他后來也還是找了一個做其他工作的女孩子,并不是自己的同事,我還替人家惋惜了好一陣子。那時縣劇團當紅的旦角大概叫段珍娥,是從陜西隴縣調過來的,還有一個旦角在一個國營農場,縣上一個副書記親自去接,中途發生了車禍;唱的最好的須生叫張孝良,平涼草峰人?,F在大概他們都還健在吧。那時平涼一帶出名的演員好幾個,崇信劇團王藝民,平涼縣劇團的王朝民,涇川縣的“麻女子”等等。王藝民平反后到劇團,我看過他演的《下河東》,只記得他整個一個大紅臉,唱的戲很多,但一句詞都聽不清,似乎因為牙齒掉了原因,按音調兒哼哼。有一次,臺下的小孩子扔了土塊去打他,讓他趕緊下去,他邊哼著調兒罵到:“我日你媽媽呀!你打疼老子了。”后來聽說他的一個女兒也照顧在劇團工作,唱的太一般了,沒有什么名氣。王朝民更絕,九十歲了,在一些戲迷票友的縱容下,讓人攙扶著還唱。路過的人都說成一老“瘋子”。王朝民還有一個兒子也在劇團工作,是敲扁鼓的,后來找對象就是父親的學生,陜西人,兩口子在平涼工作時間不長又調到西安去,聽說還鬧離婚。王朝民去世以后,兩個人都回來奔喪,就在小區門口搭了一簡陋戲臺,和平涼劇團的朋友一塊唱戲悼念自己的老師,很多熟知的人都說,兒媳婦唱得最好,動感情了,自己淚流滿面,幾度哽咽唱不下去。
有一年,平涼白水民間自己組織了一個劇團,在鄰村搭臺唱戲,演員都是農民。我記得最清楚的是唱《金沙灘》和《二進宮》,扮演楊繼業和楊四郎的那個須生當時已經六七十歲了,就是他拉起這個劇團,自己導演自己也上場,楊繼業戲兒越數越少,他真哭,妝被沖了,有黑線流下來。也許,是真替那戲里的人哭,也許是為他自己。多少年過去了,再也沒有聽到過白水的那個民間劇團,我曾經問過白水當地的幾個年輕人,竟然不知道。也許那個老人之后再沒有人當導演了,也許是那戲箱爛了,不得而知。
在平涼工作期間,有幸看到馬友仙的演出,算是真正看“戲”了。《玉堂春》最是精彩,蘇三一身蘭色鑲白邊兒的囚服,戴了魚形兒的刑甲,卻艷得驚人,顏色對比十分鮮明,再跪在那里淚眼婆娑。在我看來她應該是最好的“戲子”了。有和我一樣喜好的朋友給我分析說,單是那丹鳳眼,鵝蛋臉,不高不低,不胖不瘦的身段兒,別人就沒有法子比,不要說人家的唱腔,那個脆!如同金做的銅做的一般,天生就是個藝術家坯子。從那時起,我便是馬老師的忠實“粉絲”了。后來聽磁帶,吱吱拉拉的聲音。我那時坐的車是輛老紅旗,不能聽CD只能聽老帶子,有陜西和甘肅出的帶子,陜西錄的聲音要好一些??晌衣爜砣匀蝗缤娴囊话?。司機小何也似乎知道我喜歡聽誰的帶子,車上就買了不少這樣的帶子。
也許是年齡的原因吧,除了喜好秦腔的癮兒,還接觸了其他劇種,最迷當是京劇了。我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聽京戲的,想來想去,大概是在某一次去靜寧縣下鄉,在會計小斌的床上放著隨身聽,聽的竟然是越劇《梁山伯與祝英臺》,這讓我很吃驚,愛好如此廣泛。后來知道他是在杭州上的大學,四年耳熏目染竟有如此收獲,真是沒有白上。我也買了一隨身聽,索尼的,聲音不錯。然后試著聽起京戲來,一來二去,就這么喜歡上了。
我在長安大劇院看的第一場戲是《圖蘭多》,北大的齊國先生約了中央戲曲學院的曲老師一起去,票都沒有買,直接留了最前排的座位,后面全是戲曲學院的師生,他們的聲聲喝彩聲,讓人羨慕不已。曲老師對我們說,她的學生中有不少日本和韓國的留學生,念完本科念研究生,有的已經成為小有名氣的“角兒”了。我那時真想去學戲,如果年輕一點,也許這個愿望就可以實現。曲老師說,沒關系啊,我隨時可以收學生,你只要到北京就找我好了。戲文沒有學多少,票友也沒有機會,只是一個普通的戲迷而已。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看張火丁的《春閨夢》,也是和齊國先生一起看的,火丁一出場,他先嚷嚷開了,好——啊,全然忘了是在劇院,如一個人一般。齊國先生是研究傳統文化的,平時是個極其沉穩的人,但那一刻,卻非常忘形,可見他早就是火丁的“粉絲”了。其實我也同樣被吸引住了?;鸲∪缫恢缓话?,在臺上翩翩飛舞。齊國先生對我說,張火丁冷艷逼人,似乎不容易與她熱絡,那種性格正是他所喜歡的。他竟然提議,要不要去后臺看看她?去到后臺,掀起帷幕,只見她正在鏡子前,看看仍然盛裝的她,儼然不是人間的女子,好像在云端,分外的遙遠與薄涼。我們和她誰也沒有說話,還有來回走動的其他演職,大概知道我們的喜好吧,并不說什么,旁若無人,京胡霎時響起來,該上場的上場,該卸裝的卸裝,臺上人一張嘴,這臺下還是一派唏噓與叫好。我們就站在側幕的邊上,如同此刻的火丁,這臺上臺下的人生,有幾個能識得了其中真正的滋味呢?
后來我看到中央11頻道白燕升主持專訪張火丁的節目,談了很多問題,還接通了火丁戲校的一位同學談火丁,黃梅戲大家馬蘭談火丁,談了那么多,火丁也就淡淡笑了幾次,真是冷艷逼人。再后來也說到在很多晚會上演出,火丁似乎不大情愿唱,趕緊逃開去了?;鸲∽约簞t說,主要是無法進入角色中去,唱得自己都不滿意,所以,她大概不愿意那樣又不得不那樣。
關于張火丁,齊國先生還告訴我許多鮮為人知的事情。張火丁自己出來成立張火丁工作室已經有好幾年了,作為程派傳人,生活很單純,為了少去一些世俗的干擾,或保持一定的距離,業余愛好幾乎沒有什么,特別的冷美。2007年1月3日在人民大會堂成功舉辦個人演唱會。有人曾經問她,平常有過孤獨嗎?她自己則說,有時有,最開心的是一出順暢的演出之后,與自己的哥哥一起去吃消夜,當然,京胡一響她本人首先就被迷倒了。讀到最近出版的《青衣張火丁》深感真正的藝術家是孤獨的,與世俗常常保持相當的距離。張火丁平常不多言一字,每年的演出數量都要嚴格控制,生活中更是一個沉默寡言之人,但是在舞臺上她卻總能煥發出超乎想象的激情。也許這就是當下這個泥沙俱下的時代,作為真藝術的修行!京劇程派風格清脆如笛,和婉如蕭,悠曳婉轉,藕斷絲連。這種風格也只有火丁這樣的藝術家才能展示,在舞臺上,似乎她游弋于戲的藝術海洋里,并不像諸多明星頻頻露面。我看她的《白蛇傳》,到了斷橋的時候,她哭了,觀眾也哭了。也許,這才是真正戲的開始。
去年秋天,我和育武幾個人去安康看望詩人李小洛,第一次聽到安康地方戲曲漢黃二調,覺得也很優美。小洛叫了她的朋友羅玉梅,她是安康市戲劇研究所的,原來是漢劇團搞音樂的,漢劇申報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成功之后,就專門去做研究,當然她也在帶自己的學生,時間最長的大概研究九年了,但是她對我們說還不能獨當一面。她就陪著我們幾個站在一座公園的涼亭里唱《三娘教子》,然后給我們講漢劇的歷史。我也是第一次聽說漢劇就是京劇的前身,漢劇比起京劇來委婉凄美多了,似乎少了一些京劇的高亢明亮。而漢劇也一直活躍在地方戲曲舞臺上,在漢江流域流傳甚廣。已經過去很長時間了,我們幾個每每回味漢劇的那種優美動人的曲調,總是想著什么時候把小洛和羅玉梅老師請來演唱,幾成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