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那些年,一起牧過的鵝
在我的印象里,許多年輕的父母,教孩子學的第一句唐詩,往往是:“鵝,鵝,鵝,曲項向天歌”。個中緣由,大概是因為這首詩發音響亮,瑯瑯上口。其二么,恐怕是在大多數父母的潛意識里,都希冀自己的孩子,能成為像詩人駱賓王那樣的神童。且不論駱賓王七歲作詠鵝詩這件事,是真是假,這至少反映出,在我的家鄉武義(與當時駱賓王的家鄉義烏同屬烏傷縣),自唐代以來,養鵝已蔚然成風。
嘎——隆,一只大灰鵝,引高高的吭,昂首在田間的機耕路上,淡黃的腳蹼,踏過早春的露水,沐著初陽,左顧,右盼,清冷,又高傲。
嘎——隆,一只白鵝,緊隨其后。比起大灰鵝,白鵝夫人的心思要細碎得多,悉悉索索地,“切切”路邊的草,“切切”地里的泥,低頭,抬頭,依賴,又從容。
嘎嘎——嘎嘎,一群正在換羽的少年鵝,樣貌青澀,性子呢,比鴨子還急,跌跌撞撞,一會兒擠成一堆,一會兒又散若星辰,為了那“青青河邊草”,爭著,搶著,熱鬧,又活潑。
是誰,指揮著,這鄉間小路上的行旅,和樂章?
那個曾經一邊牧鵝,一邊讀《騎鵝旅行記》的少年,開始想念鵝了。
鵝,是由鴻雁馴化而來的水禽,喜歡呆在近水的田邊地頭,吃馬齒莧、車前草、香荇和天仙米。鵝一邊吃草,一邊喝水,直到把脖子撐得脹鼓鼓的。只是青草極易消化,因此,每天早晚都要把鵝趕去田里,吃草。牧鵝要花很多“工夫”,雖然辛苦,但無論在春風里,還是細雨中,都是一幅天然畫圖。好在鵝只要有青草就夠了,不用喂谷子等精料,最多在夜間,再加一點切碎的苦荬菜。
在那個不豐裕的年代,鵝,這種最為尋常的鄉間水禽,用春天的草,秋天的穗,幻化出最神奇的魔術——一只只大大的、橢圓的鵝蛋,如玉、如月亮、是最美麗的臉龐。
那一年,白鵝夫人,生了六十個蛋,母親把它們隨意泡在鹽湯里,加一點火腿鹵、芝麻桿,做出來的腌鵝蛋,一樣高傲、從容、活潑潑地。
今天,在武義鄉間,已極少能見到鵝了。只是鄉下人家訂婚,尚有一些遵循周公舊禮的,會用一只鵝,代替大雁,送到女方的舅舅家。
那些輕舞竹梢,一起牧鵝的鄉間少年,那些看會了的高傲、從容和活潑,都哪里去了?
獸·麒麟的異想世界
鵝所以高傲,是因為有高昂的頭,豐子愷先生說:“鵝的頭在比例上比駱駝更高,與麒麟相似。”說到麒麟,初識,是孩提時在外公家的床上,那是一張明式大床,圍屏上雕有許多奇花異草,飛禽走獸。一個冬天的夜晚,我與外公躺在床上,外公指著圍屏上的一種動物,告訴我:“這是麒麟,世界上最美麗的走獸。你看,這是老虎的嘴巴,這是獅子的鼻子,這是牛的耳朵,這是鹿的角,這是麋的身子,遍披魚鱗,五色斑斕,這是馬的蹄,火焰繚繞……”“那麒麟是不是最厲害的動物,比老虎、獅子還要勇猛?”我問道,“你看,麒麟角上戴肉,是仁義之獸。”外公繼續道,“最勇敢者,往往最善良。”我再細看床上的圍屏,那些形態各異的麒麟,雖神情英武,卻絲毫無好斗之氣。或隱身祥云,或徐步山林,或佇立凝望,或舉頭長嘯,有的行走在山石云氣間,有的穿行于鮮花草木里。麒麟,是美的集大成者,生活在一個遠離塵世、安寧平和的異想世界里。
后來看《封神演義》,喜歡研究各路神仙的坐騎,黃天化英俊瀟灑,騎的是玉麒麟。而與之敵對的聞太師,兵伐西岐,是商朝“忠義”的托孤大臣,長相威嚴、英氣逼人,因此騎墨麒麟,也算般配得很。
最近,兒子迷上了動畫片《神獸金剛》,時不時來個“麒麟超人變身”,還老是哼哼“麒麟戰斗、青龍戰斗、白虎戰斗、玄武戰斗、朱雀戰斗”的口號。影片中,麒麟金剛為保衛地球和平而戰,合乎“設武備而不為害”的“仁”的精神,不知小子有所悟否?
小時候,外公曾經說過:“等到了太平盛世,麒麟就會顯現。”昔神獸麒麟,棲身蒼茫大澤,今大澤涸竭,工廠林立,麒麟,它去了哪里?
魚·水里有沒有眼淚
威武的麒麟,渾身散發出遺世獨立的氣息,你若細看,就會發現,原來麒麟長著一雙大大的魚眼。說到魚,因為水的隔絕,跟其它動物相比,魚擁有一種獨立于人類的自由。
在我的家鄉,每個村莊的前面,大都會有一口池塘,叫“門前塘”。靠近村莊的一面,是長條的青石砌成的埠頭,每天清晨,村婦們在這里洗菜、浣衣。她們一邊嬉戲、交談,一邊揮舞著木制的“面捶”,扭動腰肢,“啪啪”地捶打衣服。“門前塘”是村莊里最為主要的“公共世界”,自然也是魚兒們的“公共世界”。“門前塘”大都方圓不過數畝,深淺不一。水里放養的,是南方常見的鰱魚、鳙魚、青魚、鯉魚,也有野生的鯽魚、鯰魚、汪喇刺、泥鰍、黃鱔和蝦。不過它們大多隱在水底,對于魚兒們過著怎樣的“公共生活”,我們實在是知之甚少。唯有一種身材苗條,似手指般細長的鯧條兒,土話叫“千里把”,喜歡與人親近。它們時常穿梭在村婦們的腳邊,搶著吃飄落的菜葉,還不時啄一啄小媳婦的細腿,癢癢的。你若用“面捶”去拍它們,它們就像箭一樣,直射出去。
“千里把”老是成群結隊地,縈繞在人的腳邊,人便會生出捉它的心來,無奈“千里把”行動矯捷,極難捕捉。于是有人想出一個辦法,取一些米糠,用水調和,放入一個白色的搪瓷臉盆中,取一塊透明的塑料布,蓋住臉盆,四周用橡皮筋扎緊,再在塑料布的中央,剪一個直徑四、五厘米的圓孔,把臉盆放入水里的石板上,成一個“阱”。“千里把”聞見了米糠的香氣,便會嬉鬧著游來,射入其中,樂享美味,可是等到想出來時,卻是四處突圍、周遭碰壁,極少有懂得從頭頂的圓孔中,再出來的。一生野蠻生長的“千里把”,在這悠游了三萬六千場的水埠頭,回頭已難是夢。
過不了多久,捕魚者從水里端起臉盆,解開塑料布,把白花花的“千里把”,倒在岸邊的石板上。年少的我,看著在石板上撲騰的“千里把”,有著清亮的魚眼,卻沒有眼皮,也許在魚的世界里,并不知道,什么叫“無辜”。
李白說,“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水汽彌漫的鄉村“門前塘”,清脆的捶衣聲,是頗值懷念的,而水里的魚,悠游在自己的世界里,本沒有眼淚,人把它抓到岸上,才流下了淚,這未免令人唏噓。
蟲·超越生死的輪回
子非魚,焉知魚之淚?鳥獸魚蟲的秘密,你真知道多少?且拿江浙一帶,與人類關系最為密切的昆蟲——“蠶”來講,它吐的絲被織成綾羅綢緞,人們用“春蠶到死絲方盡”來象征相思與愛情,然而人終究并不真正“懂”得蠶,蠶是無所謂生,也無所謂死,無所謂愛,也無所謂恨的。它生來只是吃,吃了就“眠”,你動它一下,它既不咬你,也不逃,好像也沒什么溫度,冰冰涼。一“眠”、兩“眠”、三“眠”、四“眠”,“眠”好了,就吐絲,作繭自縛。吐完了絲,變成一個小小的蛹,十天后,蛹咬破了繭,化成蛾,蛾再產卵。此一個輪回,不過一個多月,蠶是超脫了生與死的,它只有變化與輪回。
暮春三月,江南草長,一丘丘整齊的桑田,滿目鮮嫩的綠葉,正是江南的養蠶時節。剛從卵里孵出的蠶,只有螞蟻大小,叫蟻蠶,這時要喂給它最鮮嫩的桑葉。三四天后,蠶開始不吃不動,進入“頭眠”。睡上一天,蛻去一層皮,醒來就成了二齡蠶,再繼續吃桑葉,直至進入二眠。二眠后,蠶的食量開始大增。這時,你若站在蠶房外面,能聽到一陣急急的“沙沙”聲,仿佛下雨一般,明代高啟在《養蠶詞》里說的,“晴日深窗風雨響”,正是這般景象。這時,農婦們采桑葉,要緊張到“頭發不梳一月忙”的境地。
今天,有人會把二眠后的三齡蠶,捉了拿到小學門口去賣。記得小時候,我把蠶寶寶養在鉛筆盒里,每天喂給它桑葉吃,卻終究沒有結出繭來。在我的老家,蠶一般要經過“四眠”,方能老熟。在這個過程中,每只蠶平均要吃掉了一斤多桑葉,它的體重增加了將近一萬倍。蠶老熟后,養蠶人備好蠶簇,蠶就開始“上山”作繭。作完了繭,蠶縮小成一只小小的蛹,睡在里面。李商隱說“春蠶到死絲方盡”,是不確的,其實蠶蛹并沒有死去,它只是累了,需要休息,再行下一步的變化。只是大多數蠶蛹,都等不到羽化成蛾的那一天,就被人們扔到鐵鍋里煮了。人們養蠶,只是為了采繭、繅絲,他們并不想理解蠶的生命和世界。
也是!蠶食桑葉,只為羽化歸去?
真奇異。
蠶,長著馬一樣的頭,卻不善于奔跑,一生只在一張床上,慢慢地爬。作一個繭,可抽4000米的絲,人們把它織成綢,織成了萬里“絲綢之路”。蠶,用自己獨特的方式,丈量地球的長度與人體的溫度;“千里把”,蠻氣未脫,有箭一樣的速度,然而游入了人設的“阱”里,便再也出不來了。其實,如果沒有人類各種各樣的陷阱,魚兒以它不到人類五分之一的視力,也并不妨礙它們在自己的世界里,悠游;大公鵝呢,委實是有點傲的,見了人非但不逃,反倒壓低脖子,伸長過來要“切”人。據老人家講,在鵝的眼里,人是很渺小的;至于麒麟呢,無種而生,不生不滅,人們很少能見到它,它卻一直在“那里”。
鳥獸魚蟲,他們就在“那里”,一直都是。
(作者單位:溫州城市大學)
本欄責任編輯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