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多年前的一個元宵之夜,我獨自站在花苑小區樓頂。一朵煙花在月亮邊炸開,我揉揉眼睛,玉樹般的焰火消逝了,月亮沒有炸碎,依然懸掛在東邊的夜空。
東風夜放花千樹,煙花不斷從金城各個角落升起。這幾年,金城的樓盤四面開花,房價也像煙花一樣不斷往上躥。煙花最旺盛的地方,往往是那些開發區的新樓盤:城東的瑞之景、中藍海、金橋灣,城南的金盆、玉谷、秀峰,城西的景秀、峰光、水榭,城北的豪庭、吉地、月樓。這么說吧,如果月亮是我平日采訪時用的鏡頭,那拍下的元夕煙花圖,約等于房管部門繪制的樓盤分布圖。
我的男友楊銀一家,就在金橋灣小區。可以想象,楊銀的父親正把大堆大堆的名貴煙花搬到小區樓頂,制造令人炫目的奢華。
當然反過來說,那些煙花稀疏的區域,往往就是老城區,舊街巷,比如城南錦江石橋邊,有我童年的足跡,有母親的舊宅。而在城東,緊連著金橋灣等新樓盤的,是黯淡的鄉村,有外婆居住的土坯房。
煙花仿佛一名趨炎附勢的記者,在元宵之夜以無盡的激情謳歌城市新變化。在煙花一樣的記者筆下,時代就是新樓盤,就是城市藍圖,仿佛黯淡的老城區根本不是“時代”的內容。
我身邊就有這類讓令人反感的同事。記得剛進入報社,我向領導申報的第一個采訪選題,就是記錄石橋邊的老城區。老街的木板店鋪,陽光下老人的白發,青石板上的水漬……但領導毫不留情地把文字說明中“民生訴求”刪除,而讓擅長詩歌的文字編輯從歲月、光陰、歷史角度,配上了一些無關痛癢的話。
但那天晚上,我沒有心思去想采訪的事了。我卻接到社里攝影部主任的電話,要求攝影記者今天晚上從不同區域拍攝市民燃放煙花的盛況,把元夕的光影組成讀圖專版,以表現城市迅猛發展的主題。主任的創意可謂新穎,可他在煙花四響時心血來潮臨時通知,我只聽到一陣喂喂亂叫,連聲回答好好好,但我可以裝作沒聽懂,不參與這個策劃活動。
確切地說,我不是不想積極響應主任布置的活,而是實在集中不了心思,我的腦子就像一只不斷晃動的鏡頭,調不了焦區,按不下快門,往事和未來一片模糊。我不得不給自己一個晚上,來思考婚姻的走向。
我所在的樓頂,是居于城中的花苑小區,楊銀父母為我們的婚事提前在這里置業購房。我選擇這個舊城改造項目,是離石橋近一些,離母親家近一些。那晚在樓頂看煙花時,我驚訝地發現,楊銀家,母親家,和我所在的樓盤,正好是等邊三角形。
只是,三個角的亮度不一樣。何況,我究竟屬于哪個角,現在看來還不確定。我和楊銀,已經走到婚姻的半途,是中點,還是終點?沒有答案的問題,像無法炸響的煙花,在我內心沉悶地墜落,敲擊。
2
走上樓頂看煙花前,我在網上一個婚戀社區里逛了一會,一些似是而非的討論令人乏味。“婚姻,或者是男人因女人昏了頭,或者是女人為男人昏了頭。”自作聰明的拆字游戲。“愛情是天上動人的煙花,婚姻是大地破碎的紙屑。”自稱“圍城之外”的網友發貼。“寧愿坐在寶馬車上哭,不愿坐在自行車上笑!”一個網名“瘋女人”的還在推崇一個熱鬧已久的觀點。
這樣的“愛情課”,就像自由討論而無總結的班會,熱鬧而無用。“愛情沒有統一的真理,只有個人的感覺。”我突然記起大學時一位輔導員的陳詞。那是大二的一堂班會課,年輕的輔導員一聲不吭走進教室,在黑板上寫下“關于愛”三個字,大家一片驚訝,教室靜得出奇。輔導員沉默著轉身打開音響,先播放了莫文蔚的“愛情”:“若不是因為愛著你,怎么會夜深還沒睡意……”一曲終了,同學們的情緒未從旋律里抽離,輔導員也分明紅了眼眶,拿起粉筆續寫下“情”字,接著幽幽地朗誦起席慕容的詩歌《一棵開花的樹》。其中一句詩,成為多年后同學之間的“接頭暗號”:“把我化做一棵樹,長在你必經的路旁。”
年輕的輔導員,年輕的大學生,面對著愛情這個永恒卻新鮮的話題,集體陷入了沉思。終于,班長打破沉默上了講臺,情不自禁講述起屬于她那青澀卻又美好的初戀。我和大家認真地聆聽著,沒有人起哄,打岔。一段往事講完,班長眼角凝著淚花。同學們一個個走上講臺講述各自的故事,述說一段段朦朧卻又深刻的回憶。青春歲月的憂傷與隱秘,在凝重親密的氣氛中被共同分享。氛圍如此和熙,連一貫內向的男生也聊起了曾經暗戀的女生。我靜靜地坐著,當大家把目光投向我時,我抱歉地報以淺笑。
“我沒有故事。”我說。
其實我是不知道怎樣去描述那段故事,它過于青澀。我說的是易文,高中同學。我高中時喜歡攝影,大學里學的是攝影專業。易文高中時喜歡寫作,大學里讀的是漢語言文學。進大學后,我們倆保持不咸不淡的聯系。這堂“愛情課”前,我們學校舉行了一場影展,我和他合作的配詩作品獲得頭獎。老師再次以我為榜樣,在課堂上說,攝影從來不只是按快門的事,還要動腦子,要有文化底蘊。
我的獲獎作品,就是石橋,石橋下的月亮。元宵又大又圓的月亮站在樹梢,倒影流水,輕輕漾動,水面被月光賦予絲綢一樣的質感。
大學返校不緊張,我總是在家里陪母親過元宵。那天晚上我一個人上石橋走走,看著河上月光、江邊樓影,心有所動,就回家取了相機,帶上閃光燈,記錄一段寧靜的時光。送去參展時,我想為作品配些文字,起初想到“月下柳梢頭,人約黃昏后”,但我想到沿襲古意就可能和別人撞車,無法勝出,于是就想到了易文。我喜歡現代詩歌的易文。
安靜是小城的美德
石橋下,一個人的月亮
構建幽深的世界
易文很快發來配圖的文字。我曾建議把“一個人”改為“兩個人”,否則顯得太孤清。但易文固執地說,如果這樣就不如不用。班會課上,我很想說出獲獎背后易文的友情支持,但沒有說。在輔導員營造的甜蜜氣氛中,我反復惦量:它還不是一個故事,一個可以在愛情課上講的故事。
又是元宵之夜。月亮比往日大,大得有些怕人。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戶抬頭看。萬民歡騰,但今晚的月亮不屬于我。《一個人的月亮》,我在樓頂想起了易文。易文所說的孤清,難道是為我今夜所準備?
我的面前,是一個幽深的世界。
3
就在煙花歡騰的元宵之夜,楊銀不顧我的反對和威嚇,和朋友開車去鄰縣 “談生意” 了——扔下一個破綻太多的借口,把我一個人晾在家里。
家當然還不是家,但我已和楊銀約好晚上要把它當作“家”,于是事先對母親講好當晚去楊銀父母家過節,可能不回家。我想在元宵之夜,把楊銀的真心套出來,好好惦量惦量,到底是不是值得一起走過今后的人生。
楊銀也是我的高中同學。高中畢業后,他留在家里幫助父母打理生意。一次采訪中偶然得知,楊銀的父母在房地產開發中發達了。而我正苦于難以打進房地產業界,取得人脈資源,拉些廣告大單。也是由于采訪,我與楊銀重逢了。
那時,我進報社一年了,“一流記者拉廣告,五流記者寫稿稿”,業內的行話,讓我考慮經濟上如何更好地幫助母親,攢錢買房離開舊城區。
雖然我知道,母親是不愿意離開石橋的。
我和母親生活在石橋北端。這是一處老舊的棚戶區。每到下雨天,積水在坑坑洼洼的路面漫漶橫流,涌入門戶,引發一片怨聲。棚戶區成長的年輕人,最大的理想就是掙錢購套商品房,喬遷到新城區。我也是其中之一。
如今這里的居民多是老年人了,生計大多與現代化城市格格不入:做豆腐的,賣鋁器的,扎祭品的,醞水酒的,炸果子的……臨近石橋的巷口,有個木板搭建的小攤,賣的用品很是平常,但攤前老是圍著一群人,原來攤主在貨架上擺了一架電視機,專門播放一些古文、采茶戲的碟片,在攤前擱了幾條凳子、幾張破藤椅,就成了老年人的樂園。聽戲文,談世事,老人們回家隨手買點用品。
我家就在這個小攤近旁。打開電腦寫稿處理圖片,我還每每能夠聽到小攤傳來戲文:“提父母養育恩如地如天,為人子費盡力報答不完,人生在塵世各有父母,老扶幼幼敬老理所當然……”這是采茶戲《賣水記》中的唱詞,母親喜歡,哼得我也熟悉了。母親是個小學音樂老師。父親去世得早,母親孤單,我求學工作,多不在家,她自然與鄰里相熟,一個中年婦女,就扎進了老人堆。
但母親堅持說,她其實喜歡攤兒里的戲文。有天她去攤里買牙膏,看到老人們入迷勁,也駐足聽了一段,不想就聽完了一個碟片,感覺土味十足,很是人間煙火。以后她常聽大爺大娘們用戲文評說世事,也就知曉典故的出處了。比如說某老板離婚另娶,就說是當代陳世美,說某家兄弟不和就比作《墻頭記》,說某人孝順就引用《賣水記》……我不知道這能不能稱作“棚戶區文化”。
反正,母親沉浸其中,自然是不舍得離開。當然,母親不愿意離開石橋,是另有其因。加上經濟原因,母親壓根就沒想過喬遷。
但我不能不想。母親獨自一人把我含辛茹苦拉扯大,如戲文所說,提父母養育恩如地如天。我開始學習同事,利用一切機會拉點廣告。按百分之二十抽成,一月下來有時遠比工資高。雖然房價拼命地漲,我和母親的工資根本無法趕上,但總算有個盼頭。
我最羨慕的是房地產廣告了。一名同事與一個樓盤簽訂了全年十萬元的廣告費,光抽成就抵得上一年的工資。于是,我時時把目光盯著房地產。在打擊私人建房的采寫中,我相當愿意接受任務,相當賣力,總是沖到第一線,就是想熟悉業內人士。在報道私人建房危害時,我總結的害處多了一條:私人建房不做廣告。當然,這條我不能寫成文字。
由于群眾反響大,金城著手整頓房地產開發中的違規行為。我擔當了“現場追擊”欄目采訪任務,為此熟知不少情況。據紀檢部門稱,私人開發已經上升到刑事犯罪范疇,國家公職人員與開發商猖狂合作,假公章前開綠燈,無證變有證,小面積變大面積。
楊銀家開發的一塊樓盤進入工作組的視界。通過盤查,楊銀把所有證件出示后,平安無事,然后成為正面典型。在采訪中,楊銀認出了我,開玩笑地說,幸虧不是反面人物,否則就破壞了在我心目中的光輝形象。事實上,楊銀高中時就塞過紙條給我,只是我謹記母親教導,大學畢業前思想不開小差,否則將后悔一輩子。
當晚楊銀做東,在一家豪華的酒店里吃大餐,一份燕窩單價就一百多元。吃飯后唱歌,泡足。在泡足間,楊銀告訴我,其實這些工作人員都是哥們,什么消息他事前就知道,他怎么可能成為反面典型呢。我這才明白自己不過是被利用的工具,就想借機利用楊銀一回,問他在房地產業界混這么久了,有沒有大樓盤的老總熟悉的,介紹認識。
“怎么啦,如今不清純了,想傍大款?那干脆傍我吧!”楊銀調侃地說。我只好把目的直接告訴他。
“既然是同學,得幫我敲定一個廣告。”談到高興處,我直接向楊銀下達任務。楊銀爽快地答應了。
我看得出,楊銀幫我拉廣告,其實是在幫自己拉感情。有一天,楊銀帶著我參加一個飯局,突然把我稱作女友,向席上的人鄭重介紹。我對楊銀這樣擅自作主非常不滿,楊銀見我不高興,馬上解釋是女性的朋友,是同學。那段時間,我一度不再理睬楊銀。
楊銀并不灰心。雖然我不理他,但他仍然一如繼往地賣力,接連地幫我拉了幾個廣告。想到自己的購房夢,我又恢復了對楊銀的依賴,與他一起出入賓館歌廳,參加一些飯局,在燈紅酒綠中掌握廣告資源。母親看到楊銀經常開車送我到石橋邊,似乎覺出了一種苗頭。她特意提醒我,“財富只是幸福的前提,終身大事得認真考慮。”母親似乎有所擔心。
母親鄭重提醒后,我就打算冷落楊銀了。電話不接,QQ不上,楊銀就在我上下班的路上,默默跟我走一段路,然后離開。楊銀有網上寫日記的習慣。堅持了一周,我好奇地打開他的QQ空間,看看楊銀的心情——
“如果愛情需要運算,我寧愿這樣的過程:我要用減法來愛她——減去奔忙的日子里所有的風塵,甚至減去相見前的那一秒鐘,而讓我的人生就定格在相見的瞬間;我要用加法來愛她——在電話中疊加聲音的清泉,在音樂中疊加心靈的密碼,在失眠的時光里疊加思念;我還要用乘法來愛她,讓我的思念乘以四季,讓她的幸福乘以三生;我要用除法來愛她,用零除以曾經的淚水和疲憊,用執著把愛除成一個無限循環的符號……”
文采斐然,但情感非常可疑。我不相信這是楊銀寫的。雖然高中時楊銀的作文也出了名,但離開學校,他還能弄出這樣的青春文字嗎?“空間里的文字,在哪里抄的?”我向楊銀的手機里發了一條示好的短信。楊銀抓住短信,一來一往,把我對他的冷漠解除了。
那天晚上,我開始接受了楊銀。我坐著楊銀的車子,來到石橋邊。我讓楊銀停了車子,一起在橋頭小攤上吃鮮米凍。在石橋上,楊銀大聲地唱起民謠:“帶著你的女朋友,去吃鮮米凍;價廉物美真實惠,去吃鮮米凍;加些糖水加些愛,去吃鮮米凍……”
而令我不解的是,近段時間楊銀有不正常反應,仿佛有些事在瞞著我。這次從楊銀父母家出來,我們一路上說說笑笑,但一個短信嘀嘀叫著鉆進楊銀手機后,他的歡笑中止了。我開始注意到楊銀對回到“準新房”討論婚期興致不大。到了樓下,直接就對下了車,對我說有個客戶約了談生意,他要和朋友一起去趟鄰縣,不顧我的喊叫就開著小車走了。
我形單影只地呆在新房里,開著電腦上網閑逛。接到母親的電話,我還是忍住了哭聲,說沒事沒事在外面玩呢,迅速在電腦上搜到春晚頒獎晚會節目,讓母親聽聽,還逗母親說趙本山又獲獎了,這是你投票的功勞。
掛了電話,我獨自來到樓頂上。當主任得意洋洋在電話中大聲向她布置任務,滿眼煙花為我伴奏“一個人的月亮”。
4
說實話,不單是元宵之夜獨自看煙花時,就在和楊銀一起到石橋吃鮮米凍的晚上,我也想起了易文。這是我心里的隱痛。
畢業后,我和易文相約回金城應聘,進媒體當了記者。他在電視臺,雖然不是同一個單位,總算是同行。但正是同行,讓我們倆的情感出現裂痕。
作品合作獲獎后,我們兩人的聯系自然更加緊密了。那堂“愛情課”雖然我沒有上臺講故事,但我可能是受影響最大的。我隱約感到愛情的神圣和清純。盡管我對易文的孤清感不太茍同,但看出他是有個性的青年,敢于堅持自己的主見,善于把握社會情緒的脈絡。
“浮躁的社會,大家其實更認同安靜這種美德。人們對生命差異性的追求,往往超過隨波逐流。”易文分析了我們作品的獲獎原因。而且他指出,在元宵之夜,能夠在小城里捕捉到這么安靜的畫面,說明我內心有著對孤清感的認同。
“其實那天在石橋上拍月亮,是由于我不喜歡看元宵晚會上那些熱鬧,看不慣里面的頒獎,就把電視讓給了媽媽。”我笑著說。
“孝心是一種美德!”易文說,看來這幅作品是對孝心的獎賞。那年寒假返校前,我和易文相約元宵之夜到石橋上,現場感受獲獎作品的意境,他的文字,我的畫面。但天不作美,當晚月亮沒有出來。易文開玩笑說,看來石橋就是不喜歡“兩個人的月亮”。高興的是,我們收獲了一首民謠,叫《鮮米凍》。在橋頭的小攤上,我們學會的這首富于客家風味的民謠,從而成為我們在學校晚會上的保留節目。
我們的裂痕,起于那場金城的房地產整治。易文是個較真的人,那天他由于另外一個采訪,沒有和我一起出現場,也就不知道楊銀講的內幕。后來他看到楊銀一次次接我出入房地產老板們的飯局,開始詢問我一些情況。
“你在墮落!”聽到我為了拉廣告大單而甘愿被開發商當工具使,不敢暴露真相,反而和楊銀他們混在一起,易文毫不客氣地指責。
“你以為你能改變社會嗎?”面對易文的嚴厲語氣,我搬出易文一名同事的“丑聞”,來回敬他的指責。
在金城,曾經出現一件轟動全國的網絡事件,一夜之間讓房管局長成為“網絡紅人”。原來省里有一家房地產雜志,多年與金城房管局有廣告合作,每年廣告費十萬元。負責聯絡的,是電視臺一名女記者。但新局長上任后,對這筆支出的必要性產生懷疑,遲遲不肯答應新的合作計劃。女記者反復攻關未成,雜志社就向她傳授機宜,設計了一個套,讓她隨時準備錄音筆。
機會來了。一次采訪城市建設,工作餐上房管局長一一敬酒,但女記者怎么也不喝,故意激怒他。局長開始罵娘,說在金城什么人他誰都不怕,除了老婆,老婆是紀委書記啊。眾人大笑。女記者故意逗他,還有一個人他怕。局長追問,女記者就說,比紀委書記高一個級別的,情人。局長說,情人在酒桌上也得聽他的,私底下他才聽情人的。眾人大笑。女記者追問,局長敢承認有幾個情人?局長說,敢說敢當,反正不告訴你名字,至少五個。
第二天,雜志社廣告商再次打局長電話,如果不答應廣告合作計劃,將會有些新聞發生。但局長還是不答應。次日,網上出現一個貼子——《金城房管局長敢做敢說:至少五個情人!》,馬上被炒得沸沸揚揚。當事人回應,純屬子虛烏有造謠生事,要求網站刪貼。而網站卻說有線人錄音為證。一時民間議論紛紛,官方介入調查。
后來女記者承認了錄音。但官方不敢對她進行處理,反而答應有機會給她一份更好的工作,以息事寧人。一段時間,我和易文頗為這名女記者的正義感到自豪。最后,傳出了幕后的廣告事件,女記者的正義光環頓時成為笑柄。“當心記者”,成為一種貶褒難辨的流行語,一次次出現在我和易文工作應酬的飯局里。
我重提這個錄音事件,原為回敬易文的指責,為自己開脫。我大聲沖易文說,媒體難以代表正義,難以幫助社會進步,有時反而與金錢勾結,與權力媾和。不料易文反而說,為求楊銀幫助而隱瞞事實真相,與錄音事件一樣可恥。
“那我就可恥下去,你沒資格管我!”聽到易文把我與錄音事件的女記者相比,我朝易文吼了一聲,從此不再理睬易文。雖然易文一再解釋,他只是擔心我與楊銀在一起,遲早得吃虧。他總覺得楊銀的產業有問題,而據他對官方的動態分析,遲早會對私人違規開發建房重拳出擊。他希望兩人重歸于好。
我卻認為,這是易文出于個人目的而危言聳聽。我被楊銀的廣告資源沖昏了頭腦,我竟然向易文發了一條致命的短信:你更適合一個人的月亮,適合鮮米凍的物廉物美,別妒忌我和楊銀在寶馬車上笑吧!
我們徹底分手了,楊銀乘虛而入。
我站在樓頂看煙花,突然想起了易文。難道易文對楊銀的內幕知道更多?對我的命運早有預測?難道“一個人的月亮”,就是他為我準備的預言?
“月亮在白蓮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風吹來一陣陣快樂的歌聲……”我聽到鄰家電視里,傳來一首歌。我想母親了,想石橋了,想石橋邊舊宅子里的溫情了。
5
元宵之夜楊銀再沒有回家,但他的名字卻早早走進了我的手機。半夜,我接到楊銀父母的電話,說楊銀回金城的路上出了車禍,躺在醫院里快不行了。
楊銀在彌留之際,告訴了我事情的真相。原來金城的房地產整治一直沒有停止,只是官方沒有讓媒體參與進去。事實上,金城的群眾也不再相信以前的所謂新聞,認為整治雷聲大雨點小。由于這一次整治在暗中進行,一些干部被檢察院秘密傳話、審訊。一位朋友從內部得到消息,發短信通知楊銀,檢察院準備元宵節之后,對涉嫌賄賂的楊銀實行抓捕。
這條短信救了他,也害了他。楊銀急急忙忙離開楊銀金城,到了外縣才想起還有一份重要資料放在花苑小區,又不便打電話叫我處理,于是又急著趕回金城,沒有注意路面的沙子和拐彎的貨車,結果鉆進了貨車底下。在醫院搶救室,滿身繃帶的楊銀露出兩只眼睛,一直望著門口。當我出現時,這雙眼睛睜大了,放出光芒。
“我終究還是反面典型,你感到失望嗎?但……但……我對你的感情,是……是真心的,你相信嗎?”楊銀艱難地擠出了一句話,吃力地抓住我的手。我淚流滿面地點點頭。
“爸爸答應我了,我走后花苑小區……的房子,仍然屬于你。你一定要接受,好嗎?”我望著楊銀求情似的眼神,只好又點點頭。
“對不起,紫萍!”楊銀努力叫了一聲我的名字,丟下最后一句話走了。我哭著離開醫院時,看到大街上遍地紙屑,燦爛煙花早已散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