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房子

空房子

老劉一樓最角上的那間房子一直空著，空了兩個月，有人來租，一看，嫌小，嫌貴，嫌沒光線。租房的人后腳剛出門，老劉邊剔牙，邊逗弄著籠子里的畫眉，壓低聲音嚷道，還嫌小，別墅大很，有錢租去，這么好的房，南城根再沒，不識貨。食指一彈，牙簽上的一絲肉，飛了。

房子就這樣空著，堆滿了爛報紙、破床板，還有安家落戶的灰塵。

直到正月底，一個鄉(xiāng)下的年輕女人領(lǐng)著一兒一女住進去了。沒嫌小，房租一月一百元，也沒意見，水電費另算。那女人也就三十過一點，經(jīng)常穿淡藍色棉衣，黑褲子，頭發(fā)扎起來，兩腮泛紅，（天水這一帶鄉(xiāng)里的女人大都有“紅二團”，像撕不去的兩道標簽。）鼻尖上繡滿細密的雀斑。走路腰略彎，可能跟干農(nóng)活有關(guān)，不像城里的女人，恨不得把腰拉成鋼絲。

那女人住進去，擺了一張大床，墻角支起鍋灶，門口蹲一煤爐，地上就跟巴掌差不多大了。房子倒打掃的干凈，鍋碗瓢盆都安頓在地方上。她是專門租房，供孩子上城里的學(xué)校。這兩年，很多人把孩子帶到城里來上學(xué)，他們覺得鄉(xiāng)下教學(xué)條件差，老師教的也不盡心。于是，每到春末秋初開學(xué)，鄉(xiāng)下的學(xué)校就少一茬學(xué)生，真像楊令公引兒——越引越少，現(xiàn)在成了一股風(fēng)氣。

那女人每天一大早，起來把院子掃一遍，好像院子是她家的，當然，這省了老劉的事，他倒是高興。然后，她把小女兒送到尚義巷一家私人幼兒園，剛開始，那孩子死活不去，哭鬧著，把南城根都吵的心神不寧，后來習(xí)慣了，八點多，背個不協(xié)調(diào)的大書包，一巔一巔，上學(xué)去了。大兒子，上三年級，在附近的小學(xué)，十分鐘就走到了，她很少送。送完孩子，似乎就消閑了，提個凳子，坐門口，繡十字繡。老劉在院子給鳥添水，皺巴巴的老臉，糊滿睡意。她給老劉說，她家里五口人，他們兩口子，兩個孩子，還有一個阿公，帶孩子進城，阿公不同意，認為兒媳婦避清閑，她一走，打春了地里活全他老漢一人的，是要他的一把命，她男人正月十五一過，打工去了，即使在，說話也不頂事。她還說，給兒子在城里報個名真難，人托人，花了錢，送了情，結(jié)果被托的人調(diào)走了，后來又找到一個兩輩人不來往的遠親戚，送了兩條豬腿，總算把事辦成了，那中間受到氣，看的臉色，讓她死的心都有了。

老劉撮起豁牙的嘴，對著畫眉打幾個口哨，逗一逗，說，還是你們鄉(xiāng)里好，吃喝不要錢，不交皇糧不納稅，哪像我們城里人，除了呼吸空氣放屁不要錢，再啥都花錢。老劉帶著小市民那種油滑輕蔑的腔調(diào)，說了一串八竿子打不著的話。

女人沒搭話，起身換了爐子里一顆奄奄一息的蜂窩煤。

一天的時間，她給兩個孩子做中午、晚上兩頓飯，一送一接上幼兒園的女兒，基本就閑了，不比鄉(xiāng)下，喂豬、喂雞、烙饃、燒炕，一天總是忙忙亂亂，有點空檔，還要串串門。在這里，沒有可以進出的門，一院人，各過各的日子，照面了，點個頭，再無瓜葛。晚上，她就督促著兩個孩子寫作業(yè)，一個爬左邊床上，一個右邊，她坐中間，隔開。孩子寫一會，分神，一個摳鉛筆頭，一個開始打盹，她屁股上一人一巴掌，罵開了，兩個喂狼的，我背上一身罵，花了冤枉錢，把你們帶進城，上個好學(xué)校，為的讓你們以后出人頭地，我圖啥呢，我受的罪誰曉得，還說我躲清閑來了，不要你們兩個累贅，我到外面啥地方混不了一口飯。她罵著，似有說不出的委屈，眼淚花兒開始打漂了。

畢竟是農(nóng)村長大的孩子，野慣了，一到中午，就樓上樓下跑，兒子搗蛋，女兒跟著亂轉(zhuǎn)。掀開門簾，瞅瞅這家，貼著窗子，看看那家。有一次，兄妹倆拿著根竹棍搗老劉的畫眉鳥，直戳的鳥亂叫。老劉沖出門，大吼一聲，干啥！兩個孩子竹棍一扔，踢踢踏踏下樓了。老劉站二樓角上，氣哄哄的說，把你們兩個碎鬼你咋看著呢，剛才用棍子往死戳我的鳥，真沒教養(yǎng)，再這么搗蛋害人，就換個地方住去。那女你一聽，房東老劉罵孩子，忙上去道了歉。一下樓，哇一聲，兩個孩子尖細的哭聲，一瞬間炸開了。

住在南城根，生活總是灰撲撲的。每天都活動在逼窄的院子，昏暗的屋子，時間久了，心也就麻木了，不經(jīng)意，日子便過去了一大截。三四月，街道上開始飄蕩著漏胸露背的女人，河邊上的花草也一片一片招搖著，天藍多了，水也活泛了。那女人換了厚門簾，掛上了紗布的。她臉上的紅血絲也淡了，只是臉色沒有了剛來時的圓潤，有些蠟黃了。這期間，她阿公來過一次，背著半袋面，半袋洋芋，腿搭在床沿上，抽了一鍋煙，問孫子學(xué)習(xí)咋樣？女人說，就那樣，跟不上城里娃。阿公在地上磕了磕煙鍋，說苦瓜放進蜜罐里，貨，還是苦貨。然后飯也沒吃，勾著腰走了。阿公的氣沒消，他覺得高山出錦鷂，只要娃娃爭氣，鄉(xiāng)下、城里上學(xué)都一個樣。

期中考試下來了，兒子考了個倒數(shù)。她知道兒子學(xué)習(xí)底子差，跟不上，但看到那張被紅筆畫的鮮血淋漓的試卷，晚上，她還是忍不住用笤帚把狠狠的在兒子屁股上敲打了一頓。為了不影響別人，她關(guān)了門，但兒子聲嘶力竭的哭聲還是擠破了門窗，在漆黑的夜色里搖晃。那一夜，門縫里還滲出了一個女人的哭聲，濕漉漉一灘，充滿了壓抑，委屈，無助。

后來兒子似乎乖多了，也不貪玩了，中午寫作業(yè)，晚上一吃完飯，就爬在床上學(xué)習(xí)了。雖然她也小學(xué)沒有畢業(yè)，但三年級的有些內(nèi)容，還有點印象，邊捏著針縫被角，邊給孩子輔導(dǎo)輔導(dǎo)。

直到有一天，班主任突然給她打電話，叫她去學(xué)校，她才知道，兒子玩人家同桌的手機時，不要摔了一下，結(jié)果一個讓賠，一個不賠，打了起來，兒子把人家臉抓爛了。班主任惡狠狠的訓(xùn)了她，最后說，你們家娃，太搗蛋，我們教不了，學(xué)校的意思是農(nóng)村轉(zhuǎn)學(xué)過來的，希望轉(zhuǎn)回去。她拉著兒子的手，抹著眼淚出了校門，這一次，她再也沒有力氣打兒子了。當然，這些都是她退房時給老劉說的。

老劉一樓最角上的那間房子一直空著，好長時間了，沒人來租，要么嫌小，要么嫌貴，要么嫌沒光線。租房的人前腳剛出門，老劉關(guān)著那間房子的窗戶，嘟囔道，球毛病還多得很，嫌這嫌那，要有錢住別墅去，跑南城根來挑三揀四，就這房，也是前兩天人剛搬走，才騰出來的。老劉狠狠咳了一口痰，咽了。

小光陰

房東兩口子都沒工作。靠一個小雜貨攤過日子。

早上六點半，女人起床，套著那件一年四季不離身的黑衣裳，摸到廚房，給小女兒倒弄一點早餐。大女兒早走學(xué)校了，上高中，早上兩塊五在校門口提個菜夾餅，早餐女人是不用操心的。倒是小的，口細，愛挑食，一段時間要喝牛奶，一段時間要吃雞蛋，弄的她大發(fā)雷霆。指著孩子鼻子罵，你吃天上的星宿不？我給你搗去。孩子瞅著眼前的一碗白水雞蛋，眼淚撲簌簌流，委屈憋得她小臉通紅。趕緊吃，你看都幾點了，遲到了你就校門口站著去。她邊拾掇邊蹲下去，用小鐵勺給孩子喂著吃，輕輕摸了她嘴角的眼淚珠子。

似乎每天早上都是如此。滿院人也就在她的罵聲中，繃開了迷糊的眼，揉著眼屎，開始了一天的生活。

送完孩子。她提著笤帚，從二樓開始，把院子劃拉著掃一遍。她總是對男人養(yǎng)的幾只鴿子充滿恨意。因為鴿子把谷粒、豌豆、糜子等食物從木盒子里扒拉出來，滾在二樓轉(zhuǎn)角的空地上，加上它們毫無收斂、隨處拉撒的糞便，像標點符號，混雜在谷物里，一片狼藉，骯臟不堪。任誰也無法忍受，美好的一天是在掃不干凈的鴿子糞里開始的。她扔出笤帚，狠狠朝站在護欄上的鴿子砸去，順口罵道，把你的命要了，中午還熬一頓肉。受到驚嚇的鴿子呼啦起飛，四散開去，凌亂的羽毛，雪片一樣飄滿了院子上方的天空。任何一只鴿子的命都沒有被要了。女人氣呼呼撿回笤帚，又開始重新打掃。她對鴿子的氣憤自然遷怒到男人身上，因為鴿子，是他養(yǎng)的。于是她一只腳搓著地上的鴿糞，又開始罵男人，你把你家先人養(yǎng)上，咋不供上桌子，一天除了禍害，啥好事都干不了一件。

此時，男人呢。他還在床上睡著，粗重的呼嚕滿院子都能聽見，那粗魯、漫長、低沉的聲音，跟一頭殺倒的豬叫聲沒什么區(qū)別。他根本沒有聽到女人的罵聲。

八點一過。女人推著比冰箱稍大一點的鐵皮柜，擺攤?cè)チ恕｝R腰高的柜子，四個輪，后面一個推手，柜子里裝著雜貨。時間長了，鐵皮柜掉了漆，生著銹，幫子上糊的海報，也看不清顏色，像一張張破紙。女人彎腰，手抓把柄，推著，衣服牽起來，半截腰露在外面，有四十歲女人甩不掉的贅肉。凸凹破爛的路面，顛簸著，柜子的橡皮輪磕碰著水泥地咕咚咕咚響著，柜子里的雜貨嘩啦啦響著，柜子的鐵皮互相撞擊著咔嚓咔嚓也響著，響成了一串。響出了巷子，響過了藉濱橋，響到了校門口的一角上。戛然而止。

女人打開柜子，從里面掏出飲料、零食、小玩具、筆紙等等，當然還有煙。飲料一樣一瓶擺柜子邊，煙擺另一邊，玩具等小物件放中間，零食掛在柜子沿上。她就坐在帶來的馬扎上，有時候繡十字繡，有時候干坐著想心事。有人過來賣煙，她拿一包，找錢，大錢就得仔細揣摩一陣，害怕假的。給過路的賣東西，是少數(shù)，大頭還是學(xué)生。學(xué)生下課，不能出校門，就圍著鐵柵欄買。拿包橡皮糖。大袋還是小袋？大袋。女人撕下一袋，遞進去，收回了皺巴巴的一元錢。要一瓶芬達，有沒冰鎮(zhèn)的？沒有，這么冷還冰鎮(zhèn)。那給一瓶。她從柜子里翻騰了半天，累的冒汗，找了一瓶。

每天都是如此，跟毛毛錢打交道，一毛、五毛、一元，整整一堆，虛哄哄，沾著汗?jié)n和油膩，甚至還有學(xué)生捂熱的溫度。上課了，學(xué)生走了。她就一張一張整理，捋平，鋪展，一毛一疊，五毛一疊，一元一疊。看著一堆，整好了，也沒幾個，不到十五元。可錢再少，畢竟是養(yǎng)活一家人的一點小本生意，賺不多，都是毛毛錢，當然，虧不大。其實能賣一點錢的，也就是煙和飲料，利潤還有幾毛，其它的小物件、小零食，也就掙個分分而已。

男人是八點半一過起床的，披著衣服，掛著滿臉還沒有抹展的皺紋。蹲在臺階上，看會他的鴿子吃食，順便打個口哨，逗弄一下。鴿子原先一對，一黑一白，都有鳳頭。生了兩枚蛋，孵出了一只灰的，一枚水蛋。后來三只鴿子又不知從哪勾引來了一只，現(xiàn)在四只了。女人罵他，嫌鴿子臟，嫌他不務(wù)正業(yè)，他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反正是蔫不隆冬，橡皮一樣，扎一針，彈一下。罵急了，回一句，吵啥吵，又沒讓你養(yǎng)。男人似乎沒什么愛好，就好一點古玩字畫、花鳥魚蟲。周末了常去花鳥市場，逛一圈，有一次弄了幅劉文西的人物畫，不過是假的，假的就假的，他也不在乎，玩玩罷了。

十點一過，他就優(yōu)哉游哉去幫女人守攤子了。兩口子坐著，絮叨家長里短，似乎一起生活二十年總有說不完的話。南城根誰家早上吵架了，那個學(xué)生給了五元錢缺個角，前一陣橋上兩個車碰了，亂七八糟，都說，有一搭沒一搭的說，打發(fā)這散漫的時間，偶爾也吵幾句，男人話少，三五句就忍住了。女人嘮叨半天，沒意思，就不說了。兩個人招呼生意，輕松一點，畢竟一下課，學(xué)生一窩蜂涌來，一個人總是手忙腳亂。

他們以前在那塊地方是有一個報刊亭一樣的小鋪子的，開了好多年，后來城管拆了，也沒搞清啥原因，還聽說不讓在那里擺攤了，影響市容和環(huán)境。這讓他們兩口子難過了好久，拆了亭子，就成野的了，那塊地方就不屬于他們的了。后來城管來趕，女人死活不走，說，我們一家子靠這點小攤子混飯吃，你把亭子拆了等于把我的窩端了，你還要叫我走，這不明擺著要砸我們幾口人的飯碗嗎，你們也是吃五谷的，你們也有妻兒老小，總不能絕人的后路啊。這一次，城管倒是人模人樣走了。但沒有了亭子，真把他們的窩端了，他們像一片凋零的樹葉，沒有了依靠，總是飄著，心也是懸著。那里是丁字路口，四季風(fēng)大，風(fēng)吹來，他們顫抖著，一身寒氣，無處躲藏。夏天，毒辣辣的太陽照著，他們也顫抖著，似乎冒著煙，要著了。就這樣，一年四季，除了雨雪天，他們總是那里擺著小攤子，像一棵生了根的苦柬樹，任風(fēng)吹日曬，只為那廉薄的一點水分和營養(yǎng)。

到了中午，男人回家，給兩個孩子做飯。他人懶、話少、沒脾氣，但似乎做飯還真是長項，他總是換著花樣做不同的面食，什么打鹵面、麻食、扯面、碎面片、拉條子、漿水面，他總能讓樸素單調(diào)的生活在碗里變得豐富多樣，而一碗面又是他作為一個男人給妻兒子女打開的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溫暖、富足，從舌尖一直到血液，都滾動著幸福的味道。

午飯吃完，男人就把女人換回來，讓她吃飯，男人守著。兩點多，女人送孩子。回來了，就烤香腸，滿屋子的香味擠出門，翻滾在院子里，連狗都饞的咽唾沫。一根香腸一塊多，烤了，賣三塊，這個利潤大些。熱乎乎、油膩膩，烤點焦皮，外脆里嫩，學(xué)生也愛吃，能賣點錢，要天陰，生意會更好點。攤子上沒電，她只有在家烤好，趁熱，抱過去。冬天，冷得快，就不能賣了。

晚上，學(xué)生放學(xué)。女人就提前回來做飯了，男人再多賣一陣。

等到所有的學(xué)生走完了。學(xué)校的鐵大門哐當一聲，鎖出了一路黃昏。男人，一件件拿起貨物，借著綿稠的夕陽，擦了擦白天落下的灰塵，一件件擺進了柜子。柜子門關(guān)著，打開，黑夜趁機溜了出來，蓋住了他的身影。一天就這樣結(jié)束了，拉拉雜雜，掙了一百來元，拋過本，也就六七十。一天也就這樣結(jié)束了，一天天也就這樣結(jié)束了。好多年，也就在校門口瑣碎平淡的日子里度過了，消磨了。他們甚至把那塊地皮上都磨出了老繭和血泡。他們沒有奢侈的理想，沒有發(fā)財?shù)膲簦驗樯罱o他們攤開一只手的時候，他們從不奢望另一只手里會攥著什么，因為生活是個可憐的獨臂漢。這些，他們比任何人都清楚。

夜色，像那幾只鴿子的羽毛，撲嘩嘩落了下來。男人推著柜子，走在顛簸的路上，柜子的橡皮輪磕碰著水泥地咕咚咕咚響著，柜子里的雜貨嘩啦啦響著，柜子的鐵皮互相撞擊著咔嚓咔嚓也響著，響成了一串。響過了藉濱橋，響到了巷子，響進了南城根。黑夜模糊了男人的身影，也消融了破舊鐵皮柜的樣子，只有嘩啦啦的小光陰，一直響著，響徹在他們的生命里。

戴瓜皮帽的老頭

我球技臭，幾乎很少搗臺球。雖然南城根的巷子里、臺階上，擺著好幾張案。不過擺臺球攤的幾個小老板我倒認識，尤其那戴瓜皮帽的老頭，印象深刻。但遺憾的是，都不熟悉。對他們的生活，我也是一知半解。

戴瓜皮帽的老頭，每天九點準時把臺球案從旁邊的小區(qū)里推出來，停在固定的那地上，墊好磚，一層一層揭開蒙在案上的塑料布。他輕輕的揭，似乎害怕碰疼木頭，多像年輕時他脫去姑娘衣服時，那種小心翼翼。揭過塑料布，再用細刷子把沾滿灰塵的草綠色桌面刷刷，只刷的灰塵橫飛，綠毛飄揚。他才惦著腳把球桿擺在案上，擺成二字。案已經(jīng)舊了，案面的綠絨毛開始脫落，像一個頭發(fā)濃密的少年，在時光里變成了只長著稀稀拉拉幾根毛的禿頭老漢。案沿上褐紅的油漆也已剝落，加上磕碰，露出了白森森的骨頭。

擺完了案。老頭就消停了。早上玩的人少。老頭坐在墻根下，曬太陽，九點半的陽光，黃綢緞一般，披在他身上，他像一個餓瘦的孤獨的王。天氣冷，他就用冰箱洗衣機的紙箱支一個窩。紙箱一側(cè)拆開，立成C字型，老頭坐進去，剛好容下他。他多像一個可憐的王，帶著假皮做成的破舊王冠，坐在自己狹促的宮殿里，打盹，他的江山就是兩張案的面積，他的人馬就是十幾顆彩色的球。他瞇著眼，丟著盹，他眼睛迷糊，但心里清楚，他把整個上午的光陰都在瞇縫的眼皮里消磨了。麻雀走過去，啄啄他的鞋幫，拉拉他的褲腿，他也沒有在意。于是，麻雀也蹲下來，和老頭，并排坐著，多像爺孫。

到了中午，就有人玩了。多是附近一所中學(xué)的學(xué)生，他們穿校服，背書包，抽煙，拉著女生，摔著大話，圍一堆，看同學(xué)打球。球進了，打球的一陣自吹，偏了，圍觀的轟一聲，爆發(fā)出一陣唏噓，像突然騰起了一朵蘑菇云。打球的背著書包，似乎舍不得放下，書包在屁股上一顛一顛，他們一會彎腰、提臀，一會斜眼、瞄準，一會爬到案上，甚至罵幾句臟話，彈著煙灰，互相拳打腳踢，鬧騰一番。正因為有學(xué)生放學(xué)打臺球，電視臺曾做了一條新聞，批評性的。老頭很生氣，罵，兔子都不吃窩邊草，何況人呢？電視臺就在南城根右邊，老頭自此對電視臺有意見。

除了學(xué)生，那里搗臺球的，就全是住南城根或附近的少年了。他們從酒店下班，無所事事，甚至有些沒有上班，就湊一起，搗幾盤。一盤五毛，誰輸誰掏錢。夏天，他們光著膀子，露著紋身，叼支煙，斜瞪眼，搗球，臟話和痰吐了一地。要是一個人來搗，老頭就親自上陣，陪人家搗幾盤，自己輸了，不要錢，贏了，要。老頭推了推壓下來的皮帽，帽檐上一層灰塵，似乎他從未擦洗過，沒有誰知道這頂帽子戴了多久了，這款式，陳舊到可以進博物館了。可他從舍不得丟棄，甚至脫一陣，就這樣戴著，多少年，直至戴成了他腦袋上摘不去的一部分，如肉皮，如頭發(fā)。戴著瓜皮帽的老頭搗臺球時，是有兩下的，他干瘦的身材匐到案邊，一手捏桿，一手做支點，斜著眼，只剩下白眼珠，像打槍，瞅一會，突然身子一彈，直起來。球，自然進洞了。他收了桿，除了蒼老，面無表情，他像一個擊中靶心的老辣戰(zhàn)士，把竊喜按捺在心里，從不輕易示人。

老頭是有兩張臺球案的，并排擺，邊上還有幾張別人的案，全成一溜，像病床。除了麻將館，這里，或許就是南城根最熱鬧的地方。天氣暖和，有人一直往凌晨搗。一顆昏黃的沾滿油垢和灰塵的白熾燈，掛在頭頂，散發(fā)著疲軟的光，飛蛾，繞著打轉(zhuǎn)，撞得玻璃嗡嗡響。老頭還是坐墻下，邊打盹，邊看別人搗，一盤結(jié)束，不收帳，最后一盤結(jié)束，他就起身收錢。搗了幾盤，別看他迷糊，但狼把頭吃了——心里亮清著。當然，要是你一盤搗了半小時，還沒收官，老頭就不愿意了，他醬黑的臉，拉下，要么待你搗完收一元，要么直接說，不會搗，就讓其他人搗。

天冷，他就早早收拾了。用塑料布輕輕裹住，繩子一綁，推進了旁邊的小區(qū)院子。像給孩子穿起衣服，不過一想，這兩張案，是他的飯碗，在這個養(yǎng)老防兒的年代，兩張案比兩個兒子孝順、實誠、能靠得住。而在之前，他的案是晚上不推回去的，擺在老地方，蓋上塑料布，四周壓上磚頭，就行了。然而有一次，我跟同事加班到凌晨，回家，上臺階，遠遠看見臺球案上火光熊熊，跑過去，才發(fā)現(xiàn)誰點著了一張臺球案，已經(jīng)著了好一會。火一邊撕咬著案面的絨布，一邊啃食著木頭，甚至開始吞咽案沿上的橡膠皮。我們兩人趕緊撲火，火勢大，只好用磚頭壓住，花了三四十分鐘，火滅了，冒難聞的濃煙。待煙停了，沒有暗火以后，我們才裹著一身的煙火味回家了。第二天看到案后的老頭，會是什么心情，我不知道，只是那段時間，他干瘦矮小的身子更像一段經(jīng)過暴雨摔打后發(fā)霉的癟麥穗了。而他的皮帽扣在頭上，有些皴裂，像長了皺紋，裂口上落著塵埃。

后來，他把著過火的案修補了一下，用了一段時間，最后還是換掉了。

我一直不知道老頭是怎么住的，是臺球案旁邊的小區(qū)有房，還是租的房，還是在小區(qū)一角用磚頭和雨布壘的破屋子。我沒有進去過，更沒打問過。有一天，我?guī)陀H戚申請廉租房，他竟也在，還是戴著那頂皮帽，拿著一張表，排隊。交表時，人亂擠，他也擠了上去，他人瘦，也老了，但他像只猴子，嗖一下，鉆了進去，兩蹭，一搖，只見早已變形的黑皮毛一晃，到了前面，早早交了表。老頭是給自己申請的房子。

申請了房子的老頭，有一天會搬走，離開南城根，他的臺球案怎么辦，估計是不會搬走的。那沒有了臺球案，沒有了一盤五毛錢的零碎收入，他的生活怎么辦。這樣想著，我也迷糊了。我只知道，一個老人，最終會搬離南城根，一個老人，用后半生看著別人搗臺球，或者也自己用酸軟下來的骨頭搗臺球。但在人生的球案上，他卻被命運之手搗來搗去，從中洞搗到了底洞，甚至不小心搗下了案。而等到那顆猶如戴著皮帽的黑8被搗進洞時，這一輩子，與一個地方的緣分就盡了，這一輩子，也就等該收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