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一個春天
我以介入的方式,經過了
一個春天,這給我帶來了
輕微的擦傷
我還要往夏天走,接受更大的熱
更大的氣團,往其他季節走
冷卻下來,像冰箱里的食物
我對于春天是留戀的
選擇離開,是我知道
還有一個新鮮的春天,會到來
那時,我再次置身其中
像一只彩色的斑點狗,卻沒有了
吠叫的沖動
山塬
環縣的山塬,一座座饅頭山
擁擠在一起,那是犁鏵和鐮刀
一天一天,一年一年
耕作、修剪出來的
可是,站在高處看過去
怎么就難得看見個人呢
難得看見勞作的人,看見走老雙腳的人呢
環縣的山塬,一具具老虎的骨架
互相抵觸著,那是自然的風雨
一點一點,一塊一塊
切割、腐蝕形成的
可是,迎著多大的風,多大的雨
也沒有感到,什么能輕易改變這山塬的面貌
微弱的人力,為了一口飯
也許一百年,也許二百年
硬是讓山塬,失去了棱角
持續的風雨,吹著,落著
也許一萬年,也許一千年
慢慢把山塬,重新塑造
誰的力量更強大
在環縣的山塬上行走
我不愿提問,任何一個答案
都會讓我茫然的內心,變得更加茫然
鄉間的土路
鄉間的土路上,雨天留下的車轍已經干枯
我穿過橫在土路上的頭道渠、二道渠
上面鋪設了結實的水泥涵管
毛驢車過這里,會吃力,會顛簸一下
路邊,高高的白楊樹,干凈的身子
似乎剛剛從洗澡堂出來
還有過年一樣的蘋果園,那么喜慶,那么熱烈
再經過一片繁茂的槐花林,一片冰涼的綠蔭
前面,就是涇河灘,就是我童年的天堂
已經看見粗疏的線條勾勒出來的河床
開闊,散漫,翻涌著風
又一個春天,正在成長,正在朝涇河灘的對面漫延
那里有一個村莊叫馬家莊
那里麥苗青青,土房子建在高高的山峁上
從環縣進入寧夏的路程
環縣以北,一路緩緩抬升
每經過一個鎮子,高度都提高一座山那么高
漸次升高的路程,漸次看到更多
也因此不能一下子看清遠方
似乎在一次又一次,打開前方的包裝
過了惠安堡,地勢卻降低了
展現在眼前的,是寧夏的大地
是無邊的空曠,天空也低垂著
視野里的事物,都變小了
平頂的土房子,偶爾出現
火柴盒一般,火柴棍的電線桿
似乎在奔跑,似乎是扣緊天地的搭扣
無遮無擋的風,把羊群吹進云團
把一個遠歸的人,吹出了滿臉的皺紋
這樣的旅程,內心也是一個逐漸展開的過程
內心裝進來了許多,內心拿出來了許多
山里的蕎麥
蕎麥愿意,蕎麥到來
蕎麥就到了溝里,到了山坡
也到了山頂,山坡的蕎麥
還能保持山坡原來的弧度
蕎麥可以淺紅,可以粉紅
可以深紅,粉紅的多
這是蕎麥自己選的顏色
喜歡的顏色,蕎麥可以略甜
可以苦,有一種蕎麥就叫苦蕎
這個季節,蕎麥是山塬輕的部分
有顏色的部分,可以搖曳的部分
這個季節的蕎麥,只是山塬的一次充血
疼痛的知覺,興奮的反應
在早晚,程度上有很大區別
當隱約的身影,漸漸清晰
蕎麥有了明暗的變化
忘了是第幾次寫到三月
春三月,蟲子松開腳趾
人間卻出現了替身
錢財靡費在一個池子里
怎么還不打雷呀
頭頂花朵的不是青蛙
風里才有風涼話
一個說別人丑惡的人
讓我看到了他的臟碗
自行車拐進了一條巷子
里面,裝滿了路燈的光
白云還在黑云里自證清白
也不嫌累,我先睡了
在隴東的天空下
二月,地里的麥苗全干枯了
經過肖金、彭原和驛馬
經過這個沉寂的春天
集鎮上的人,黑色的衣服,結成了疙瘩
我嘴唇疼痛,雙手袖進袖筒
溝口上斜歪的甜杏子樹,會不會紅了枝頭
和當年一樣?那時候,我多情又年少
把不走的路,一天走三回
在十里坡,迎親的隊伍
在山路上彎曲,是一隊螞蟻
一隊柴禾,踏起的土塵,開著花朵
又衰敗了一腔子嗩吶
在隴東的天空下,我過平常的日子
過來一片陰影,是帶顏色的云
卻沒有降雨,我依然幸福
我感到了一陣潮濕,一陣輕微的酸麻
石頭基礎
環縣城外,上山的路口
一塊巨大的方形石塊,我1983年來這里時
就看到了,說是石油勘探隊的汽車上掉下來的
是打井用的基礎,不要了,已經十年了
我曾經想象當年塵土飛揚的情景
通過這個參照物,為時光的久遠感嘆
后來,我一次次經過這里
一次次看到這塊大石頭,一年又一年過去了
某種物質的堅守和遺忘,似乎我也參與了進來
又過了十年,2011年我再來環縣
我又看到了這個大石塊,我覺得我改變了許多
歲月改變了許多,可是,這塊大石頭
還在老地方,還是老樣子
又讓我無法確認,我身在時光的哪一段
也讓我從這塊意外丟棄的大石塊上
看到了命運里恒久的存在
雖沒有安排,卻不可替換
縣城廣播
如今,早晚在環縣的街上走
都能聽到,響亮的廣播
只是,不光轉播中央人民廣播電臺
還轉播中央電視臺,自然只能聽聲音
只是,再也聽不到
女廣播員的聲音了
當年,不太標準的普通話
和夾生的飯一樣,吃也能吃
環縣城里,也只有女廣播員會說
環縣城里的人,似乎離不開廣播
聽廣播既是生活的內容
也用來確定吃飯的時間
似乎只有廣播,才知道這又是一天
才讓環縣城不再偏遠
也拉近了人們和遠方的距離
環縣城里的人愛說,北京人聽的
跟我們是一個廣播
身在雪后的環縣城
身在雪后的環縣城,我不愿意
只是關心我,和雪下的冬小麥
凍得發顫,我也有多余的熱量
想分出去一些,就像搖晃的馬燈
分出去光,分出去睡夢
積雪的路上,毛驢的蹄印
羊羔的叫聲,是溫暖的
大清早出門的,全是背書包的學生
向著不同方向,他們的身影
黑暗,收縮,快速移動著腳步
我來到外面,就是為了吸幾口冷氣
環縣城里,我不是灰燼
我是一疙瘩煤,一疙瘩木頭
在環縣城里,我能把自己點著
冬天的植被
在山塬的外表,包裹著
和灰塵糾結著,是污臟的
破敗的。枯瘦的樹木,干枯的草莖
黑到骨子里的黑,最后一絲水分
也失去了,看不出生命的氣息
死去了一樣。就是它們
必然地承接春天:春天的顏色
春天的成長。從曲折的根部開始發生
直到山塬蔥蘢,還不停止
還在潑灑油漆罐