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府販子說（外一篇）

自行車上拴個大筐子，筐子中裝著豬娃。車子嘎吱吱地叫了百十里路，豬便賣了個高價。豬剛一轉(zhuǎn)手，糞從豬屁股中哧溜溜屙個不停。你一稱，少了20斤。你扯著嗓子罵道：這豬販子虧人哩！

十多節(jié)車皮滿載著蘋果向南方呼嘯而去。果販子站在站臺上手里握著大哥大，正“哈羅哈羅”個不住。大哥大掉在地上摔了個綠豆疤，果販子懶得彎腰用腳踩了個稀巴爛，說再買。你不禁喊道：瞧，人家這派頭，這才叫大款！

這便是西府販子！他們中有老的，有少的，有男的，有女的，有英俊瀟灑的，有丑陋邋遢的，有腰纏萬貫坐著“桑塔納”“標致”的款爺闊姐，也有進了飯館要一碗扯面喝兩老碗面湯的吝嗇鬼。

西府販子大致經(jīng)歷了三個時期：一是五十至六十年代的小打小鬧期。這個時候，他們肩挑貨郎擔，手推獨輪車，做的是芝麻綠豆般的小生意；二是七十年代的“游擊戰(zhàn)”時期。他們在西府成了不干不凈的投機倒把販。在村上，一個販子要10多人看管，撒一泡尿的工夫，他們就會跑到“黑市”上去販掉豬娃羊羔小麥豆子。這樣，他們顯然比規(guī)規(guī)矩矩的地富反壞右難對付。他們學會游擊戰(zhàn)術頂風作案且連連得手。他們本來是階級斗爭要剿滅的最后一批對象了，但隨著極左路線的結(jié)束，他們卻生存了下來；三是八十年代末到現(xiàn)在興盛時期，可以說，販子是商品經(jīng)濟的寵兒。市場經(jīng)濟需要販子，販子也呼喚市場經(jīng)濟，兩者如干柴遇著烈火。現(xiàn)在，再也沒有人鄙視販子了，他們一夜之間由黑變紅，官方稱他們?yōu)椤爸薪槿恕薄W者稱他們?yōu)椤敖?jīng)紀人”，報上還把他們譽為“最可愛的人”。他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農(nóng)民說：六十年代興當兵，七十年代興唱戲，八十年代興辦廠，如今販子又吃香！這除了販子積累了大量財富外，顯然與罩在他們頭上的一層層光圈分不開。

從販子經(jīng)歷的三個發(fā)展時期看，販子這兩個字是極其沉重的。他們似乎背著沉重的包袱，多像一幅雕塑上給劉文彩交租子的老農(nóng)，頭低到褲襠里，眼珠子快要迸出來了。當然這包袱是看不見摸不著的精神包袱。販子背著這么沉重的包袱，咬著牙活到計劃經(jīng)濟到市場經(jīng)濟的斷裂處，且時間之長也可謂曠世罕見。他們是一群悲壯的角色，然而他們應驗了“大難不死，必有后福”這句話。

從解放到九十年代初，西府農(nóng)民只管種，不管賣，他們天天在地頭辛勤勞作，政府下達什么指令他們就種什么，他們與買賣大都無緣。他們生在土炕，死在土屋，很少出門上城。他們死了，村上人說“吃了二爺八婆的臊子面”，這便是黃土地獻給他們的最奢侈的一頓飯。他們愛犁、愛鋤、愛鐮刀。于是，誰地犁得好，麥割得快，場揚得凈，誰在村里就成了了不起的能人。重農(nóng)輕商，也使西府農(nóng)民澆灌在黃土地上的汗水加倍的多，而他們的日子也自然就清苦多了。當農(nóng)村計劃種植的桎梏被打破后，他們自由自在地在自家地里描繪著多種經(jīng)營的藍圖。黃土地再不是永恒的黃色韻調(diào)了，黃土地不只是單單地奉獻黃色的小麥、油菜、谷子了。黃土地上的子民睜開了渾濁的雙眸，打量著它由黃轉(zhuǎn)綠、由黃變紅。最讓莊稼人躁動心跳的季節(jié)便是秋收了。颯颯秋風吹落了蘋果樹上的葉子，瘦弱的枝條被碗大和拳頭大的果子壓得咯吱吱響；低矮的辣椒枝上墜滿了被秋陽洇染得像血像火般的無數(shù)箭鏃；莊稼人把蘋果稱為“金蛋蛋”，把辣椒稱為“錢串串”。但收到家還不算錢，賣出去了才是錢。初期，南方的販子像蜂般的前來搶購，慢慢的，卻冷了下來。辣椒不“辣”了，蘋果也變得不“甜”了。莊稼人望著掛在屋檐下的“錢串串”抹起了淚，望著白白爛掉的“金蛋蛋”如焚五臟。明年再不種了！一人哭惹得全家老少哭，莊稼人哭起來要哭個天昏地暗，就在揪心的哭聲中，終于走出了自己的販子。這些從泥土中冒出的農(nóng)民販子參差不齊，有愚者也有智者，而他們大多善于模仿。于是，有了一個販子，就有了一群販子。

他們走出了黃土地，走向了都市，這一步是何等艱難！沒有了裊裊炊煙，沒有了熱炕干面，有的是嘰哩哇啦的外鄉(xiāng)口音，有的是陌生的面孔和城里人眼中飛來的一輪輪白光。他們啃干饃睡車站喝冷水，脫不了梁生寶身上的寒酸。他們想卷包回家。陜西人戀家是出了名的。然而，他們要賣出自己的產(chǎn)品，他們只好一個省一個省地跑。他們的綁綁棉襖換成了西服，老陜話成了醋溜普通話，煙鍋換成了計算器，歷經(jīng)九九八十一難，他們終于學會了推銷。他們推銷了農(nóng)副產(chǎn)品，也推銷了自己，為販子也正了名。他們回村后，從爛蛇皮袋中抖出一捆捆“大團結(jié)”來，這是在火車上怕人偷才想出的藏錢妙法。他們在村子轉(zhuǎn)悠起來，口袋中偶爾摸出一支“三五牌”香煙。莊稼人主動向他們圍過來。他們抖出來的全是稀奇古怪的事：南方香蕉主用飛機販香蕉；開封的一只狗賣了40萬元；上海人小氣，買蘋果專揀核桃大的買，為的是多招待幾個客人；廣東人有錢要的是老碗大的蘋果，并要紅富士、北斗；越南人窮，要咱的秦冠……細心的莊稼人便悟出要多栽富士，少栽秦冠的道理了，他們盤算著明年啥能種啥種不成。村上人便給販子們以相當?shù)淖鹁础⑾喈數(shù)拇隽恕Ｈ藗円娏硕夹ξ卣泻簦怀び皯虺厍灰埶麄冏谇懊妗Ｓ屑t白喜事沒有販子參加就如同沒有村干部參加一樣掃興。春節(jié)到了，販子們出奇地忙。殺了兩頭豬還不夠招待人，販子婆娘嘴上嘟嘟囔囔，心里卻甜滋滋的。初一到十五，拜年的辣農(nóng)果農(nóng)蜂農(nóng)瓜農(nóng)排成了長隊，販子們與鄉(xiāng)黨簽訂了“期貨合同”。果樹還沒冒芽，他們就把定錢塞到了果農(nóng)手中。農(nóng)民摘了愁帽，便吼起了秦腔，耍起了社火，蕩起了秋千。沒有販子的時候，冬雪已紛紛揚揚起來，他們卻睡在果樹下，等著人拉走埋在土中的蘋果。有了販子，他們才這樣高興，他們謀劃著擴大果園，謀劃著蓋兩層小樓，謀劃著給兒娶媳婦。

西府農(nóng)民像黃土一樣具有粘性，出了門他們更懂得抱成一團，這時，鄉(xiāng)黨兩字值千金。他們在販這販那中形成了新的合作關系。這讓他們多么欣喜。綹綹田將人心分割得像褲帶一樣窄，紅辣椒、紅蘋果卻驅(qū)走了昔日的冷漠。寶雞縣一個村子的兩個農(nóng)民，過去為爭犁溝打破了頭，在販蘋果中他們卻成了拜把兄弟，他們一塊闖廣東、下海南，闖得難分難舍，他們賣出了本鄉(xiāng)的蘋果也賣出了鄰近三個鄉(xiāng)蘋果，成了“販子兄弟”。

農(nóng)民走向販子的過程，是告別小農(nóng)經(jīng)濟意識的過程。隴縣固關鄉(xiāng)有個姓牛的老漢，專做販牛生意，人稱牛販子或販子牛。老牛販的第一頭牛便是自家役使了多年的那頭老牛。他牽到牲畜集上原打算賣個低價，沒料殺牛賣肉的屠夫卻出了個高價。他哭得淚汪汪的。老牛覺得對不起那頭老牛。可是幾年后，當商品經(jīng)濟的新芽植入他腦瓜后，他再不悲天憫人了。誰出的價高他就將牛賣給誰，且一撥下來就是50多頭。繼而，他還販起了驢、販起了羊、販起了雞。用手扶拖拉機販、用汽車販、用火車販，竟成了聞名陜甘寧三省的牲口販子。老婆說：你就剩下沒有販人了，說不定哪天連我也給販了！看來，沒有商品經(jīng)濟意識的人是當不了販子的！販子都是在蛻皮中走向成熟的。

西府販子都是聰明人。他們能說會道，腦瓜清晰，善于交際。如果你反應遲鈍，目光呆滯，說話結(jié)巴，那你就成了與販子無緣的人。在眉縣流傳著舅舅考外甥的故事。外甥纏著舅舅要當販子，舅舅說：賣完這批“黃元帥”再說。一日來了湖南客商，舅舅悄悄對外甥說：這批“元帥”己染上了黑斑病，須趕快賣掉，你千萬別吭聲，看舅的。舅舅與客商談來談去，快談成了，客商卻問外甥“這蘋果八成有毛病”。外甥說：我舅不讓我說。一句話生意便黃了。又過了幾日，來了幾個浙江客商，舅舅對外甥說：關鍵時刻你要說哩！誰料當客商說這蘋果有毛病時，外甥說：沒毛病能這么便宜賣給你。又是一句話把生意黃了。舅舅氣得不理外甥了。好不容易他們等來廣東客商。廣東客商說：這蘋果可能有黑斑病。還沒等舅舅開口，外甥便說：舅，這可不是我說的！舅一跺腳，罵道：你能熬膏藥，還能當販子！正因為販子都是些精明過人的人，所以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便對他們可望而不可即。也正因為這樣，他們才如此受到農(nóng)民的崇拜。

在中國，推銷中唯一不給回扣的，便只有販子了，他們的推銷術是真本事。他們不講公關卻有高超的公關術；他們沒有受過營銷方面的這培訓那培訓，卻稱得起是這方面的大師。這道理如“劉項原來不讀書”一樣既簡單又深奧。據(jù)說，某個縣為販子舉辦培訓班，縣長出馬請來伶牙俐嘴的經(jīng)銷人員及描眉涂紅的公關小姐。臺上講了一會，臺下便鼾聲四起。縣長生氣，一個販子卻說：他們這兩下子比我差遠了。縣長說：你有啥真招，講出來聽聽。于是，販子便講了起來。他說，他賣辣椒，只帶兩個紙箱。一個裝幾串辣子，一個裝一只雞。上門推銷，先把辣子抖出來讓人家看：“咱這辣子，周總理也說好！”經(jīng)理一愣，豈料販子卻拿出了真憑實據(jù)。他抱出雞，將辣椒塞進雞嘴，雞辣得咕咕直叫。原來，販子將蜜蜂裹到了椒干中，雞怎能受得住！經(jīng)理瞪大了眼，這辣椒果真好，一要就是幾十噸。這販子說，他販蘋果，便提上一兜最紅最大的，一進門，先讓人看，接著切成片片讓人嘗，這樣人家就品出了味。再故意往地上摔一個，用腳踩，這下味道便溢滿了屋子，你不用說，生意就成了。縣長聽了驚嘆不已，用好酒招待起販子來，說這培訓班不辦了！有了你們這些販子，咱縣啥都能賣出了！

西府販子大都不干傷天害理、坑蒙拐騙的事，但也有不上拳路的“胡球整”。這些被正規(guī)販子稱為“胡球整”的人，有一套“日鬼術”：他們往椒干中摻水、潑面湯、揚沙子；往蘋果箱中夾紙板、墊磚頭；給雞鴨肚里充水；往牛肚子中灌湯……無所不用其極，可真是當販子也販掉了自己的靈魂。西府有個村，父子倆是有名的辣椒販子。他們把辣椒販到新加坡，販到泰國。發(fā)財之后，兒子連換了三個媳婦。父親呢，蓋了大房后拆了又蓋了二層樓，不到兩年拆了二層樓又蓋了三層樓。兒子有錢換婆娘，父親有錢換房子。兒問爸“何不娶個新娘！”父親說：“我那個東西不行了，有鍋盔沒牙！”父子倆把錢用背簍往信用社背，但錢越攢心也越黑。大前年秋季，椒干每斤由5元漲到8元，繼而又漲到10元，他們發(fā)瘋似的收了200萬公斤。村子麥場上像砌了火塔，堆了火云。父子倆一到晚上雞不叫狗不咬時便爬起來，兒子用水桶往椒垛中倒水，父親則用皮囊拉水。最后，他們還嫌不夠，買了個水泵抽水去灌。半個月后，椒干裝進麻袋運往深圳口岸，泛潮的椒干連麻袋也漚爛了。海關人員只得把“錢串串”像狗糞一樣倒掉。父子倆垮了，無奈地拿來繩子，吊死在村西老槐樹下。販子中的敗類，使秦椒聲名狼藉，一度時期，泰國、新加坡客商干脆不食秦椒了。他們親手挖斷了自己財路。那時西府販子走哪里人們都像趕蒼蠅一樣趕著他們，可是不久，“胡球整”的販子也被淘汰出了販子隊伍。正如稻田中有稻子也有稗子，藍天上有白鶴也有烏鴉，販子隊伍中也可謂魚龍混雜。

西府販子的高尚似乎無不伴隨著卑賤，成功的背后包含著更多的辛酸。他們既要與漫長頑固的小農(nóng)經(jīng)濟為自己和別人守夜，又要迎著風霜、踏著晨露、跋涉在沼澤地帶，如大海中的一只小船，不是揚帆駛向彼岸，便是被狂濤駭浪擊得粉碎。所以，西府販子更多具有探險者的悲壯，尤其在經(jīng)濟不發(fā)達的中國，他們是唐吉訶德式的斗士，永遠充滿著毅力和幻想，在他們身上，遠遠迸射著追求者的光芒。今天的西府販子成群結(jié)隊地大踏步走向市場，大步走向我們民族一再期盼又一再彷徨的富強之夢。

苦命的妗子

我妗子任文英去世已有十一個年頭了，她在三十六歲那年被癌癥奪去了生命。下葬時全村老少排了一里多長的路，鄉(xiāng)親們的哭聲讓初冬的太陽也失去了血色。我母親是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幾次昏厥了過去，醒來后喃喃地說：“文英命太苦，沒活過一天好日子！哎，撂下兩個娃咋辦呢？”

不到兩個時辰，魯家莊村南邊一塊洼地里聳起了一個土包，這就是我妗子的新家！而紙糊的一對童男童女，是否在墓穴為她端茶送水？花花綠綠的各國貨幣，是否在陰間通存通兌？她操著的四川鄉(xiāng)音關中腔，閻王爺是否會誤聽誤判呢？她生前住的土廈房，死后埋在黃土里，真應驗了莊稼人的那句口頭禪：“金窩窩，銀窩窩，不如咱的土窩窩。”我跪在墳頭淚水漣漣，捶打著胸口，想證明自己良知未泯——我太自私，住上洋房卻忘了親人在受煎熬；我太無能，連身邊的親人都幫扶不了；我太笨拙，無法給鄉(xiāng)親們指出一條致富路。我寫過多少致富能手、發(fā)家狀元、養(yǎng)殖大戶，把獎獲到了新華社，豈不知老實巴交的鄉(xiāng)親們一照這些靈光人的路子走，不是賒了本，就是欠了債。我舅、我妗子正是把這些早早富起來的人捧到了天上，種地種成了窮光蛋、養(yǎng)牛跌進了深窟窿，從此債臺高筑、備受打擊，日子再也沒了笑聲！我跪在妗子的墳頭，想到了命運的虛無和實像、仁厚和殘暴——上蒼貌似公正無私，可派出的城隍爺總是欺軟欺客，派出的土地爺總是敷衍了事，派出的灶火爺總是冷若冰霜，他們用五癆七傷、苦役苦差、缺鹽少醋折騰著善良人。而飽嘗這一切苦難的，我想最多的只有我妗子！

第一次見妗子，大概是1978年我上高中時一個初秋的午后。我的家在岐山縣城的老干院里，老干院讓老百姓望而卻步，是縣城的貴族院。可我的父親一生時運不濟，雖為革命二十多歲就獻出了一條腿成了殘疾人，跌跌爬爬奔走在文化和農(nóng)業(yè)戰(zhàn)線，卻在同等條件下分不上兩居室，有好心人幫忙才在斗室前砌了個“山神廟”一樣的灶房。那天望著“山神廟”升起的炊煙，我知道遠在五里之地教學的母親利用午休時間正給兒做飯。剛要進灶房，就聞見了臊子香，在那個缺吃少穿的年代，我的饑腸感應格外強烈，頓頓吃的是糝子和攪團，今天母親突然改善伙食，怎能不讓我喜出望外！

進了灶房，我看見一個中等個頭、長著一對大眼睛、身材十分單薄的大姑娘正在給母親切菜，她動作麻利，羞澀的眼神中露出怯生。這時，從房子里飛出一對穿著十分破爛的男孩和女孩，再仔細一瞧，屋檐下的板凳上還坐著一個酷似牛臉的“黑姑娘”。

母親生怕我不諳事理說錯話，急忙把我拉到一旁悄聲說：“給你舅從四川‘引’了個媳婦。”在岐山一帶，人們把從甘肅、四川、河南領回的媳婦叫“引”而不是“娶”，即如引貓引狗般容易。我忙問是哪一個？母親說是灶房站著的那個！頓時，我覺得我舅還真有福氣，要是那個牛臉似的“黑姑娘”，肯定在人前少了體面。而我母親卻高興不起來，她滿臉愁容：“人沒啥說的，就是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她朝一旁玩耍的兩個娃娃努了一下嘴，嘆息道：“哎，怪可憐的，只有十六歲，她娘與鄰居吵架，誰知鄰居太狠毒，竟用錐子挖出了她娘的眼珠，硬把人活活疼死了！她爸不務正業(yè)，跑得無影無蹤，家里的地連同撫養(yǎng)弟妹夠她受的，日子過不轉(zhuǎn)，這才到了陜西。就是你舅家吃糧這下成了大問題！”

我舅家在蒲村鄉(xiāng)魯家莊村。聽說舅家過去是方圓有名的大財東，門面房有七八座、土地有數(shù)百畝，新中國成立前后一下衰落了，窮得吃了上頓沒下頓。雖然魯家莊產(chǎn)的麥子筋絲大，但產(chǎn)量低得像下了一層薄霜。我舅勤勞得沒睡過個囫圇覺，老實得護菜田不敢往家里拿根黃瓜，可到了二十五歲還是沒人提親。好在母親認識朝陽村一個四川婆娘，她說花三百元可從娘家引回一個大姑娘。母親湊夠了錢交給她，她不但給我舅引回來了個俏媳婦，還給我明岐舅也引來了個“黑姑娘”。不幾天，一個簡樸的婚禮，就把我妗子像一棵南方的橘子樹栽在了魯家莊這塊旱地里。第二年，妗子的二爸牽掛著異鄉(xiāng)的親人，輾轉(zhuǎn)來到岐山，看著破敗的土廈房，望著沒菜沒油的清湯飯，抹著淚說：“龜兒子，沒想到關中人生活還不如四川人！”走時他老淚縱橫，一步一回首，身影沉重得像背了個磨盤。

不久，妗子姐妹回老家探親，四川鄉(xiāng)村已現(xiàn)巨變，她二爸和族人攔住她怎么也不讓走。妗子多次向族人討要車票錢，誰也不肯給。為了攢路費，她從二爸竹園里砍毛竹，然后扛到二十里外的鎮(zhèn)上去賣。妗子說，一根毛竹跟一袋水泥一般重，二十多里路要翻過四座大山，雙肩壓得都是血槽槽。就這樣，她咬牙奔波了十五趟，終于攢夠了三個人的火車票錢。她對二爸和族人說：“我不回去，那口子就恓惶死了！再說陜西人救了咱家三條命，人不能有恩不報呀……”二爸看她鐵了心，揮了揮手：“娃，你是個苦命人，好日子輪不上你，你走吧！”

妗子回到魯家莊后不久，那位同她一起嫁到村上的“黑姑娘”，狠心丟下自己兩歲大的兒子娃跑了。我明岐舅到四川找了三回，花光了積蓄，最后空手而歸。村上人說：“丑人多作怪，文英沒跑，蓮巧卻跑了！”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農(nóng)村處處盛開多種經(jīng)營的奇葩異卉，村村都爆出“養(yǎng)雞大戶”、“種瓜大王”的鄉(xiāng)土明星。我?guī)状谓o舅說：“靠種糧致富，就跟咱這里的洞溝水庫要蓄上水一樣難（這座水庫曾動用了三個鄉(xiāng)的勞力，修了四年時間，蓄水量卻不及池塘），你也要開竅種西瓜，養(yǎng)牛羊豬！”我將報紙上的致富信息剪輯下來給他，于是舅舅像得了圣旨一樣放心地種了兩畝西瓜。當年，他和妗子曬得像精猴，除草、施肥、壓蔓，滿地的西瓜長成了籃球狀。村上人都來給他道喜，他切開西瓜讓鄉(xiāng)親們品嘗。過路的人都熟頭熟臉，他摘下一個讓解渴，誰家辦事，給他寫個欠條就拉走半車。到深秋，一算計，只掙了三十元，連油渣、化肥錢都不夠！我的父親數(shù)落舅舅面情軟，也是個窮命！

舅舅相信外甥寫的“養(yǎng)牛經(jīng)”絕非捏造，便心里癢癢得如同貓抓，于是從信用社貸了六千元買了九頭牛，趕到三十里外的深山，撲騰了大半年，可牛價掉得厲害。到了大雪壓山，一夜凍死了七頭！兩口子哭天喊地，只好趕著半死不活的兩頭牛回到了村上。而信用社貸款利息比地里的莊稼躥得快，不幾年像滾雪球似的滾成了一萬元。“就是掙死，也不能背著債見閻王！”妗子伏天去磚廠拉磚坯，跟小伙賽跑；春天和舅舅上山挖藥，吃干饃、喝牛蹄窩的水；秋天上山打杏，幾千斤山杏才能淘出百十斤杏核……三年下來，才還了六千元。我和二弟得知舅家被債壓得喘不過氣來，將錢送到舅家時，妗子卻說：“家里啥都好，沒欠一分錢！”剎那間，我看到舅舅漲紅了臉——他半輩子都沒哄過人，現(xiàn)在卻當著兩個外甥的面撒了謊。我悄悄將錢塞到枕頭底下，抹著淚走出了魯家莊。

十一年前的春夏之交，魯家莊一向游手好閑的土地爺顯擺了，麥子旺勢得像天安門廣場的大閱兵，舅和妗子舍不得花錢請收割機，全家揮鐮上陣，人扛肩挑。突然，妗子肚子疼得直不起腰。她哪里顧得上看醫(yī)生，買了幾毛錢的止疼片，割一會兒躺一會兒，彎不下腰就跪在地上。麥茬劃爛了她的雙膝，麥田留下了一道道血痕，可她硬是跪在地上割完了八畝麥，最后人就像散了架的機器一下子軟癱了！等新麥入倉，舅帶著瘦得成了一張弓的妗子進了縣醫(yī)院，結(jié)論竟是肝癌晚期！

我母親得知后，一下子昏倒在地。她知道我舅窮得叮當響，我妗子這個絕癥沒救了，撂下兩個娃今后可咋辦呢？

病急亂投醫(yī)，親人們湊錢給妗子買藥化療，聽說癩蛤蟆（蟾蜍）皮烤干研成粉服用能治癌癥，母親就天天去池塘邊逮癩蛤蟆，剝皮后放在瓦上用文火慢慢烤干碾成粉末。無奈動物的劇毒怎么也斗不過癌細胞，到了年關時節(jié)，妗子竟腹痛得晝夜用頭撞墻，終于閉上了眼睛。

妗子去世后，家家戶戶出勞打墓，男女老少為她燒紙，一個窮村子竟湊了七千元的禮單，其中有個七旬老漢拿出了七百元錢，他流著淚說：“那年我家里窮，蓋房時招待工匠欠了文英五十元的西瓜錢，幾次給她還她都不要，哎，娃心太善了，怎么死的不是我呀！”

妗子的葬禮沒叫吹鼓手，也沒請戲班子，她就這么悄無聲息地走了。像地里的薺兒菜，塄坎上的咪咪草，更像農(nóng)家屋檐上一股隨風飄蕩的炊煙。我想，鍋底下沒柴的時候，煙囪就是我妗子的嘴巴：“格老子，咱命咋這么苦！”鍋底沒柴的時候，煙囪就是我妗子的眼睛：“蒼天啊，你不給窮人安逸！”

妗子去世后，二弟對我說，魯家莊四組像妗子這樣英年早逝的不下二十人。一個百戶人家的小村，怎么會有這么多年輕人撒手而去？我的心像刀剜了一樣疼！假若我們早些給農(nóng)民以特別撫慰、早些推行種養(yǎng)業(yè)風險賠償、早些實施健康普查或者大病救治，我的父老鄉(xiāng)親的生活絕不會這般凄苦！

外國人說，中國的城市像歐洲，中國的農(nóng)村像非洲。我盡管不完全贊同這個觀點，可是每當我看到城里的女人們牽著狼狗給喂香腸時，我就想到了我的妗子；每當我看到星級飯店胡吃海喝暴殄天物時，我就想到了我的妗子；每當我看到農(nóng)民工背著大包小包走街串巷時，我就想到了我的妗子！

苦命的妗子啊，難道你只有在九泉之下才能安逸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