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塔爾·托馬在《被遮蔽的痛苦》中說:“當他的家族史上溯到蒙昧時代,當他的名字引起的共鳴,神秘到一個具體的主題不能單獨擔當時,該如何來講述他的家族史?”由此我忽然想到,書寫多年的“半島手記”系列散文就是面向家族史的寫作,當家族史內化為刻骨銘心的個體記憶,個體的存在感瞬間充盈起來,成長的陣痛與自我身份的指認在家族史面前一一坦陳,不斷的出走與歸來更促成了文本的螺旋式增長,這樣一種寫作,自有其來處和去處。我的家族史足以喚起洪荒年代的遙遠記憶,遠古的漁獵精神高蹈著異乎尋常的激越與凌厲,時刻引我走向通美之途,這里是曾經出現過伏羲、后羿、少昊的東夷之邦,在漢畫像里,會看到許多東夷之民人頭鳥身、魚身的形貌,這是植根于民族集體記憶的魔幻形貌,代表了海洋的毀滅與重構,卻也散發著超拔、妖嬈的美學特征,這種美學形式本身,并沒有對錯之分。值得注意的是,每當遇到神秘事物時,大多數人的表現是驚異、懷疑,繼而遠離,更有甚者,持既有的執念而奮起攻擊。只有少數人才會將這種無力的疏離欲望轉化為對自然、生命的廣泛敬畏和尊崇,后者是我需要尋找的同類。
在《雜戲船》里,雜戲船在歷史的長河中曇花一現,隨即湮沒不聞,就像從來也沒有出現過,但它卻成了“最為沉慟的本土經驗”,是幾代人癲狂癥發作的觸發點,在《前世之身》中,龍女贈與漁夫的螺殼,竟然“凝滯了三百年的時光”,《縮帆結》寫到了一代名將戚繼光初涉海戰時所面臨的體制困局,牽一發而動全身的體制機器險些將他吞沒。這一切貌似荒誕的敘事,都是自我精神譜系的整理與重建,也是在把現實和歷史的揭示轉化為結合著自我審視的反諷和見證的敘述,不指向宏大敘述的公共話語,而是著力把時代的陣痛和悖謬內化為沉痛的個人經驗,以個體的軌跡印證時代,長久以來的體制蒙蔽與虛妄在這里轟然塌陷。八零后這一代人的集體記憶悄然綻開,私密的精神地圖已經在桌面上鋪平,其間經緯交錯,每每又與經典的幾何學原理背道而馳,在紛繁的塵世尋找著清醒而又睿智的同類,葳蕤而又蕪雜的價值判斷,不是那些從流水線下來的整齊劃一的刻板頭腦所能領會的。
許多年來,我頻繁奔走于黃海和渤海之間,有些故事在我心中流淌,它們本來就在那里,遺世而獨立,它們恰巧被我遇見,或者說只為等我。當我回到半島,來到開宗之祖的墓前,在家族的神話傳說里,這位祖先曾斬殺了海邊的巨人,致使礁石如今都是紅色的,那便是巨人之血。通常是在月夜,或者正午,抑或是某一難以確定的特殊時刻,我在巖礁之側凝視已成為暗紫色的巨石,仿佛那場廝殺就在眼前,巨人倒地,化作半島。半島,只是作為一個模糊的名詞赫然出現,它逃離了地理學及行政區劃上的既定序列,只因半島是這樣一種存在:它溢出了常識與教條的缽盂,遍地橫流,不以概念的模式存在,當行則行,當止則止,所以無須正其名,也無需更多解釋,但凡追問半島在何地者,或追問書中之事之真假者,皆是缽盂中人。
我的周圍環繞著足以淹沒一切的海洋,不分日夜,古今如一的濤聲與我們同在,即便我們聽不到它。你為什么寫作?寫作為何?這些來自另一“聰明”群體的詰難似乎越來越難以回答。曾有好心的聰明人告訴我說:你這樣寫來寫去改變不了世界。其實我這樣做,沒有改變世界的宏愿,只是不想讓世界改變我,所以請那些“聰明人”不必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